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坦荡荡地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以孔子的见识,肯定早已经猜到后世定然会有对他的诋毁批判;以墨子的智计,早就知晓宋国会对他跟门下弟子恩将仇报。
但是他们仍然去做了。
为何孔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何墨子花了十日十夜疾行,甚至明知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仍然去为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甚至于会恩将仇报的无耻之徒疲于奔命?
他们何其愚蠢。
难道以刘彻的雄才大略,做不到祖父跟父亲的休养生息,以黄老之学治国,继续与民休息吗?
为何苏碧曦在明明可以且放白鹿,游荡青崖间,遍访名山大泽,纵游四海五户时,仍然要淌这一淌肮脏丑陋的浑水?
为何似这样聪明绝顶,流传千古之圣人,却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因为孔子欲要恢复周礼,希望天下不再兵戈四起,重现周之繁华,希望仁义之道能够伸张于天下。
因为墨子推崇兼爱非攻,尚同尚贤,节用节葬,希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因为刘彻不再甘于被匈奴日夜威胁,边疆朝不保夕,时时刻刻都有边疆子民将士死于匈奴人之手,长安城时刻都有被匈奴人铁骑踏破之危,连朝鲜这样的弹丸之地都敢在汉室头上撒野——他有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百蛮百蛮服从,建造汉室万世之基业的雄心。
因为苏碧曦不愿华夏民族千载都被束缚在面目全非的儒学之下,不愿民智凋敝,不愿百家学说埋没消逝,不愿刘彻担下穷兵黩武之骂名,不愿黄河两岸数十郡县被河水淹没,数十万人死于洪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不愿女子自此越来越地位低贱,乃至于被磋磨践踏到了猪狗不如的地步。
“我还记得,我当时出宫去寻修成君之时,她因为生了女儿被君姑欺凌,寒冬时节穿着单衣,捧着两大桶脏衣,在结了冰的河面清洗,手指被冻得跟萝卜似的。”
刘彻十指成梳,替怀里的妻子梳理发丝,间或在妻子脸上留下一个轻吻,“我当时就对她说,以后有弟弟护着她,她再也不会受苦。”
金俗在来到汉室宫廷的这些年月,就如同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一般,待刘彻极好,甚至更好,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刘彻。
“淮南王叔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所著《鸿烈》誉满天下,一日即成《离骚传》,谋略方术,莫不精通。我少时跟王叔写信,都要召郎官看过,才敢寄给王叔。”
刘彻语声凝滞,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寄……阿寄是我第一个弟弟,又是姨母之子,自小跟我一块儿起居,衣裳都换着穿,后来也跟我一样,做了胶东王……若是我们没有皇子,我原想着,过继阿寄的孩子,定会跟自己的孩子无二,待我去后,好好照顾你……”
他忽地冷笑了一声,“但是他们都想我死,想踩着我的尸骨,来坐上这个皇位,成为汉室的天子。现在他们死了,我不祝他们死后安宁,来生顺遂,我但愿上天让他们来世也成为我的敌人,来替我造就这一世的宏图伟业!”
刘彻一直在替苏碧曦按压肩膀手臂,直到触碰到不停凸起的腹部,蓦地发出一声从肺腑里传出的哀鸣,久久压抑着的痛楚宣泄而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怀中妻子的发丝上,脸庞上。
“履儿。”
刘彻久久才将这一声藏在心底已久的名字唤出,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眼泪止不住地下落,“阿翁怕你阿母担忧,从来不敢说,早已替你取好的名字。阿翁盼着你,已经盼了整整十三年。”
“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肇有彼四海,四海来假。遂其贤良,顺民所喜,远近归之,故王天下。”
刘彻生怕自己伤到了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敢用一点力道,小心地亲吻那些小小的凸起,“古之贤王,何比商汤?阿翁从小就想着,假如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给他起名为履。他承载着阿翁的志向,有着汉室最尊贵的血统,有着天下人的希冀,定能造就比高祖,比你曾祖父,祖父,比阿翁更要荣耀光辉的盛世!”
