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幻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凌晨,贵族们玩起一种叫‘特力灵’的游戏,所有参加的人面前都放上数十米的精致纺布,上面的花纹按照刻印的魔法纹路所绣,十分奇特,挑破其中一块,会随即变幻出其他纹路,毁掉的部分越多,花纹的变幻越激烈,但毁掉的太多又会影响整体的美观性。
拉娜婉拒了参加的邀请,看着因为不够美被贵妇、小姐们懊恼的命令仆人们撤下的精致纺布。
国王给了胜利者适当的赏赐,这时餐桌上一只被烤制过的、泛着油光的鸟类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的狂奔,全宴会厅的人都笑出来。
打扮滑稽,专门为取乐国王而设的弄臣学起鸟的姿势,王后挥舞着扇子笑的喘不过气。
“是哪个促狭鬼,把鸟弄晕了,装成这样送上来。”
大公主得意的蹭在母后身旁。
“是我想出的新点子,勇者大人和圣女大人在拉斯蒂的宴会上,绝对见不到这个,您可要赏赐女儿。”
最后大公主得到一块新的暖棚种植地,心满意足的退下。
热闹非凡的宴会结束,拉娜没什么参加的兴奋感,留下魔法伪装在马车里,走上比亚斯西王城的街头。
安斯艾尔理所当然的跟了上来,皑皑的白雪在地上积出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瑞德小镇的冬天积不起这么深的雪,荣光之城更是终年炎热,拉娜兴致勃勃的跑起来听这个久违的声音。
跑的气喘呼呼才停下,安斯艾尔抱起赖在地上不肯继续走的拉娜,在漫天的大雪中闲逛。
拉娜缩在他怀里,把斗篷的领口处更收紧一些。
“只要明天去整编一下军队,选出几个人严正纪律,在比亚斯就没事了。”
横抱起拉娜的安斯艾尔一派轻松,衣物下弧度合宜的手臂稳稳的。
“我取消对维卡的庇护后,他身上‘永生’的规则已经逝去,身体在急速衰老,即使他生性忍耐,真正死亡前也会对人类发起总的反攻。”
拉娜兴致不高的回话。
“卡洛斯不是说要回魔族挑战他?西丝私底下跟我谈过,就算维卡被卡洛斯杀死,她也会逼着魔族族内最激进的主战派叛乱,到时候提前做好准备的人类歼灭他们,两族只剩下观点相对缓和,甚至期望和平的人,更有利于事情发展,维卡到底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人类和魔族必有一战。”
“可你的不高兴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个。”身边的雪花自动绕过两人,不知不觉,他们走出宽阔整洁的长街,进入小道里。“比亚斯王室的配合让你很失望。”
对安斯艾尔能洞察一切早就习惯,心不在焉的玩着领口的蝴蝶结,拉娜说。
“就是感觉很奇怪,明明没人对我怎么样,我看着今天宴会上的一切,总觉得很不喜欢。”
她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小道口站着几位卖小东西的女孩,她们赤着脚走到一位绅士身边兜售商品,被绅士嫌恶的躲过。
再往前走,是几个擦鞋的女人,拉娜的眼神扫过她们的脸时,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了。
从安斯艾尔怀中跳下,拉娜撤去身上遮掩的魔法,走到她面前。
女人注意到靠近的影子,赶紧拿起鞋刷。
“大人,我刷鞋的粉上可是掺着伏墙藤的粉末,一定能给你擦干净。”
她不敢抬起脸,只等着拉娜伸出脚。
拉娜只好蹲下身,跟她平视,吐出的字眼有些艰涩。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腿呢?”
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恩维斯城的奴隶场,被拉娜解放的女人的眼里闪着光,想跟着拉娜,拉娜拒绝了她,告诉她以后所有的事都是获得自由的奴隶们自己做主。
女人惊讶的看着拉娜,想站起来给她行礼,木棍替代的左腿一滑,直直的摔下去。
拉娜扶住她,轻声说。
“可能会有点痛,忍着。”
瞬间拔掉她左腿的木棍,金色的光芒从手上延伸,女人的腿从已经长好伤口的肉芽中重生。
她不敢置信的跪坐在地上,抚摸上自己重新长出的左腿。
周围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场景,还没骚乱起来,安斯艾尔浓密的睫毛动了动,所有人的眼睛失神一瞬,如同从未见过刚才的治疗般走开了。
拉娜耐心的蹲下,继续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比亚斯来了。”
“我叫玛姬,大人。”
玛姬诚惶诚恐的俯下身。
“大人又救了我一次。”
她从雪面上起身,笨拙的回答。
“我们出了恩维斯城,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前几年有个同层的姐姐逃了出去,说会来比亚斯,我就想来找她。”
是路上遇到魔物?劫匪?拉娜猜测着。
“我记得上次你在恩维斯城的奴隶场,腿还没事。”
玛姬拽住破旧的衣角,羞愧的说。
“汉妮姐姐介绍我去纺织工厂做工,前段时间的任务突然来的很急,厂主连续两天天不允许我们下工,我太累,把布放进魔法道具中,印上法阵刻印时睡着了,腿被绞进去,汉妮姐姐把我拉了出来。”
她说起这事,不自觉的缩起肩膀。
“幸好您和勇者大人要过来,工头老爷说国王下令不准死人,叫药剂师给我治伤,也没让我赔偿弄脏道具的事,只把我赶出厂子。”
刚刚宴会上被撕烂取乐的成堆布匹闪过眼前,拉娜的太阳穴突突的疼。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又胆怯的女人,跟恩维斯城那个眼里闪着对未来期待的人怎么都重合不上。
“玛姬,当初那些获得自由身的奴隶,都去哪里了?”
