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欣一想也是,他凑到常乐耳边小声道,“我昨晚,帮我主子去造办处取袄子,经过冷宫附近的时候,那袄子下面衣摆上镶的坠子突然就散了,珠子都滚了出去,我吓死了,回头主子不要以为是我私吞了,我就去树丛里找珠子,然后我就看见来仪宫的苏嬷嬷,在,在那烧纸钱。”
常乐催他道,“然后呢?”
“然后就听到,听到…”常欣咽了口口水,“她说,五皇子是那个,烟,烟妃的儿子。”
第69章 凰变(七)
自从赵琢搬到了乾坤阁后, 常乐就不太过来了, 这里毕竟不是冷宫,乾坤十重阁住着好几位皇子,平日里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少,太容易招人注意。
赵琢会和常乐偶尔在外碰头,但这天常乐等不及, 还是来了乾坤阁,和赵琢单独在房内告诉了他那个惊悚的秘密。
但赵琢的反应常乐有些看不懂了,“七殿下, 您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您不震惊不愤怒吗?五殿下是烟妃之子,那说明什么,说明您才应该是凤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震惊。”
常乐心下道您这哪里像是震惊的脸哟。自打七皇子的羽族幼崽过世后, 七皇子近来给人的感觉和以往不太一样,常乐也说不上来究竟不一样在哪里,七皇子以前也不苟言笑经常面无表情,但现在的面无表情总给人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常乐又道, “对了,我找来仪宫的常喜打听了一下,常喜说他听苏嬷嬷自己说的,她是长宁郡人士,不是打小就进宫的宫人, 她在老家还有儿子, 她进宫好像是因为五服之内的亲戚里面, 有诞下的羽族蛋化出神女成了贵人,她才能得到进宫伺候人的差事,最初是在御膳房专门给羽族幼崽准备食材的,因为干活麻利悟性好,便被派去伺候新孵化的羽族幼崽,还伺候了刚孵化的凤后,凤后一直都很倚重她。”
赵琢点了点头,“干的不错。”
这个秘密本身,赵琢确实没有那么意外,因为他一直有隐隐的猜测,不过这仍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原本只是在迂回地旁敲侧击,眼下倒是突然发现了当年直接参与这件事的人。
常乐问道,“七殿下,您打算怎么办?需要我来装鬼吓唬吓唬那苏嬷嬷吗?”
赵琢摇头,“何必废这些劲。”
常乐不解,赵琢嗤了一声,“就她一个苏嬷嬷,想让她开口她就得开口。”
常乐看着赵琢走到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弓和箭筒内一支箭,嗖得一声,一箭射在窗檐上,啪,那木质窗棂断了一截。赵琢眯眼道,“难道,她还能是铜头铁臂不成。”
常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总觉得赵琢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那断裂的窗棂,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赵琢没有开玩笑,他现在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第一无所畏惧,第二无所留恋,简单点来说,他不怕重新回到冷宫更不怕死,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珍惜的存在了。
苏嬷嬷自从给烟妃烧了纸钱,觉得有两天没再见到七皇子到来仪宫来,也没在凤后那里听到七皇子几个字,她松了口气,正想着可以放松一下最近一直提心吊胆的内心。这天她去乾坤阁给五皇子送了有凤后翎毛编织进去的那件冬衣披风,五皇子住在乾坤十重阁东面第一座宫殿,离开的时候,会经过西侧几宫,而西面第三座宫殿,正是赵琢住的地方。
苏嬷嬷经过的时候,压根没想到那打开的宫门中,会射出一支箭来,擦着她的箭,飞了过去。
“啊——”苏嬷嬷尖叫了一声,她的脸被箭擦花了,火辣辣的疼,她也被人拖进了那座宫殿内。殿内伺候的宫人太监都是赵琢搬来乾坤阁后才派来的,都不是他的心腹,但最近已经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都像鹌鹑一样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七,七殿下。”苏嬷嬷一对上赵琢的脸就心里发虚,说白了就是心里有鬼做贼心虚。赵琢看着她哆嗦的样子,心里觉得腻味的紧,也不耐烦和她多掰扯,拿着一支箭冷冰冰的金属箭头拍打着苏嬷嬷受伤的半张脸,用力一压,“嬷嬷,本殿下小的时候,是不是还蒙你抱过?”
苏嬷嬷忍着痛强颜欢笑,道,“七殿下说笑了,老奴一直在来仪宫当差,只抱过小时候的五殿下,怎么,怎么有机会照顾七殿下呢。”
“那就不好说了,比如把一个抱去来仪宫,然后再把另一个从来仪宫抱走,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上一换。”
苏嬷嬷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嘴里还是死撑,“老奴,老奴不知道七殿下在说什么,老奴已经出来太久了,凤后娘娘要寻我了,还请七殿下放老奴离开。”
赵琢叹气,“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也罢,你走吧,我就先去趟长宁郡,提上个把人回来,把刀架在他脖子里,或者苏嬷嬷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苏嬷嬷惊叫道,“不要。”
赵琢手上更用力了一下,他的身体微微探前了一些,“那么苏嬷嬷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
苏嬷嬷知道赵琢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心一横,道,“不说是死,说也是死,我为什么要说?”