刘彻说着说着,就抽咽了起来,喉间根本不能说出一句话,捂住脸极其压抑地低声哭着。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有如同一个妇人一般,哭成这样狼狈的时候。
但这是他盼了十三年的儿子,他身为一个男子,可能一生唯一的一个儿子,能够继承他理想跟志向,继承他血脉跟传承的儿子。
这是他跟君儿,可能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孩子。
他日思夜想,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在君儿腹中长大,感觉到孩子踢腿伸手,每日跟孩子说山海经,说论语,说老子。
他曾经在心里描绘过孩子的样貌,应该是像君儿多一点。据说男子像母亲,会更加聪慧康健。
他无数次在君儿睡着后,在她腹部旁边唤着“履儿”,感受到那份有了后嗣的喜悦。
只有做过父亲的人,才能体会到儿子,第一个儿子,嫡长子对于一个父亲的重要。
他宁可去死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他死了,君儿还能扶持他们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庇佑他们母子二人。
“履儿,阿翁连你二十加冠的字都已想好,曰放勋。”
刘彻忽地笑了笑,“阿翁是不是很贪心,给你起了商汤之名,又起了唐尧之名为字?可这是阿翁为人父的一点私心……因为唐尧活了一百二十岁,阿翁希望你,也能够康健长安,长寿安稳。”
痛彻心扉的苦楚蔓延到了刘彻的四肢百骸,泪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妻子的腰腹上,“可是阿翁要舍弃你了,不要你了……阿翁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是阿翁对不住你,是阿翁做主舍弃你,你若是要责怪,要怨怼,就来寻阿翁吧。阿翁愿意来世,愿意生生世世赎罪……你不要怪你阿母,她何曾愿意割舍下你……”
苏碧曦的心头就像是笼罩着比这黑夜还要深沉昏暗的痛楚,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悲痛,看着刘彻替她做出了这个他们两个人余生一旦想起,就如同遭受凌迟之痛的决定。
他们将沉入此般深渊,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他们将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割舍下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血脉。
刘彻终于从妻子的腰腹上将头抬起,通红湿润的双眼,眸子里侵染着难以言喻的晦涩跟苦痛,看向自己沉睡的妻子。
“君儿,我大致能知晓,窦成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刘彻将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君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已然成了惯例,而汉室天子惧怕外戚为祸,忌惮后宫干政,是诸吕之乱,吕后乱政留下来的前车之鉴。
“我在你心里,不仅是你的郎君,你孩子的父亲,你心悦之人,更是汉室天子,天下之主,需要永远提防,小心戒备的帝王。恐怕你也认为,在我心里,我对于你,也存着一份忌惮跟猜疑之心。”
苏碧曦目光复杂至极地看着刘彻。即便她此时可以说话,都不知道该对刘彻说些什么。
世上在你心中最重之人,往往能够触及到你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跟最不能为人道的担忧。
“我临走之前,担心会有变故,提前写了三道遗诏,一道给了你,你定然从未看过。”
刘彻当时把这道遗诏给苏碧曦之时,苏碧曦大发了一顿脾气,几乎用想生吃了刘彻的目光看着他,他唯有苦笑着把遗诏交给辛齐保管。
“我在遗诏里写的,你恐怕是猜测,若有万一,让你扶持孩子登基”刘彻亲吻了一下妻子的手心,看着妻子的眼神中蕴含着不容错认的温柔跟眷恋,“其实我写的是,若我有不测,你便是汉室的天子。”
苏碧曦震惊至极地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即便你安然诞下了我们的孩子,我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如同秦昭襄王一般,忌惮自己的生母宣太后。更何况,我一直知晓,你最为希冀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春来酿酒莳花,青柳沐風;夏时赏红紫芳菲,子规夜啼,樱桃压枝;秋日尝柿子青澀,饮白酒釀,望缺月疏桐;冬寒,你一向畏冷,最喜围炉夜话,热一壶梅子酒,点一炉早梅香。此间闲客,做此间闲事。
刘彻笑了一下,“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方是孔子一生所向往,他却从未这般做过。你向往的,徜徉名山大川,烟波缥缈,你也未曾真得去求过。
“为何如此聪明绝顶之人,一定要行愚蠢至极之事呢?”
刘彻双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似是想把妻子系在自己身上,嘴上却说出了另一番话,“我还知晓,你一直担忧我会喜新厌旧,会贪恋其他鲜嫩美貌的女郎。所以,我在遗诏里,写了一封放妻书: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在我心里,你从不曾比我有一丝卑微之处。刘彻此生此世,能够娶卓文君为妻,乃是邀天之幸。”
刘彻方才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嘴角却扯出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容,“若我真得变心了,我……愿放你离去。”
好似长久以来困住自己的心魔刹那消亡,所有的禁锢瞬间消逝,失去的灵力一下从血脉深处涌向五脏六腑,四肢重新有了气力,苏碧曦感受到自己终于可以驱使自己的躯体,安抚不断攒动的胎儿。
她缓缓睁开自己溢满泪水的双眸,眼眸完全睁开的同时,泪珠不停地落下,唇角却扯开了一抹笑,轻轻唤道,“阿彻……”
………
元朔元年,汉室皇后卓文君安然诞下天子嫡长子刘履,天子喜极,立之为皇太子。
漫长而严寒的暗夜终于过去了,冬至而一阳生,夜深至极则晨光将至。
黎明的曙光从东海的尽头升起,行遍江南的流水廊桥,跨过沉厚的烟波,飞过广阔无垠的荒漠,渡过渔阳上谷辽西的长城,越过已是万里冰封雪色的塞外,照射在整片苍茫大地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这是我的第一篇文。
写了一年半的时间,一百万字,六个故事,收藏积分什么的,成绩挺糟糕的。
但是此时此刻,我竟然奇异地有些高兴。
因为回头看去,看着自己写的这一百万字,很多时候都能触动自己。
我觉得,我此时最高兴的事,就是为自己写的故事,感到自豪。
一个作者,看着自己写的第一个章节,第一个故事,然后慢慢地进步成长,变得越来越让自己喜欢,就已经足够啦。
感谢一年半以后,一直从未离开,坚持我的男神大迷妹,感谢一路走来的小天使们。
感谢你们,让我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体会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价值。
因为有你们,我会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行。
虽筚路蓝缕,仍矢志不渝。
谢谢。
20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