这里便是齐家在大都城郊购下的家坟。
齐浅意边推着齐半灵朝里走,边告诉她:“当年父亲倏然下狱,不久便传来他在狱中自尽的消息。我不信旁人说的什么畏罪,可也投告无门。幸好当年父亲还有些故旧,帮着我一起料理父亲的后事。渭州路途实在太远,无法让父亲落叶归根,只得买下这块土地,作为齐家在大都的家坟。”
“后来,长兄随陛下杀回大都,就在大都城外遇上欲行刺陛下的死士……长兄的丧事,是赶回大都的母亲和我一起办的。”
说着,齐浅意推着齐半灵进了祠堂,只见齐靖元的牌位列在最上方,右下方便是齐折晖的牌位。
齐半灵看到这番光景,再也按捺不住,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爹,大哥,阿娆回来了……”
齐浅意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等她缓过一阵,才对一旁侍立的丫鬟使了个颜色,轻声道:“阿娆,给父兄上个香吧。”
齐半灵拿帕子抹干眼泪,然后从丫鬟手中接过已被点燃的香,对着父兄的牌位各深深鞠了三躬,然后亲自推着轮椅的轮子挪到案前,插入香炉。
拜过父兄的牌位,齐浅意便推着齐半灵的轮椅出来,在城郊雪地上慢慢走着。
齐半灵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齐浅意停下后,才扭头问齐浅意:“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父亲就这么下狱了?”
她自那次在外遇险,似乎是伤到了颅内,有些事怎么都记不起来,稍一回想便头疼欲裂。
她本想问问倚绿,但当时倚绿成天愁眉不展的,她也不想倚绿再多担心,便没有多言了。
她只记得七年前文宗驾崩,父亲似是察觉了什么,强行把她送回了襄武老家,又让跟随长兄带着母亲一道离开。
当时,父亲怕她不愿离开大都,甚至强行给她灌下一碗无损身子的迷.药,然后连夜把她送出了大都。
刚到襄武齐家宅子,父亲派来的人看得她甚紧,她整日只能待在院子里。待得到父亲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下狱了。
没多久,又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她连父亲下狱的罪名都不清楚。
齐浅意默了默,似是回忆多年前的大变,片刻后开口道:“当年文宗驾崩,逊帝继位,便开恩科纳贤士,钦点父亲为主考官。可不知为何,江南考场却惊现舞弊案,父亲亦被卷入其中,很快又有人落井下石,举报父亲收受.贿.赂……我当时一直在婆家,待接到消息,齐府已被抄家,父亲也下了狱。”
齐半灵怔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向来奉公廉洁的父亲,居然有一日会因为所谓“收受.贿.赂”的罪名锒铛入狱,何其讽刺?
她紧紧咬了咬下唇,齐浅意一见妹妹做这个动作,就知她在隐忍怒气,连忙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阿娆,你千万别冲动。若是入了宫,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先,其他事暂且放一放,护好自己才最要紧。”
齐半灵知道姐姐的意思,可终究是不甘心:“姐姐,父亲平日为人如何,我们身为儿女最是清楚。若说别的,或许父亲失察,亦或是一时糊涂也有可能,可是收受.贿.赂,这怎么可能?我又如何能看着父亲蒙冤而撒手不管?”
见齐浅意依旧蹲在她身畔,忧心忡忡的样子,齐半灵又补了一句,“姐姐,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先护好自己,再调查父亲当年之事。”
齐浅意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比自己更固执的妹妹,叹了口气道:“父亲曾说过,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不求儿女显达,只希望儿女一生平安,才会将我们三兄妹的名字取作‘折晖’、‘浅意’和‘半灵’。”
“大哥自幼就聪慧过人,很小就入宫做了当年还是七皇子的今上的伴读,本是一番光明的前景,却为了救驾而亡……多年前的我战场上快意恩仇,可恨识人不明,如今身陷囹圄,而阿娆你……”
齐浅意红着眼眶看了看齐半灵的脸,“如今我才明白父亲给我们起名时的苦心。阿娆,姐姐不求别的,只求你下半辈子平安喜乐。姐姐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答应姐姐,好不好?”