赵琢轻声道,“对,你总要死。但区别是,你要不要你儿子,和你全家,老老少少,一起陪葬?”
苏嬷嬷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鬼迷了心窍,铤而走险做出这般的大事来,她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混淆皇家血脉,她逃不过一死,自从前段时间七皇子出现在来仪宫的时候,她心中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没想到,预感真的成真了。
“你真的会放过我儿,放过我的孙儿?”
赵琢一哂,“你信或不信,你都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既然他们并不知情,等你做完你该做的事,你一死,我可以不再继续追究。”
苏嬷嬷委顿在地,她回到来仪宫,在晋元帝同时在的时候,跪在凤后跟前,忏悔自己曾经背叛她的事,凤后揪着衣服,根本不敢置信,屋里一时开始狂风大作,晋元帝安抚住了她,但他自己的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
晋元帝派人去抓回了告老的常太医,逼问后得知,烟妃实际生产的时辰,比凤后要早了半个月,但被按了下来,直到一个多月后,她才假装“生”下了换回来的七皇子。
凤后震怒,来仪宫几乎被狂风掀翻了,晋元帝赐死了苏嬷嬷和常太医,直到此时,晋元帝突然就有了一种恍然,难怪赵琢可以在狂风中无动于衷,竟是因为他才是风属羽族神女之子。
赵琨站在一片狼藉的来仪宫前,对化出了伪凤凰原型的凤后颤声喊道,“母后。”
凤后化回人形抱着他失声痛哭,赵琢才是她的亲子,可眼前这个,更是她疼了十八年的儿子啊。
赵琢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常乐在一边小声道,“您不过去吗?您才是凤后的亲子。”
赵琨是凤后养了十八年的儿子,这些感情根本不可能因为一个身份变化就彻底改变。赵琢也并不需要这些感情,他要的,也不过是凤后嫡子、羽族神女之子这个身份。
晋元帝在乎这个身份,前朝在乎这个身份。
赵琢毫不犹豫地转身,对常乐道,“走吧。”
晋元帝想让赵琢从乾坤阁西侧搬去东侧,因为历来住在乾坤阁的皇子之中,都有东高于西的不成文惯例。赵琢拒绝了,不过他倒是光明正大地挑了一波宫人和太监,把常乐要来了乾坤阁。
凤后没有亲自来看过他,但给他送过一些东西,凡是送到赵琨那里去的东西,赵琢也一定会有一份。
倒是霞光殿的司羽官荷靛,这日亲自来到乾坤阁,身后的侍蛋官提着几个金丝蔑篮子,里面,各摆着一枚蛋。
荷靛道,“这是陛下赐下给七皇子的羽族蛋。”她指向其中个头最大的一枚,“在这批进入成熟期的蛋中,这是神力最强的一枚水属白鹄蛋。”
赵琢皱眉,“我不需要羽族蛋。”
“这是陛下的意思。”
“都拿走,否则我就打碎这些蛋。”
荷靛没辙,只能让侍蛋官将羽族蛋都带走,一行人离开后没多久,赵琢一个人在房间内,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道声音喊着,“快,这边,哎呀滚进去了。”
门被什么东西撞了开来,是一枚蛋,滚进了房内,就在赵琢眼前,蛋壳的上方,突然碎了,探出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脑袋。
赵琢猝不及防和那个因为全身灰绒毛还夹杂着深色杂毛而显得脏兮兮的幼崽对视了一眼。这幼崽眼睛特别小,黑乎乎的短喙扁扁的,小短腿看着像是鸭蹼,也是黑不溜秋,配合上全身灰不溜秋的毛发,怎么看,都丑丑的。
荷靛已经回到了门外,她看了眼已经孵化出来的幼崽,对赵琢道,“白鹄幼崽时期,会……唔,没那么好看,不过成年后的原型还是很美的。”
赵琢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只幼崽第一眼见了他,按羽族的天性从一而终,已经认了他为主,但这会让他有一种,背叛了岚岚的感觉。
荷靛还在观察那只幼崽,“这绒毛颜色似乎偏深……”她话还没说完,幼崽抖了抖略有些翘的尾巴,扑到了赵琢脚边,朝赵琢张开双翅,“昂——”
荷靛在旁边提醒道,“她想让你抱抱她。”
赵琢黑着脸,把烦人的司羽官和讨人嫌的幼崽一起轰出去关在了门外。
荷靛站在门外捧起幼崽,拿手摸了摸她的绒毛,自言自语道,“是因为,太丑了吗?”
