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动声色,唇角噙笑,觉得有趣。这小丫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原来也是个会说谎的。他在江湖中阅人无数,周梨一个小丫头片子,信口几句胡话,岂能瞒住他的。更何况昨日在酒楼里,他分明耳尖地听到这丫头叫了一声那少年的名,定是认识的。
他见周梨不肯说,也不强逼,收拾掉她吃好的碗筷,“你放心,我会去劝说他们的,叫他们把你放了。说起来,若不是途径此地偶遇青城派的人,非要强拉着我去喝酒,也着实不会给你惹下这无妄之灾。我原是要去金陵的。”
周梨脱口而出:“金陵?”
“你去过金陵吗?”
周梨摇头,若不是被困在这里,她就是要跟江重雪去金陵的。
他收拾妥帖后起身,低头冲她一笑,“对了,我叫柳长烟,天玄门下,天玄门的掌门是我爹,不过我自小是在小楼习武的,这次我去金陵就是去小楼看望我师兄。”
他说的话太绕,周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又道:“也许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但总归该听过我师兄的名字,他叫楚墨白。”
周梨冷不防地闷咳了一声。
柳长烟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眉梢警觉地一抬,一拂袖子,淡淡地笑了。
“看来不用我多费唇舌去救你了,能救你的人已是来了。”他好整以暇地把柴房里唯一一扇紧闭的窗户打开,星辰月华皎皎地照进来,“好月色。”说着,端起食盘闭门而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一道黑影从窗口滑入。
周梨猛地被人拎了起来,惊得大叫,被一把捂住了嘴巴,耳边一声“是我”低沉地响起,周梨抽了口气,整个人被带着腾飞在半空。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敢在迎面的强风中睁眼。
底下是一条幽深寂静的小巷,几户屋檐上积着一指厚的残雪,被他们飞过时带起的风刮落。
周梨转过头,看到月下的江重雪面庞冷冽,邪异非常。
她以为他不会回来救自己了,自己这条性命在江重雪眼里无足轻重,哪里比得上他的仇恨来的深刻,所以她放弃了等他归来。
周梨感觉有暖流从心口漫向全身,眼角微湿。
江重雪落了地,看着手背上发烫的泪珠,他张了张口,又忍下了,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花,口气并不好地说:“你怎么又哭了,难道在怪我来晚了不成?”
周梨摇摇头,眼泪开了闸,流不停了。
周梨其实极少哭,被人欺负了或者饿坏了、冻伤了,也不过是咬咬牙挺过去,也哭过,但是发现哭并没有什么用,所以就不哭了。
江重雪无言地看着她,眉头轻皱,不知如何是好,他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不要哭了,快走吧,小心他们追上来,到时候又要麻烦我去救你。”
他硬邦邦地说,周梨破涕一笑。
没走两步,她因为一直被绑着,此刻腿脚发麻,委顿在地,可怜兮兮地抬头。
江重雪一脸无奈,叹了口气,一撩衣袍蹲下,“上来。”
周梨开心地把四条细胳膊细腿往他背上抡,她闻到了江重雪身上淡淡的皂香味。
月光穿漏屋檐角,照着城中的万千巷陌,重重飞檐俱都掩映在灯火底下。
过了很久,她说:“重雪哥哥,我以为你把我扔在那里就不管我了。”
江重雪绷成一线的嘴唇有点僵,“要是不管你,谁来伺候我?”
周梨难得笑了,“好,明天我给重雪哥哥洗衣服。”
江重雪哼了一哼,她趴在他背上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太重,“重雪哥哥,我好困。”
“睡吧。”江重雪低声道。
半晌,听到背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并了细小的鼾声,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一盏灯笼下,昏黄光线里还有一树银杏,树前是一家客栈。
周梨一直睡到第二日的朝阳四合。她被浮光闪醒,掀被下床。窗户纸上映着影影绰绰的阳光,有咿咿呀呀的调子低回婉转。她听了一会儿,推开窗户。天色明亮,屋顶上的雪逐渐化尽,周梨所在的屋前正对那棵高大如盖的银杏树。
江重雪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手上一片叶子,正吹着一首曲子。树下经过的路人好奇地抬头,江重雪一曲中断,手里的金错刀挥舞起一阵飞沙走石,把底下观摩的人群吓得退避三舍。
周梨笑起来,江重雪扭过头,周梨笑道:“重雪哥哥,这首曲子真好听。”
江重雪嘲笑她:“你这生在不毛之地的乡巴佬也能听懂?”
周梨眉毛抖了抖,江重雪一贯如此,千万不要为他生气,这样一想就淡定许多,说道:“原来你会吹叶子。”
很久,江重雪方说:“我娘教的。”
周梨一怔,这是认识江重雪以来,他第一次提及家人。
安静片刻,江重雪忽然道:“你怎么从不问我关于楚墨白的事情?”
