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夏——金丙
时间:2019-04-10 08:20:56

  她是这么想的,但心底仍觉得极不舒服。她认为她的想法并没有错,范丽娜也不值得任何同情。
  佳宝趴在餐桌上,下巴被搁出了印子,手机忽然一震,她等了一会儿才捞过来。
  一看,不是林道行的微信。
  佳宝揉着下巴上的印子打开对话框,是同学发来的信息,让她加油,努力继承她哥哥的遗志,她们永远支持她!
  佳宝一愣,问了一句,在同学的指引下,她打开了一篇传遍朋友圈的文章。
  这文章写得感人肺腑,说冯书平是播音系的一名实习生,他的妹妹冯佳宝,小时候的愿望并不是当主持人,但因为哥哥热爱播音事业,于是在哥哥过世后,她为了完成哥哥的心愿,学习了她并不喜爱的播音主持,立志将来要坐上新闻主播台,替她的哥哥播报新闻。
  佳宝默默看完,放下手机。
  夏天的傍晚总是火烧火燎,炙热的色彩褪去后,空气中才勉强带出一丝凉意。
  林道行心不在焉地把车停在佳宝家楼下,拿起手机,想了想,输入文字。
  输入一半,他又把字都擦去。
  他打开车抽屉,把老寒留在这里的烟盒拿出,抽出一支烟含进嘴里,按下打火机,火光明明灭灭,他却迟迟没有将烟点着。
  太久没抽烟,他已经不习惯烟味。
  其实他本来就不爱抽烟,这坏毛病戒了也好。林道行把烟塞回盒里,抬眼看楼上。
  那层楼没亮灯,现在已经十点多,估计佳宝可能上床了。
  林道行又坐了一会儿,慢慢发动车子。
  引擎刚响,手机突然来电,他停下拿起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国外号码。
  林道行拧眉接起:“喂?”
  他嗓子没好全,仍有轻微沙哑,音量放很轻,不能大声说话。
  电话那头的人确认道:“林道行?”
  “是我……佳宝妈妈?”
  林道行的辨音能力极佳,“是的,我是佳宝的妈妈。”电话那头承认。
  林道行正襟危坐:“您好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
  “佳宝跟你在一起吗?”佳宝妈问。
  “没有,她没跟我在一起。怎么了?”
  “我之前打她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发她信息她也不回,我刚才问她舅舅,她也没跟她舅舅在一起。”
  林道行往楼上看了眼,一边打开车门下车,一边道:“她可能是睡着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哪会这么早睡着,再说她睡眠浅,我这么多电话打过去,她不可能一个都接不到。她会不会跟她朋友在一起?你有没有她朋友的联系方式?”
  “我现在在佳宝楼下,我上楼看看。佳宝是不是有什么事?”林道行又问一遍。
  “今天朋友圈里有篇文章,写的是佳宝哥哥和她……说她是继承她哥哥的遗志所以才学播音,佳宝和她哥哥感情非常深,所以我担心她……”
  “知道了。”林道行站在电梯口,电梯停在高层迟迟不动,他转向楼梯说,“我现在上去,见到佳宝后再给您回电话。”
  手机一挂,他快跑上楼。
  佳宝住在十五楼,林道行一口气冲上去,按半天门铃,始终没人开门,隔着门板也听不到一丝动静。
  佳宝也没接他的电话。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电梯口,拨通老寒手机,问他有没有施开开的联系方式,老寒从严严那里拿到施开开的手机号,林道行电话拨过去,施开开一头雾水:“佳宝?这么晚了佳宝怎么可能跟我在一起。怎么了,佳宝有什么事?”