齐半灵垂下眼眸,看着这个蹲在她身侧,仰着头,红着眼,静静看着她的长姐。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轻叹一声:“好。”
第九章
齐家姐妹俩离开城郊家坟回大都城内后,因齐浅意还要回婆家帮忙准备过年的宴请节礼,姐妹二人便在武进侯府门口分道了。
齐半灵刚回赵国公府门口,一个小丫鬟就从门房出来,上前行了礼道:“二姑娘可算回来了,宫里派了位嬷嬷来,已经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了,现下正在蹈和馆和太太说话呢。”
正推着轮椅的倚绿一听,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边低声对齐半灵说:“宫里派的应该是教仪嬷嬷,可怠慢不得,奴婢推着您赶紧进去。”
倚绿力气大脚程又快,没多久就推着齐半灵到了蹈和馆外。
蹈和馆正厅里,林幼霞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褐色女官服的嬷嬷说话。
这嬷嬷慈眉善目的,眼神也极为平和,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地固定住。林幼霞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只微笑着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守在正厅外的小丫鬟见倚绿推着齐半灵来了,一左一右掀开帘子。褐衣嬷嬷和林幼霞同时转过头来。
见是齐半灵回来了,那嬷嬷上前两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老奴见过齐二姑娘。”
齐半灵赶紧给倚绿使了个眼色,倚绿便大步上前扶着那嬷嬷起身。
齐半灵这才端坐在轮椅上,鞠了个躬:“嬷嬷何必多礼,我腿脚不便,望嬷嬷不要计较我失礼才好。”
褐衣嬷嬷连声道“岂敢”,又道:“老奴姓陈,过去在尚仪局供职,现被调至凤栖宫,姑娘入宫前的礼仪教导也由老奴负责。”
凤栖宫便是皇后寝宫,那这位陈嬷嬷大概就是凤栖宫的教仪嬷嬷了。
倚绿看着陈嬷嬷进退有仪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戏文里宫里的教仪嬷嬷们,总是凶神恶煞得理不饶人的,不说后妃,连公主都得罪不起这号人物。
幸好眼前的陈嬷嬷似乎不像戏文里演得那么可怕。
齐半灵和陈嬷嬷见过礼了,林幼霞便笑着道:“阿娆,赶紧请陈嬷嬷一道去明瑟馆好生教导你一番,不准偷懒更不准失礼,可记得了?”
见齐半灵乖巧地应下,又客气地对陈嬷嬷说道:“嬷嬷,我这女儿资质本就愚钝,还在渭州呆了七年,对宫里的事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真是麻烦嬷嬷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向陈嬷嬷行了一礼。
陈嬷嬷连忙侧身避过:“太太这是哪里话,教导贵人礼仪本就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老奴自会做好应尽的本分。”
林幼霞这才放下心,目送着陈嬷嬷跟在轮椅上的齐半灵一道离开。
跟着齐半灵回到了明瑟馆,陈嬷嬷端正立好,正色对齐半灵说道:“二姑娘,帝后大婚日子已定,就在过了年后的二月廿三,是钦天监定下的良辰吉时。宫里会提前一天遣人抬姑娘的妆奁入内,二月廿三当天,迎姑娘玉驾入宫大婚。”
齐半灵一愣:“竟这么快?”
陈嬷嬷点点头:“自几个月前陛下下了诏书,宫里便一直在筹备了。说是快,实则是准备妥当了,又选好了日子,便定在了那日。”
她顿了顿,把自己琢磨的事情咽了下去。
往年帝后大婚,按惯例,宫里少说也会筹备一整年。不知为何,这回这位齐二姑娘被封为皇后,筹备了不到一年就大婚了,哪有这么急的?
她被调去凤栖宫做教仪后,曾悄悄去打听。
一个在尚宫局供职的老姐妹偷偷告诉她,陛下似乎对这位新后不是很上心。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底下人便也只求无过草草了事,钦天监和内阁竟直接把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齐二姑娘能入宫为后,是因陛下要报答她的长兄赵国公的恩情。
可齐姑娘一来无得力娘家,二来陛下也不上心,甚至还是个腿部患疾,过了年就二十有四的老姑娘……
陈嬷嬷不禁觉得自己的安养之路一片黑暗。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浮沉数十年的老人了,陈嬷嬷心里的想法分毫没有露在脸上,而是板起面孔,做出教仪嬷嬷的样子,认真教齐半灵规矩起来。
毕竟,无论心里有什么计较,也得把分内的事儿先办妥了。
直到年前,齐家一直关门谢客,把想来攀附新后的大都权贵臣工们隔绝在门外。而齐半灵则一直安安静静跟随陈嬷嬷学着宫中礼仪规矩。
年三十的时候,齐浅意留在武进侯府走不开,齐半灵便独自陪着林幼霞在蹈和馆一起吃了团圆饭。
林幼霞看着面前一大张饭桌的雕盘绮食珍馐美馔,又瞧着桌边只孤零零地坐着她和幺女,不由一阵悲拗。
尤其是这七年来,她先丧夫后丧子,长女在夫家过得不如意,幺女与她分离多年。而这七年来第一次与齐半灵一起吃团圆饭,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更不必说齐半灵还有不到两个月便要入宫,前路未卜了……
齐半灵见紧挨着自己坐着的林幼霞面露忧色,心知她是在为什么烦心,笑着给她布菜:“娘,今儿用完晚食,我可要问您讨压岁钱的,您可不能赖账啊!”
