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会客楼时,柳归寒正在跟一双儿女说着话。
傅双突然从屏风后走出来,吓了人一跳。
尤其是柳城,看到傅双的模样后,都吓哭了。
“乡野村妇,不懂规矩,还望府尊大人见谅。”傅双不伦不类的躬身抱拳一礼。
柳归寒原本想呵斥两句,却在看到傅双的模样时,倏然一愣。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相貌奇丑无比的女子,看起来很是眼熟,像是很早之前就认识她一般。
柳归寒在京城参加春闱期间,受过一次伤,伤了脑袋,醒来后忘了许多事。也正是这次受伤,让他和现在的妻子结了缘,后来更是有幸把心上人娶回了家。
“不知府尊大人,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柳归寒盯着她半晌,微微皱眉道:“不男不女,成何体统?”
傅双笑了笑,这一笑看起更丑了,倒是牙齿挺白的。
“真是对不住,碍了府尊大人的眼了。”
“小人在自己家里随意惯了,还望大人恕罪。”
嘴上说着恕罪,傅双那模样可看不出半分“告饶”的意思。
这话潜意思就是说“我在我家里,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是府尊你也管不着吧?”。
柳归寒还当这无双农庄的主人是何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不料是这么个又丑又无赖的女人,一时也没了跟她结交的心思。
他沉着脸坐在一旁,让傅氏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柳归寒不差无双农庄这些吃吃喝喝的,她可是受不了北宁府的那些粗鄙吃食,柳归寒在北宁府的任期还有好几年,无双农庄的主人再丑陋不堪,傅氏也不想跟对方交恶。
更何况佟阁老现今也在农庄里住着,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真要闹起来还是他们柳家脸上不好看。
想到这傅氏也不管柳归寒怎么摆脸色,只端了笑脸去和傅双说话。
傅双竟也笑着应和了。
傅氏性子骄矜,心有城府,但并不喜欢同心机深的女子来往,这傅双人长得丑陋粗鄙,性子却是极合傅氏的口味,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倒显得旁边的柳归寒有些多余。
“傅老板,你别瞧柳郎面冷,其实他人好着呢,就是不会说话,人也古板了些,读书人的臭脾气就那样……”
傅双笑了笑道:“夫人言重了,柳大人乃一府之尊,定要有府尊的威严,自然不能同我这平民百姓一般随意。”
柳归寒在官场混了有几年,要说他性子真像傅氏所说的那般古板不会说话,那肯定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坐到知府的位子。
只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要看对象。
“他呀,就是一根筋不知变通,若是肯听我的,哪里还用到这偏僻的北宁府来,留在京里做个京官,岂不是更好?”
傅双闻言,似是疑惑道:“说到这,小人有些疑惑,听闻柳大人乃北宁府清河村人,回此地任职可是因惦念乡里?”
这朝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外放的官员,不可回祖籍任职。也算是避嫌了。
按理柳归寒出身北宁府,自然也不能做这北宁府的知府。
傅氏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谁说我家夫君是北宁府人?他明明是出身南龙府。”
柳归寒也皱眉:“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傅双却似只是随口一问,笑说:“那许是我听错人了罢。”
“府尊大人见谅,我自罚三杯谢罪。”
……
柳家一家子在无双农庄住了三天,随即柳归寒似是有什么事要处理,便退了房间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柳归寒话比平日里更少了一些,看起来像是有心事。
“夫君可还是在想傅老板的事?要妾身说,这傅老板样貌虽差了些,为人却还不错,说话也不似外头那些人拐弯抹角的,是个值得结交的爽快人。”
柳归寒正在想着事情,听了她的话,随口敷衍应了一声。
其实他一直觉得傅双这人有些奇怪,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认识他一般,还有她说自己是北宁府籍贯……
柳归寒当初,是跟一位新结交的好友一起出的意外。
当时他们应该才到京城不久,彼此交情有限,柳归寒对那位好友的记忆也不多。
那人比较倒霉,从山上掉下来后,当场就没气儿了。柳归寒命大,只是头部受伤稍重一些,其它地方受的伤都不重。
柳归寒被当时过路的傅氏救了之后,醒来许多事都不记得,除了自己的名字有些印象,别的很多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连籍贯都想不起来。
还是傅氏让人从山下捡回来的行李里,找到了一些身份证明。
不过却不是柳归寒的身份证明,而是他那位好友的,他是北宁府人。
柳归寒全身上下,也只找到一块南龙府匠人雕刻的红玉印章。
而他说话也带着点南边人的口音,大家便下意识以为他是南龙府人。
傅氏当时已然对他生出好感,颇费了一番功夫,给他补办了户籍,只是因功名证明都不在了,只能重新再考。
好在柳归寒争气,又等了几年终于高中,光明正大娶了傅氏过门。
柳归寒一直没对自己的籍贯起疑过,但碰上傅双,听了她的话,却心生疑窦。
他有些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弄错了籍贯。毕竟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来历,万一……那印章,并不是他的呢?