  “没事,佳宝如果找你,你给我回个电话。”说完他直接挂断电话,坐电梯回到楼下。
  林道行站在车门边环顾四周,想了想,他在小区里找了一圈,夜深人静,小道上没半点人影,只有几只野猫偶尔窜出。
  林道行回到车上,开车离开小区,沿路寻找,没见到任何跑步的身影。
  他又来到小饭店,佳宝舅舅已经不做夜宵生意,小饭店门口空空荡荡。
  林道行一路开一路打佳宝手机,起初他还很冷静,条理清晰地定下寻找的方向,可是时间流逝,佳宝电话不接,人影不见,这份冷静最终慢慢碎裂,林道行加快油门,风驰电掣地驶向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地点。
  到了公园门口,他猛踩刹车,跑上小路呼喊佳宝的名字。
  “佳宝——”
  “冯佳宝——”
  “佳宝——”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音量提不上去,无法传远,随风飘逝的声音传进佳宝耳中,佳宝望向四周,仿若错觉。
  树上蝉鸣聒噪,她好不容静下的心,又被这错觉扰乱。
  佳宝低下头,轻轻蹬一脚,秋千架缓缓摇曳。
  在这摇曳声中,她似有所感,慢慢把头抬起,望向前方小路。
  小路上站着个人,月影下身形高大,像堵厚墙,稍顿了下,猛然朝她逼近。
  佳宝双脚点地,秋千停止晃动。下一刻,她的脸忽然被人捧起,凌乱的吻胡乱盖下,又凶又用力,她被亲得生疼。
  那天她被他从海中救起,他也是这样,在她的脸上盖下无数印章。
  她那时各种情绪交杂,很快遗忘了这种感觉,此刻再次被用力亲吻,她闭上眼,抓着林道行的手臂轻声说:“我没事,我没事……”
  林道行吻住她双唇,舌入内,佳宝松开秋千绳,箍住他的脖颈。
  林道行将人抱起来,公园夜色下,气息暧昧。
  许久,林道行在她嘴唇用力咬一口。
  “唔……”佳宝闷哼。
  “怎么这么不懂事?!”林道行哑声教训。
  佳宝其实有点莫名其妙,她红着脸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林道行:“……”
  林道行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眼和嫣红的嘴唇,他避开了下视线,接着大拇指擦拭着她的嘴唇,低声道:“想问你件事。”
  “什么?”
  “还剩半个多月就开学了,你上学期期末考成绩查了吗?”
  佳宝:“……”
  “没查?”
  “我忘了……”佳宝懵懵地说。
  林道行一笑。
  两人坐在长椅上查成绩。
  佳宝穿着凉鞋,她赤脚一提,盘腿缩在椅子上,把手机给林道行看,道:“看,都合格了!”
  林道行一瞥:“普通话语音和发声的成绩就这么点?”
  佳宝道:“别拿我跟你比,我不是年级第一。”
  林道行轻敲她脑袋:“没出息!”
  佳宝往他肩膀一靠:“你真是来问我成绩的?”
  “你手机呢?”
  “没带。”
  “大晚上出门不带手机?”
  “我就跑会儿步,这里回去也用不了半个小时。”佳宝道。
  林道行无奈:“以后不管去哪,手机都要带着,别这么晚一个人跑步。”
  “我出门的时候才九点半,还早……”见林道行不赞同地看过来,佳宝点头,“好。”
  林道行把她揽进怀里,问:“又睡不着?”
  “嗯……”
  林道行沉默了一会儿,亲吻佳宝头顶,低声说:“对不起。”
  “……干嘛说对不起。”
  “我中午对你说的那些话……”
  佳宝不是不明事理、无理取闹的人,她摇摇头说:“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是受害者家属,当然会认为范丽娜不值得同情,但旁观者不是当事人,他们当然也会自诩正义。我知道的,我很大可能还是会被‘正义人士’攻击。”
  不但得不到她想要的结果,还会受到伤害。
  “不是。”林道行说。
  佳宝抬头,不解。
  林道行理了理她散乱下来的碎发,慢慢地说:“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有一位十分尊敬的师长,我和他的三观理念基本相合,只有对于新闻的某个观点,我们看法不一。
  他认为新闻要绝对地公正,不能掺杂任何个人意见,简单地说事实是最好的,因为人有劣根性,多数人爱起哄,看热闹不嫌事大,遇事还会墙倒众人推。如果新闻中掺杂了其他东西,那新闻工作者就会成为帮凶。
  但我不认同他的说法。”
  佳宝小声道:“我知道,你认为观众有权了解事实背后的深意。”
  林道行凝视佳宝,含笑道:“对。”
  佳宝回过味来,“是不是因为我中午顶了你这句话,所以你不高兴了?”