林幼霞回过神来瞧了齐半灵一眼,不由地笑开了:“你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模样,就惦记着过年这点压岁钱。放心,娘早备好了,不会少你的……”
母女俩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个小丫鬟小步跑进正厅,被新竹皱着眉头拦下了。
新竹看着小丫鬟慌张的样子,回头瞄了眼正用饭的林幼霞和齐半灵,低声斥责道:“忙里忙慌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方才跑得急了,捂着胸口大喘两口气,才拽着新竹的袖子回禀:“新竹姐姐,宫里派人来了,说是奉皇太后懿旨,要给二姑娘赐菜。”
新竹和小丫鬟离得不远,林幼霞和齐半灵也听到了她的回话,下意识对看了一眼。
如今宫里这位皇太后魏氏,并非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是今上嫡母,文宗朝的皇后。
虽是如此,可这位魏太后如今身为首辅的父亲曾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而她的五个兄弟则都进士及第在朝为官,有着一门六进士的美名。魏家家学渊源,族人在朝为官者众,更不用说弟子同窗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
魏太后在宫中年久,从文宗尚在潜邸时就作为文宗的结发妻子,到后来入主中宫数十年,因处事公道不偏不倚而深得人心。
也或许正因如此,三年前今上杀回大都夺回帝位后,身为戾帝养母的魏太后竟毫发未损,依旧被奉养于寿安宫。
无论魏太后是否如传闻那般公正不阿,但至少,她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林幼霞未及细思,便起身向出门去迎,却见一个身着驼色女官服的嬷嬷带着八名宫女走了进来。
那嬷嬷似乎比前不久刚来府里的陈嬷嬷还要大上十多岁,人也瞧着更有派头更威严。她挺直着摇杆走了进来,见到林幼霞和齐半灵,蹲下身行礼:“老奴奉皇太后懿旨前来赐菜,给齐太太、齐二姑娘请安了。”
林幼霞连忙绕过饭桌走到那嬷嬷身边,亲手扶起了她:“嬷嬷何必多礼,快请起吧。”
她扭头看了眼尚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她们的齐半灵,又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和我们家二丫头仍是白身,当不起嬷嬷的大礼,还要多谢皇太后垂怜,这大过年的还惦记我们母女。”
那嬷嬷客套地笑笑,朝后使了个眼色,她带来的宫女们便上前把宫里的赐菜一一摆在林幼霞母女俩的饭桌上。
说来也奇,赵国公府离宫里也有不短的车程,可太后赐的精致佳肴竟还冒着热气。
宫女们依次上着菜,那嬷嬷对着林幼霞又稍稍一礼:“老奴姓毕,太太唤老奴毕嬷嬷便可。”
等林幼霞应下,她又道,“皇太后自然是看中二姑娘和太太的。今儿除夕,有资格得皇太后赐菜的,只有三家。除了越王府、燕国公府,再有,便是赵国公府了。”
越王三年前从龙有功,由南中王被加封越王,如今是最炙手可热的贵胄;而燕国公,便是魏太后的父亲。
往年新春,越王府和燕国公府必然也是有皇太后赐菜的。
如今,自家也有了这般殊荣,林幼霞更是喜不自胜,拉着毕嬷嬷的手谢了又谢,又让新竹拿了个大红封给毕嬷嬷吃茶,这才亲自送了她出去。
待送走了毕嬷嬷,林幼霞回饭厅,却见齐半灵正慢吞吞吃着皇太后赐来的菜,细嚼慢咽,脸上却无甚喜色了。
林幼霞坐回齐半灵身边,猛然想起齐半灵初回大都那日,和齐浅意聊起的事。
显而易见,宫里那位万岁估摸着不怎么抬举自家阿娆了,齐家如今家道中落,无人在朝为官。若是阿娆又无圣宠又无可靠娘家,难得皇太后看得起,怎么说也得栖上皇太后这棵大树才好。
这样想着,林幼霞便蹙起眉心问齐半灵:“阿娆,适才毕嬷嬷来替皇太后赐菜,你怎么对人家毕嬷嬷冷冷淡淡的?”
齐半灵咽下嘴里的菜肴,放下筷子望向林幼霞:“娘,您说皇太后为何要派宫里的嬷嬷来赐菜?”
林幼霞不知齐半灵为何这样问,只答道:“你是将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慢待你。”
“母亲说的是,我是未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怠慢我。”齐半灵笑盈盈地点头,接着反问,“既然如此,何必对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如此殷勤?”
林幼霞一怔,就听齐半灵接着说道,“何况,我最近和陈嬷嬷学习,听陈嬷嬷提起过,如今宫里盛宠的宜妃秦氏,是越王的亲侄女,掌六宫事。一山不容二虎,她俨然与太后成了两大互相抗衡的势力。”
林幼霞虽然反应有些迟,却不蠢。齐半灵这么一说,她立马意识到了皇太后赐菜的深意。
一旦齐半灵入宫为后,尽管她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可她毕竟是皇后,必然会打破如今宫中皇太后与宜妃之间的平衡。
所以,皇太后便有了这除夕赐菜,为的就是拉拢齐半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