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碧曦驱车前来,刚在雕花大门处停下,另外一边,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也开了过来。
车门坐着的,正是陆璧晨。
守卫显然早就被嘱咐过放行两人的车,等两人在李家主屋停下后,云莺,青青,青青爸爸,小铸,小铸妈妈,小铸爸爸,都在门口等他们了。
苏碧曦从副驾驶位上把准备的几袋子礼物拿上,赶紧下了车,笑着跟大家打招呼。云莺立时走了过来,跟小铸妈妈接过苏碧曦手上的一堆东西,嗔道:“暮亭,你是来我家吃晚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拜年的,拿这么多东西。”
“就是,买这么多东西,待会孩子们就只认得白阿姨,不认识我们了”小铸妈妈笑说,“小铸去看你以后,回来张口闭口白阿姨,我都要吃醋了。”
青青和小铸一左一右,跑过来牵着苏碧曦的手,青青笑嘻嘻地,“白阿姨,奶奶跟妈妈姑姑今天都做了菜了,爸爸还带青青摘了青菜,是有红色根的那种,白阿姨待会一定要记得吃啊。”
“小铸还跟着妈妈包了饺子!青青不会包饺子,做得可难看了。”
“你做的也难看,都是姑父帮你再做了一遍!”
“你摘的青菜舅舅都没要!”
眼看两个小萝卜头又要吵起来,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苏碧曦赶紧把两人分开,“青青和小铸带白阿姨进去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好不好?白阿姨好久没看见他们了,可想他们了。”
两个小家伙这才转移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带着苏碧曦进门。
苏碧曦一进门,青青爷爷奶奶就站了起来,对她表示欢迎。长辈做出这样的态度,苏碧曦连忙上前问好,杜阿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把厨房早就做好的甲鱼肉肉片子汤端给苏碧曦,“我特意昨天就准备了食材,炖了一晚上的甲鱼汤。白丫头,你今天可得给阿姨个面子,把这汤都给喝了。”
她从上次看见苏碧曦到现在,苏碧曦又瘦了不少,身上只剩下骨头了,脸白得跟纸一样。只是这孩子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她也帮不了她多少,只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们家不比其他的家族,家庭成员简单,关系和睦,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家庭聚餐,都是自己来做饭。今天把苏碧曦也叫来,就是把她自己家里人的意思。
吃饭的时候,李家不仅自己准备了很多菜,还让自己家的厨师准备了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宫保野兔好几个大菜,苏碧曦面前的碟子几乎是立刻就堆成了山。两位长辈,几位女眷,还有两个小孩子,一刻不停地给她夹菜。两个小孩子更是在比赛一样,拼命比谁夹的菜更多。
刚刚喝下去三碗甲鱼汤的苏碧曦:“……”
这哪里是人吃下去的分量,根本是猪才能吃得完。
她刚才向陆璧晨那边扫了一眼,分明看见了陆璧晨眼中的笑意。
这厮真是胆子肥了,竟然敢笑她了。
她艰难地吃着碟子里从未断过的菜,待杜阿姨见她吃的分量让她满意了,便点头应允,让苏碧曦离席。
苏碧曦几乎是落荒而逃,赶紧走到众人一起饭后喝茶的地方。
云莺一脸笑意,给苏碧曦倒了一杯茶,“我还让厨房做了下午茶,阿晨说你爱吃云片糕和豌豆黄,待会记得多吃几个。对了,我让多做了好多,你待会记得带回去。”
苏碧曦笑着回道:“谢谢云莺姐。”
……
苏碧曦跟陆璧晨从李家出来之后,陆璧晨需要回父母家一趟,苏碧曦则是打算去她自己的家里,去收拾一些东西,再去看一看。
她上次吃家里包的饺子,还是她跟远远一起做的。
当时远远弄的手上,脸上都是面粉,跟个小花猫似的,做了半天也不见弄好一个饺子皮。反而是阿南,做得又快又好,比她做的馄饨一样的饺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最后,他们收拾好了乱糟糟的餐厅,三个人晚饭吃的是她做的馄饨,远远做的一堆奇形怪状的饺子,和阿南大厨出品的正宗皮薄肉多的饺子。
她还说以后再也不做饺子皮了。
那般温暖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昨天。
苏碧曦刚走出电梯,就发现家里的门大开着,房子里像是被洗劫过一样,好几个工人还在把家具直接就地打烂打碎,扔进大大的垃圾袋里。那架阿南经常弹,教着远远弹琴的钢琴,正在被张元兰指使着工人一下又一下地用锤子砸着,黑色的烤漆掉落,里面的木头被砸得从中间断裂,发出碰地一声。
苏碧曦忽然从震惊中回神,冲过去大声阻止,“住手!妈,你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把这些死人用过的东西砸了,然后把房子卖了!”张元兰几乎是尖叫着开口,“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孙子,我跟阿南他爸下半辈子怎么养老啊!这些死人用过的东西,怎么卖得出去!你这个天杀的丧门星,我告诉你,这房子的首付是我们两个老的跟阿南出的,跟你一分钱关系也没有!”