周梨讷讷的,“我以为你……”
“几个月前,楚墨白领着正派人马渡过长江,覆灭了我金刀堂,”江重雪微偏着头,以至周梨看不清他脸上神色,“金刀堂一百零三口,除我之外,无一存活。”
怪不得那一日听了说书先生的话,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周梨还记得说书先生口中的金刀堂堂主的名讳,“江心骨……”
“他是我爹。”江重雪静静地说,“金刀堂被灭后,我便想去找楚墨白报仇,不料因怒伤攻心大病了一场。”他回看周梨,声音低低的,“你一直怕我的金错刀,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楚墨白的朔月剑,那剑杀人不溅血,只留下细细一道剑口,你知道么,我替爹娘收尸的时候,在他们胸膛上寻到那剑口时,恨不能将楚墨白挫骨扬灰。”
这些江湖纠葛正邪之争周梨不懂,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随意就杀害一百多条人命,这难道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才会做的事情么。这个叫楚墨白的人,是大奸大恶之人么,如果是,为什么青城派的人提到他俱是一脸心悦诚服,柳长烟说到他,语气里全是敬意,而江重雪听到这个名字,则恨之入骨。
过了一会儿,周梨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不屑跟我说这些的。”
江重雪愣了一下,翻身从树上兔起鹘落地纵下,轻稳落地。
周梨见他走到街对面一个卖糖葫芦的跟前,掏出几枚铜板买下两串糖葫芦,举起其中一串向她扬了扬,示意她要不要吃。周梨一个劲地点头,岂料江重雪朝那两串糖葫芦每一串都舔了一口,抬起头来露出恶意的笑。
周梨跺了跺脚,跑下了楼。从楼梯上飞快下去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江重雪告诉她这些事情的原因。也许,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听他说一说而已。不是需要有人安慰,只是希望,有人听一听。
周梨一脚跨出客栈,抬起头,在暮色之中看到江重雪正在微笑。
周梨两只小手一把就抓下五六串糖葫芦,央着江重雪付钱,江重雪不付,她干脆也学他,每一串舔上一口。
卖糖葫芦的小贩嘴角抽搐地看着这两个诡异的小奶娃,抢声道:“客官,这几串糖葫芦可都得付钱啊,不然我怎么卖给别人。”
“我没有钱。”周梨奶声奶气地说。
小贩见她想吃白食,一把抓住江重雪的衣袖,以防他赖账逃走,“她没有,你总有吧。”
江重雪本来想说我也没有,一转头,见她眼睛里蓄着朝阳明亮的光彩,讨好地看着他,他不由得被她脸上明媚的神采晃了眼睛。
其实周梨长得挺好看,鹅蛋似的脸庞,两道眉秀秀的如远山,眼睛清清浅浅一眼便能看到底,只不过因她身子骨瘦小,不似富贵之家出来的姑娘,那么体面光泽。
江重雪笑了笑,掏出银钱给小贩,把手上的两串糖葫芦也一并塞给周梨。江重雪拍拍袖子,“你要是敢剩下一颗,我便打你一下,敢剩两颗,我就打你两下,你不是非要吃吗,还不把它们全吃了?”
第5章 兄妹
这几串糖葫芦就成了周梨一整天的吃食,把最后一颗糖球咽下肚子她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吃糖葫芦了。江重雪都不愿意和她说话,嫌弃她一开口嘴巴里全是酸腐味。
第二天下起大雪,下足了整整三天之后终于放晴。
这一年的冬是百年难遇的冷,也总算是过去了,苍山城廓,江河海流,都逐渐化雪消冰。
出了雨水入了惊蛰,桃李始华。周梨骑在江重雪的高头大马上,看到山野间的树丫含苞待放,黄鹂绕着微风脆鸣,春光流泻,一片姹紫嫣红。
他们按照预定的路线马不停蹄地前往金陵,周梨发现每朝金陵近一步,江重雪眼睛里的神采便沉郁一分。到了晚上,等她睡着了,江重雪就会去练刀。沉重凛冽的金错刀挥舞之间惊起落叶飞石,她偷看的时候经常被这冰凉的刀气惊起鸡皮疙瘩。
一路披星戴月地到了下一座城镇,江重雪因为急着赶路,不愿在此留宿,想吃过饭就走。进了城门,江重雪下马徒步,牵着马缰走在前面,周梨坐在马上仰着脑袋东张西望。
这镇鱼龙混杂,镇上多商队旅人,从天南地北而来,操着各地的口音,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没人在乎谁是谁,从哪来来,要去哪里,只关心自己荷包里的银子以及马背上的货物,以及这条性命。
历来这样的地方,最多亡命之徒,为了打钱的主意,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此地的地理位置极为不好,去岁金人南侵,便是从这里打道而过的,这是南侵的必经之地,也是商队的必经之地,所以镇上不止有宋人,还有胡人,甚至是金人,活在这里的人,都有一张在刀尖上舔血惯了的世俗的脸。
唯一有趣的,是交错逶迤的路旁种上了几株三色堇,不知出自哪个风雅之人的手笔,与这小镇格格不入。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江重雪勒住了缰绳,停在一家酒楼前,他扶周梨下马。