  林道行摇头:“不是不高兴。”
  他想了想,道:“应该是说……万坤他们利用新闻牟利,也可以说是他们在新闻中掺杂了个人意见,把带有刻意倾向性的新闻呈现给了观众,才会导致舆论的失控,造成冤案。
  而我把我的理念带给你的哥哥,还有朱楠和齐嘉俊,他们听了我的话,多做了许多事,他们的死亡,我也需要付一部分责任。”
  佳宝一怔,握住林道行的手。
  她想起那天在阳光甲板上,他问她会不会怪她,她那时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卫星电话响了。
  原来他不是在问她,他心里已经对自己判了刑。
  林道行低头看佳宝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没去参加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葬礼。”
  “……我知道。”
  林道行看向她。
  “你如果去参加过葬礼,你不会认不出殷虹和朱家人。”佳宝说。
  林道行沉默几秒,继续道:“我以为我不太在意别人,碰上什么事都能冷静面对,不会感情用事,但其实不是。”
  面对“朋友”的死亡,他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面对佳宝,他更加无法冷静以对。
  “我那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照常上下班,可是事事我都很不习惯。他们三个小子以前找我喝酒吃饭,约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去。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给过他们几分好脸色,他们死了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林道行捏着佳宝的小手,低头说:“我不知道去了他们的追悼会能说什么,最怕看见哭哭啼啼……所以我谁那儿都没去。”
  佳宝脸颊贴贴他的,明明他的话语很简单,但她的眼睛还是热了,她把眼泪逼回去,坐直说:“我有话要反驳!”
  林道行一顿,“嗯?”
  佳宝道:“新闻本身就具有倾向性,怎么可能做到绝对的公正,不往深的说,就说浅的,每天播放在电视上的那些新闻,本身就是人选择的结果,播什么,由人来决定,这不就是一种倾向性?”
  林道行:“……”
  “事实怎样,多数人都会自己看,黎婉茵说的是事实,顾浩说的也是事实,可他们的事实是真的吗?”
  佳宝点着林道行的胸口,“你扪心自问,你真认同他们的事实?把事实背后的深意告诉观众,不好么?”
  林道行:“……”
  他拿下胸口的小手,点住佳宝嘴唇,“你这嘴皮子,不当主持可惜了。”
  “是么。”佳宝转个身,靠进林道行怀里。
  林道行稳稳抱着她,问:“想睡了?”
  佳宝摇头。
  “为什么突然出来跑步?手机也不带?”
  佳宝没答。
  林道行吻了下她的额头,“嗯?”
  佳宝这才慢吞吞地说:“我想安静会儿。”
  林道行等着她继续。
  “朋友圈有篇文章,说我是继承了哥哥的遗志。”
  她果然看到了那篇文章,林道行摸摸佳宝头发,道:“是这样吗?”
  佳宝看向天空,道:“我爸妈做了半辈子的记者,一年中有半年他们都不在家,家里永远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
  我哥高中的时候跟我说,他以后学播音,当新闻主播不像记者那样东奔西跑,能一直陪着我。
  所以你说,我哥哥的志愿真的是播音主持吗?”
  林道行没答,他道:“所以你准考证掉了也不捡,你认为这不是你哥哥的志愿?”
  佳宝:“……”
  林道行一笑:“你果然听见我喊了你名字 。”他掐了下佳宝的下巴,“害我追你两条街!”
  佳宝忍俊不禁,逃开他的手,“你怎么就这么巧出现在那,还捡到了我的准考证?”
  “来这边办事。”林道行说,“那天我约了赵立晟谈项目。”
  佳宝一愣,原来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林道行想到什么,又说:“如果不是你刚好叫冯佳宝,我也不会学雷锋。”
  他是看到了这个总是出现在冯书平口中的名字,才难得做了这样一件好事。
  “准考证是你故意扔的吗?”林道行问。
  佳宝摇头:“不是,不小心掉的。”
  但她知道准考证掉了,索性顺应天意,随它躺在马路上。
  林道行抱着佳宝,轻轻晃了晃,思索片刻,他道:“佳宝,你哥哥热爱播音。”
  “……你怎么知道?”
  “否则他不会这么拼命工作,也不会把我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佳宝沉默。
  “你呢,你喜欢你现在所学的吗?”林道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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