“卡丽殿下、陛下,给我们把户籍安放在恩维斯城,可大家都不想继续呆在那里,大多数人去拉斯蒂尚未开发的森林生活,想建立起新的村子。有认识的人逃到比亚斯的,就结伴来比亚斯,男人们都去农场里,女人们找在工厂的活。”
玛姬很努力的想,生着冻疮的手红彤彤的。
“比亚斯到处都没有空闲的土地,大家只能给贵族老爷们的农场种地,或者去王国的大棚,药水的工厂太危险,小玛特之前半张脸都坏掉,被工头丢在雪地里,汉妮姐姐好不容易带我进的纺织工厂。”
工人损害赔偿,最长工时规定,工厂安全制度管理,一系列名字闪在拉娜脑子里,她只问出一句。
“你们怎么不回拉斯蒂?”
玛姬反射性的左右张望一下。
“知道拉斯蒂的奴隶们都获得自由,汉妮姐姐本来想带着家人跟我一起回拉斯蒂,可走了第一批人后,老爷们突然说,比亚斯国王下达了什么法律,我们入过场子的人不经过厂主的同意离开,就要被抓起来。”
她怕自己讲不明白,手指比划着。
“有一天突然就贴在墙上,在街上念了,大家走变成要被杀头的罪。”
“我能听懂,没事。”拉娜安慰着她,站起身。“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原奴隶们居住在城市边缘的平民区。
或许不叫平民区, 叫贫民区,拉娜跟在玛姬后面, 一路上碰见几位打扮体面的平民, 她们都默默拉近一点自己的孩子, 让她们远离这些衣物破旧, 气质上就能看出跟比亚斯原住民不同的人。
“听前辈们说,只要熬上几十年,孩子有出息,跟比亚斯本地的住民结婚,攒钱买上一块地,慢慢的也就跟她们没区别了。”
玛姬明白自己的不受欢迎,很识相的收紧头上的方巾。
“过去逃到比亚斯,不敢回去拉斯蒂的奴隶,都是这样熬出来的。”
安斯艾尔注意到拉娜的耳朵被冻得红彤彤的, 无言的调高她周身的温度。
在冬天里猛地置身温热也很奇怪, 拉娜忍不住打个几个喷嚏, 嫌弃的看着安斯艾尔,但他没有撤去魔法,几分钟后, 拉娜的身体适应后觉得舒服了,也就转开注意力问玛姬。
“比亚斯的原住民, 那些平民们都有自己的土地吗?”
这种跟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玛姬回答的很快。
“听说雷斯利爷爷刚到比亚斯的时候,大多数原住民家里都有足以养家糊口的田地, 雷斯利爷爷今年九十二岁,刚来时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后来陛下颁布了什么法律,大家的田地莫名其妙的就变成很多贵族老爷的。这任国王陛下上台后到现在,就连他们,大多数也是给老爷们做活啦,只是情况终究比我们这种人要好太多。”
比亚斯当初在第三代勇者的支持下建立,决心成为一个不同于拉斯蒂的国家。
第三代勇者和深受迫害的民众,在尚未成为西王城的城门口建立起刑场,庄严的吊死一个滑稽的木偶,本该被吊在那里的拉斯蒂国王早被自己的子民砍下头颅,亲手被自己的儿子送给第三代勇者,但他的想要的远不止这些,那些深受拉斯蒂的奴隶制度,深受王族贵族们压迫的人,第三代勇者要让比亚斯成为他们的生存之地。
在比亚斯的建国仪式上,他宣布这个国家的土地不存在奴隶,更不存在腐朽的,仅靠血脉就能践踏他人的愚蠢规则。
而现在,这个秉持着美好憧憬,被各色奴隶、贫苦的平民所建立的国家,成为了这个样子。
拉娜忽然问安斯艾尔。
“我记得第三代勇者小队的那位魔法师,就是西格家族的祖先,也是奴隶出身。”
连狂猛白净的大雪都遮不住越走越脏的地面,安斯艾尔的鞋底飘离一点地面,面上还是走的稳稳的模样。
“嗯。”
玛姬拉开一扇破旧的木门,指着门上的牌子说。
“这一块住的都是原奴隶,汉妮姐姐的丈夫说是这五六年兴起的规矩,老爷们让每个区域的人每季度调上几个,去看平民的家和土地,平民那边也有人定期过来看我们,汉妮姐姐挂上这个牌子,是说我们家的房子被挑中,参观的平民可以敲门进来的意思。”
朱红色的牌子在黑夜里也比其他颜色亮丽,拉娜问她。
“你去平民家参观过吗?”