苏碧曦顿了顿。
这栋房子,的确是阿南跟她结婚之前就已经买好,首付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按照《婚姻法》规定,即便是房子之后的贷款苏碧曦参与了偿还,但是这套房子,苏碧曦并没有所有者产权。
苏碧曦很早就打算把这套房子卖了,所有所得都给孟照南的父母,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买家,不想张元兰今天竟然迫不及待地带着人上门,几乎是砸坏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妈……”
张元兰大喊,“不要叫我妈,我受不起你这样的儿媳妇!你已经害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被你叫一声,是不是连我也要害死啊!”
“……张女士”苏碧曦看着满地狼藉,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的泪水,缓缓开口,“即便……即便这些都是……都是阿南和远远用过的东西,我也会把他们收拾好,一并带走。我需要一周的时间,找到房子,把东西搬出去,希望你可以体谅。”
“呸!体谅个屁,我告诉你”张元兰冲着苏碧曦吐了一口唾沫,“这是我们家的房子,跟你这个丧门星什么关系也没有。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是我们家的,我爱怎么砸就怎么砸,爱一把火烧了就烧了。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出去,小心我让人打你出去!”
“你可以打我”苏碧曦抬起通红的眼睛,眼神冰冷,“但是我今天从这里出去,就会告诉全龙城所有的房地产中介,这里是……这里是死过人的地方。您可以看看,到时候,这房子还卖不卖得出去。”
张元兰气急败坏地登时朝着苏碧曦的脸,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这个丧门星竟然敢威胁我?你害死了阿南远远,你还敢威胁我?”
“我只要一个星期,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我保证,一个星期过后,您再也不会在这里看见我”苏碧曦回道,“我只要这些东西而已。”
张元兰抬起头,看着眼前脸上顶着她的巴掌印子,却分毫不退的女人,只觉得一口气闷在心口,根本没有办法奈何她。过了片刻,她终于妥协道:“你记住,一个星期,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滚出去。”
苏碧曦等张元兰带着工人离开以后,把大门关上,便开始收拾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的房间。
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客厅,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丝暖意,却如何也到不了她的心底。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她跟阿南去选的玻璃茶几已经被砸得粉碎。
阿南放在茶几上,他刚买回来的青花瓷茶具。
阿南给她挑的天青色,白色,紫色,各式各样的花瓶。
他们一家三个一起今年刚买的紫色布艺沙发。
远远一定要的厚厚的羊毛地毯。
阿南选的浅紫色窗帘。
那架钢琴上,远远刚刚学会弹《致爱丽丝》。
她今年刚换的,富贵吉祥图案的一整套餐具。
阿南给她做的花架,亲手种下的盆栽和小菜。
远远的作业本,幼儿园的书本,都被撕得粉碎。
他们三个人的全家福合照,被从墙上取了下来,打碎了玻璃框,照片被剪烂。
阿南的衣服,那些阿南每一件都手洗的白衬衫,他穿起来最好看的白衬衫,被扔在地上,上面全是乌黑的脚印。
远远从出生到现在的衣服,被全部翻了出来,用剪刀剪得碎碎的,放在远远平时用来洗澡的盆子里烧着,里面还有一些黑色的灰烬。
那个盆子,远远一直在里面洗澡,从小时候需要一个人托着他的头,到可以自己在里面玩水。
那些小衣服,每一件都是她和阿南手洗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亲手给远远穿上。
他小时候每次洗澡都会笑,穿衣服的时候可乖了。
她一直留着这些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即便她把这些东西留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了。
她保护不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保护不了他们遗留的痕迹。
苏碧曦趴在地上,抱住浑身颤抖的自己,放声大哭。
她记得阿南跟她表白时,耳根都发红的样子。
她记得阿南给她弹钢琴时,英俊得好像从童话里走下来的王子。
她记得阿南第一次抱着她,自己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栗。
她记得阿南跟她求婚时候,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获得了全世界。
她记得她这辈子再次赤身裸体躺在男人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却被阿南柔声轻哄,道,宝贝儿,不要怕。