踏进楼里的时候,他抖了抖披风,上面的尘土飞扬,临近的几个食客皱起眉,恼怒地转过头要数落他,一见他手中的大刀,讶然咋舌,打消了与之争论的念头,低头窃窃私语。
江重雪点了酒菜,还未上桌,便有两个当地巡街的兵丁在堂倌的指引下朝他们走来,问他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江重雪绕着弯子应付过去,那两个兵丁审视了他一会儿,大概见他们年岁还小,周梨又是个看上去瘦瘦弱弱没有武功的小丫头,也就信了江重雪的话,不曾为难他们。
待他们走后,江重雪举箸吃饭,浑不介意,周梨看了他一会儿,把筷子放下,指着那盘烤得外酥里嫩的鹌鹑说:“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要把这盘菜吃完。”迈着干柴似的两条细腿就出了楼。
江重雪眉毛一扬,筷子就往那盘鹌鹑里戳去。
正午的太阳暖人,他一只手搁在窗沿上,打量这座小镇,随即瞧见了楼下在人群里穿梭的周梨。
过去半柱香,周梨喘着气回来了,一屁股坐好,见鹌鹑被他吃光了,只剩下零星的几块爪肉,心痛地看着他,本来想说什么的,把头一扭,不说了。
江重雪也无所谓,照样喝酒吃菜,反倒是周梨耐不住,拳头攥紧,说:“我刚才去外面打听了一下。”
江重雪抬头看了周梨一眼,涌起笑意。周梨是为他去打听的,别人对她一个小丫头不会有什么设防。他原本并无闲情逸致去打听此处发生了什么,为何对外人如此设防,但是看到周梨为他奔波了一趟,他还是有些开心的,这开心的表现就是他又为周梨点了一盘烤鹌鹑。
周梨一面咬着鹌鹑肉,一面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江重雪。
几月前正派北上,渡江重创江北各派,江北九堂十八帮中有半数惨遭灭门,余数元气大伤不复如初,因此江北之地尽落于正派之手。
自古长江以北是邪派所在,江南则被正派占据,如今形势大变,楚墨白调来了江南的弟子驻守江北,以防邪派卷土重来,这就使得有些逃脱了的江北弟子不敢再滞留于江北,四散逃逸,有些便渡江往南面来了。
这些人死灰复燃,又重新建立了门派,经常拦路打劫过往的商队,让官府头疼不已。正好朝廷出了禁武令,各省连忙张贴出了榜文实行此令,现在凡是走在路上手持兵器的,都会被盘问一番。
江重雪安静地听着,抬头看着远处簇簇拥拥的三色堇开得如火如荼,洇染得整条街都飘了艳色。
周梨用舌头舔尽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细肉,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除了其中楚墨白的名字被她隐去了之外。
江重雪听完后回过头来,脸庞淡淡晦涩,“吃完了没?”
周梨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他拾刀起身,丢下几块碎银。
周梨打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出了这座小镇,沿途确实遇到许多江湖中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非从江北而来,而是一些打着江北门派的名头坑蒙拐骗的,而且这些人的数量甚至是超过了真正从江北逃来的弟子。
路径一条山道的茶摊上时,听茶博士说起三里外的山中有个叫做小明月堂的匪窝,时常打家劫舍。周梨听着这名字觉得有意思,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江重雪,小声问道:“重雪哥哥,你可听说过这个小明月堂吗?”
江重雪弹了两个铜板过去,茶博士殷勤地递给他两个炊饼,被他塞进包袱里去了,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留着当晚饭吃,“明月堂是九堂之一,我十岁那年还曾见过明月堂的堂主,参加过他的寿诞。”
“那么,这个小明月堂呢?”
江重雪冷笑,“欺世盗名之辈而已。”
周梨若有所思地点头。
后来又听了茶博士的一些话,才知道原来欺世盗名的不只是这个小明月堂,还有什么小天河帮,左邀月堂,右邀月堂,据说左右两个邀月堂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宗的,还打了一架,结果不打不相识,两堂合并成了一堂。
周梨听到这里差点被一口茶憋得岔了气,一直到离开茶摊,她还在疑惑着如果左邀月堂和右邀月堂合并了,那么现在的堂主究竟是哪一个呢,周梨总觉得为了谁当新的堂主,他们还得再打一架,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江重雪,得到的自然是江重雪一个白眼。
周梨说:“原来这些人都在打着别人的名头做坏事。”
江重雪淡淡地斜起嘴角,“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被人泼脏水了,反正谁做了坏事,都可推到我们头上来,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那些人都是些不成气候的,随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