玛姬老老实实的摇头。
“我没去过,但雷斯利爷爷告诉我,想去的话就跟着闹事。每次去的都是一段时间里闹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卫兵会告诉他们,将来他们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闹事的人会消停些。平民那边也是,卫兵会说说还有人比你们过得不好呢,在闹只能沦落到跟我们一样。”
一进门,玛姬请他们坐下后,给拉娜和安斯艾尔上茶。
她从屋里抱出一个睡得沉沉的婴儿,熟门熟路的打开破旧的碗橱,倒出一些奶水,往里面很谨慎的滴上一滴药剂。
拉娜的鼻头一动,凑上去细细的嗅,很轻易的闻出药剂的成分。
“这是清醒药,你为什么往婴儿的奶水的放着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尽量不要用这种功能性的药剂。”
直到怀里的婴儿睁开眼睛,玛姬长呼出一口气。
“大人,孩子被喂了安眠的药物,不用清醒药剂醒不过来。”
“你说什么?”拉娜惊愕的重复。“他还是个婴儿,你们想杀了他吗?每个人对药剂的抗性不同,即使前几次侥幸没事,或许有一次孩子就会永远睡过去。”
玛姬摇晃着婴儿喂奶,逗弄着他,良久才说。
“往前数三排,第二十七户的姐姐,她的大女儿和二儿子都是这么死的,我们知道,可是大家不出去工作,孩子只会死的更快,放在家里没人管,婴儿哭起来没人理会,能活活哭死掉,大家只能这样。”
这不是某一家的问题,而是整个比亚斯所存在的问题,可现在的拉娜只能说。
“只要我下令,你们全家都能回到拉斯蒂。”
玛姬眼睛里闪过惊喜,很快就咬住嘴唇。
“大人要做的事情多么重要,不必理会我们。姐姐的大儿子有魔法师的天赋,全家都在供他学习魔法,只要他考上初级魔法师,我们马上就能拥有田地,去拉斯蒂要从头开始,日子在哪里都是一样难过。”
这时,门被拉开,抱着一个四岁大的男孩、满脸疲惫的男人走进来,看到拉娜和安斯艾尔,他失措的停下脚步。
整个艾泽尔大陆上的人类,没人不认识勇者的脸。
男人怀里的男孩跳下来,激动的上前走上几步,男人赶快按着自己的孩子跪下。
“两位大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我们实在是惶恐。”
玛姬快步走上去解释。
“姐夫,我曾说过,是圣女大人把我们从恩维斯城救出来的,圣女大人今晚在街上看到我,治好我的腿后,就说要来家里看一看,你是在比亚斯长大的,快来回答圣女大人的问题。”
他坚持要站着回话,拉娜的屁股就坐的有些不安稳,安斯艾尔抬眼,说出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坐下。”
全屋人的意识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坐在了破旧的木椅上,魁梧的大汉敬畏的看着安斯艾尔,弓着的腰有些可怜。
拉娜拍拍走到身前的小男孩,问男人。
“听说你在农场上工?大概是情况是什么样的。”
男人愣住了,粗糙的手窘迫的缩起。
“圣女大人,我今天....被赶走了,已经不是农场的工人。”
失去工作并不是体面的事情,也会给这个家带来沉重的打击,玛姬安慰他。
“姐夫,我的腿好后,又能去找工厂上班,家里会没事的。”
男孩身上的衣物破旧却干净,他跪在拉娜脚边问。
“圣女大人,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父亲为他的僭越惊惧,猛地跪下去拉他。
“哪里有你对大人们提问的份,我们教坏了孩子,请大人们惩罚我。”
拉娜用魔力扶起男人的身体,让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和气的对男孩说。
“你想问什么?”
“今天,管事说仓库里的光之草已经再也塞不下,让爸爸和叔叔们离开,农场里没有给他们的活。回家的路上,爸爸哭了,说以后可能买不起给我的魔力药剂,没办法让我学习魔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