她记得远远刚出生时候,只有六斤七两,那么小小的一只,全身红通通的,像只小猴子一样。
她记得她第一次喂远远母乳,明明极痛,却又觉得幸福。
她记得远远第一次叫她妈妈的时候。
她记得远远每次生病的时候,都是跑到她怀里,叫道,妈妈,我好难受。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小时候被人侵犯,从此留下了一生的阴影,长大后做了老师,认识了那个畜生。
她恨自己为什么那天要出门。
她恨自己没有发现那个畜生的打算,她恨自己没能救他们。
她恨自己竟然连给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都做不到。
她好恨。
客厅里被撕成碎片的全家福,阿南和远远的笑容,还能依稀看出。
但是他们已经永远不能再对着她笑了。
她看着自己的眼泪掉落在阿南亲手铺的地板上。
头一回知道,原来人痛极了的时候,是这样哭的。
第91章
苏碧曦当天晚上就给陆璧晨打了电话,说自己就要从现在住的公寓搬出去。陆璧晨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吃惊,约她第二天上午在咖啡厅见面,面谈这件事情。
苏碧曦麻烦了他那么多事情,当面感谢,是十分必要的。
第二天一早,苏碧曦刚打开咖啡厅的大门没多久,陆璧晨就到了。
咖啡厅二楼有一个单独的小会议室,是用来给客人举行小型活动而设置的,今天并没有什么安排,苏碧曦便带着陆璧晨来了这里。
陆璧晨接过苏碧曦给他倒的咖啡,看着苏碧曦拿过来的松饼和吐司,率先开口:“暮亭,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突然要找新的房子。”
苏碧曦抿了一口牛奶,轻呼出一口气,将昨天发生的事情道出,“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还需要一个比较大的储物间……来放东西。”
放置亡者的遗物,实在不好再借用陆璧晨的房子。陆璧晨只是出于善意来帮她,她并不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她勉强笑了笑,“陆检察官,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的帮助,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道谢来表达。只是这件事情,实在不好再麻烦你了。”
陆璧晨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没想到在一天的时间,她就又发生了这些事情。
他曾经听苏碧曦提起过他们一家三口在那套房子的许多回忆,现在东西被毁坏,她一定十分痛心。
他看着苏碧曦清秀白皙的脸,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翘起来,像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一样清婉动人,眼睛里就仿佛闪着星辰的光芒。
但是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笑了。
丈夫和儿子的离世,似乎带走了她的所有生机,她现在即便是活着,也感觉不到在活着。
凡眼中所见,皆为过去的回忆。
痛苦和悔恨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很多时候,陆璧晨即便是看见她笑着,也感觉到她在流泪。
她已经哭得太多了。
他也是遇见苏碧曦以后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眼泪。
如此惨痛的悲剧面前,逝去的人永远不再有未来,而那个被留下的人,其实已经是死了。
生不如死,这个看似简单的词,等到真正体会到这等痛楚的时候,方知能有多痛。
他对于苏碧曦的帮助,在他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对于此时的苏碧曦,几乎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苏碧曦面临着更大的麻烦,仍然要自己去面对。而以他目前的身份,竟然已经不再合适去帮她了。
陆璧晨抬起头,忽然握住苏碧曦的右手,道:“在我面前,如果你不想笑,可以不用笑。”
苏碧曦愣了愣,看着他,笑容逐渐淡去。
“我不会弹钢琴,不会做饭,不会养花,不会喝茶。为人冷淡,不懂得体贴,跟温柔这个词没有一点关系”陆璧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但是我用我全部的生命来对你好。暮亭,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
苏碧曦的视线跟他交汇,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我……我结过婚,还有过孩子……”
在华国,结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几乎处在完全不同的地位,前者可以另觅良缘,而后者却处于全社会甚至包括亲人的异样眼光之中。
陆璧晨坦然地回道:“我也离婚了,你莫非嫌弃我?”
“你那天在探监的时候也听见了,我小时候……被性侵过”苏碧曦低声道,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我,你也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