还有他失忆之后,也记不起南龙府的方言如何说,只是说官话时,会下意识带点南方口音,这并不能证明他出身南龙府……
柳归寒越想越不对劲,回府之后,他吩咐几个心腹暗中去打听那个傅双。
傅双这名字在北宁府太出名,所以很好查,但出名以前的事,就不怎么好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她丈夫死了,有人说她根本没丈夫。
“据那些清河村的人说,傅双确实跟人成过亲。”
“那人是一个姓柳的书生。”
柳归寒心里一跳。
“听闻那柳生拜堂前夕外出,拜堂之日也没赶回来,只托人送了信回来,而那傅双最后是跟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这之后傅双一直在清河村等着丈夫回来,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听说还险些病死过一回,也就前几年不知怎地,突然得了造化,挣了许多钱,又办起了这无双农庄,跟不少文人墨客,乡绅大户都有来往。”
柳归寒不知怎地听着这些事,心里如同针刺一般又疼又难受,他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问:“你说他丈夫曾给她捎回来过一封信,那信何在?”
家仆闻言一愣,那是人家的私信,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还有没有……
“回大人,这个小人着实不知……可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柳归寒好一阵默然无声。
“罢了,不必再作打听。”
不管傅双是谁,她的丈夫又是谁。
总归跟现在的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有妻有子,万事俱足,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而傅双看样子也活得肆意潇洒,并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来往。
他也是同样。
他们两个,还是各走各路为好。
第46章 第五拆·美人笑(5) ...
柳归寒心里让自己别去在意那个傅双, 也别再去管无双农庄的事情。等过了北宁府的任期,他回了京, 两人自然从此再无见面的机会。
他甚至有些怕再见到傅双, 所以对于无双农庄的事情能避则避,连傅氏都感觉出来了。
问他,他又不答, 弄得傅氏还以为他是以貌取人之辈, 看不上傅双这丑女, 颇跟他置了一回气。
柳归寒避着无双农庄, 傅氏却是比之前还喜欢这农庄, 隔三差五便要带着儿女到庄子上住一回。
只是能见到傅双的次数不多, 她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泉水阁里,不怎么见客。
柳归寒在没见到傅双之前,觉得这名字还有无双农庄也就是耳熟的程度, 自打从农庄回来,他越想避开那人, 便越觉得周围到处都是那人的影子。
府里厨房的食材全是从无双农庄进的,儿子女儿也爱吃无双农庄限量销售的糕点糖果, 傅氏更是喜欢去农庄小住……
连柳归寒出门应酬, 那些官员嘴里都离不了“无双农庄”四个字, 不少人都以能拿到农庄客舍“消费金卡”为荣。
柳归寒盯着桌案上的公文, 脑海里却是浮现那日傅双广袖长袍,闲散肆意出现他面前模样。
明明生了一副奇丑无比的容貌,但一举一动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连笑着讽刺人的模样, 都让他讨厌不起来。
柳归寒越想越烦躁,“哗啦”一声,猛地挥手把桌案的砚台宣纸镇纸石统统扫到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让外面守着的小厮吓了一跳,忙敲门进来。
却见柳归寒一身雪白的里衣上沾了不少墨渍,他站在桌案边,一如既往笑得温文,语气平静道:“方才不小心打翻了些东西,去叫人来清理一下罢。”
小厮低头称是,互视一眼退了出去。
柳府的日子依旧平稳,似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无双农庄的名声越发大了,连远在京城皇宫的圣人都有所耳闻。
圣人好烈酒,但也夸傅双弄出来的那葡萄酒别有风味。很得宫中一些贵人娘娘的喜爱。
圣人一向爱才,不论哪方面的“才”,也不论男女,只要入了圣人眼,升官发财少不了。
譬如远在边疆的两位女将军,又如朝上几位贩夫走卒出身的朝官。
这在前朝是天方夜谭,但在大燕却是历代都有这样的人,算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圣人下旨赏赐了傅双百顷良田,又召她入京面圣。
谁知傅双却以貌丑,有污圣眼为由,拒绝了圣人的传召。
若换做别的皇帝,怕是要觉得这人恃才傲物,因此动怒,当今圣上却分外与人不同,不仅没生气,还又赞傅双品行高洁,不慕荣利,为此又赏了许多金银财宝下来。
自此傅双和她的无双农庄,闻名天下,无人不知。
无双农庄常常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烧一种无色透明的琉璃,弄什么蒸馏水消毒水,还捣鼓什么霉菌、杂交作物之类的。
这些东西名字古怪地很,外人听了也没怎么当回事,只觉得那是傅双有钱有闲,所以找乐子罢了。
无双农庄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才,但凡在某些方面有特殊长处的,哪怕是个乞丐,都能上门来做个“散客”,领一份俸禄,在农庄里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差事。
总之在许多人眼里,傅双是一个奇才,也是一个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还大胆的很,别人不敢做的事,她肆无忌惮。
当今圣人最忌讳私养势力,许多高门大户,连养个门客都小心翼翼的。
而傅双却不在乎,该怎么养就怎么养,养得光明正大,养得坦荡磊落。
有一言官在圣人跟前进谏,说这个傅双太过狂放,不把天子威严放在眼里。
不料圣人转头就把那指责训斥傅双的奏折,给快马加鞭送去了无双农庄。
几日后,圣人收到傅双回寄过去的折子,只见那上面极其嚣张又粗俗地写了两个大字——
“放屁。”
当日御书房里,圣人大笑不断,笑声传了老远。
圣人在位的第十五年,大燕北地爆发瘟疫,一路从北域河至北宁府一带均受瘟疫侵害。
无双农庄先是广开粮仓,又是布施汤药,让人四处分发一些阻断瘟疫、防治瘟疫的告示。
接着傅双又带人深入疫病区,随着皇宫派来除疫的医官一起治病救人。
谁也没想到,之前无双农庄捣鼓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真的有用,还能治了这瘟疫,救下无数人的性命。
只可惜那神药提取困难,需要极苛刻的条件才能做到,目前也只有傅双一人能做到。用现有器具提取出来的,也能用,疗效上却很差,远不如傅双制出来的好。
瘟疫过后,许多民间百姓都快把傅双神化了,有说她是医仙再世,也有说她是下凡历劫的神仙。总之什么奇葩的说法都有。
而那些人口中的“神仙”,正跟罗虎一起在皇帝的后花园里饮酒作乐。
当今圣人虽已在位十几年,实际上也还未至不惑,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圣人听闻傅双和罗虎只是定亲,还未成亲,便干脆为两人赐了婚。
傅双那些药不仅能治瘟疫,对一些外伤后的发热也能起到神效,尤其是在战场上,能救回来不少受伤将士的性命。
这可是能造福后世的大功,圣人干脆给傅双封了一个女侯爵位,世袭罔替。
大燕因着开国皇帝留下的祖训,提拔人才自来不拘男女,也有封侯拜将,甚至得封一等公的女公爷,但傅双在今朝却还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得到封爵之人。
无双女侯之称,一时传遍四海宇内。
傅双成亲那日,连圣人都亲临无双农庄,文武百官只要有空的,也去了大半。
这其中包括早已升迁返京的柳归寒。
他也携妻带子,去赴傅双的婚宴。
谁知半路马儿意外受惊,整辆马车翻倒,柳归寒昏迷不醒,傅氏为护一双儿女,被塌裂的马车顶狠狠砸到了脊背。
柳归寒身为朝中二品大员,简在帝心,他一家意外遭难,这消息自然传地飞快。
当日便传进了农庄里,圣人这喜酒也喝不下去了,匆忙离开去探视生死不明的柳归寒一家。
一时间宴席上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大都是清河村以及农庄里的人。
傅双也不在意,她本来就不打算大操大办,若非皇帝要来,她连喜帖都懒得发。
拜了天地,给宾客敬完酒,傅双也不管剩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俗礼,拉着罗虎便回了泉水阁。
她坐在木板上,靠着横门,眼前是种满了红枫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