第70章 凰变(八)
白御岚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心下叹了口气。神魂从上一个幼崽身体脱离的时候, 她差点就直接回归真身了,要不是阎君传话告罪,说此界判官误将她投进了一枚废蛋借尸还魂,如今拨乱反正,还望仙君海涵云云, 她也不可能老实呆在一枚蛋里面等孵化。
虽然很想赏阎君一记大招,问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废蛋借尸就废蛋借尸, 这种突然猝死是正常人能办出来的事吗?但眼下除了等孵化后再去寻赵琢,白御岚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司羽官和侍蛋官带着其他羽族蛋离开后,白御岚再次撞开了房门, 跃过门槛,哒哒哒一摇一摆走了进去,这幼崽走起来的姿势有些滑稽,不过已经有了上次鸡崽的经历,白御岚这次已经可以接受如常了。
赵琢无视了那个闯入者, 白御岚试图发出曾经的啾啾声,但幼崽品种完全不同,任她怎么努力,发出的也是昂——嗷——之类的声音。
白御岚围着赵琢的脚不停绕圈子,拿短喙拉扯他的裤腿, 赵琢不理她, 她又跳上了书案, 拿翅膀拨了拨摊放在上面的几册书,没发现上次她翻给赵琢看了来找名字的那本。不过上面用镇纸压着竹宣纸,砚台里也有磨好未干的墨,于是白御岚用翅膀尖蘸了墨,在宣纸上开始涂抹。
赵琢不想搭理幼崽也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动静,他一眼扫过去,宣纸之上,乍眼一看是翅膀尖抹出来的一团乱麻,再一眼,却如被雷劈了一样。
那分明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岚”字。
白御岚用力拍打着宣纸吸引赵琢的注意力,见他一动不动傻站着,只能哼哧哼哧把翅膀尖蘸进砚台再抹了一次。
赵琢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因为紧张几乎发不出声来,好艰难才哑声道,“岚,岚?”
幼崽努力晃动脖子狂点头,拿翅膀指指宣纸上歪斜的两个“岚”字,又指指自己,她一会比头一会比尾巴,试图模仿曾经的鸡崽和鸡崽长开后尾巴拖长、脑袋上有翎毛的模样,折腾半天,最终站在书案的边沿再次冲他赵琢张开了双翅。她本来就灰不溜秋的,眼下绒毛上沾了墨,好几个地方结了块一样黏在一起,看起来更丑了,但赵琢这次,用有些颤巍巍的动作把她捧到了手掌心里。
“岚岚,真的是你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就算做梦,也做不到这么美妙的梦。
赵琢把她捧到了身前,幼崽用翅膀在他胸口拍了拍,扑着翅膀踩着他到他肩膀上蹲着,时不时啄一下他的耳朵,这熟悉的动作让赵琢发凉的手掌渐渐回温,他将幼崽抱回胸口紧紧贴着,低头有些笨拙地亲吻她脏兮兮的绒毛,黑亮亮的小眼睛。
疑问太多,但眼下,什么都比不上失而复得的狂喜。
赵琢替幼崽洗干净了她被墨弄脏的绒毛,入夜后,白御岚睡在赵琢的枕头边上,赵琢却全无睡意,或者说,他是不敢睡,怕一醒来,身边失而复得的幼崽就又消失了。
赵琢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突然在她腹部看见了一根有些眼熟的羽毛,和周围灰扑扑的绒毛格格不入的泛着丝丝金光,白日里她站着也看不见她肚子上的绒毛,这会睡着了肚皮朝天翻着,便显眼了出来。
赵琢伸手轻轻碰了碰,这是一根他也曾在鸡崽腹部见过的金色羽毛,他的岚岚,还真是一只充满了自己小秘密的幼崽。
白鹄幼崽和其他水属羽族幼崽一样,以鱼为主食,赵琢一条条喂幼崽吃鱼苗,白御岚吃完追着他的手指轻啄,赵琢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让外面的常乐忍不住心下感慨,七殿下上次这么笑应该是和之前的羽族幼崽一起的时候,那羽族幼崽死后的那些日子他那阴鹜的样子也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七殿下。”常乐对赵琢道,“关于您是凤后亲子的消息,似乎被压了下来。”
赵琢眯了眯眼,常乐接着道,“怎么会被压下来呢?”
赵琢冷笑道,“自然是我父皇的意思,其他人,怎么可能压得下这种事。”
晋元帝内心已经确认了赵琢和赵琨的身份,不过他没有让两人的排行调换,赵琨还是五皇子,赵琢还是七皇子。
虽然晋元帝自己对于赵琢和赵琨的观感肯定不可避免的有所变化,但这件事涉及后宫阴私丑闻,晋元帝本不想让事情传出去,他觉得只要自己给予赵琢更多的重视和赏赐,同样可以慢慢抬高赵琢的地位。可他不想,赵琢却不会让他如愿。
赵琢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羽族神女之子。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皇子杀出黑马在探羽秘境中拔得头筹,但这样的皇子就算成为了储君乃至新君,要能真正将所有权柄尽掌手中,路途往往会艰难许多。
所以,若这个身份不能公之于众,不能潜移默化地让所有人将他视为储君理所当然的人选,只待探羽秘境最后一搏,他先前一番动作,又还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真的是为了得到晋元帝和凤后的爱不成?赵琢想想就忍不住自己嗤笑了一声,白御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琢摸摸她的小脑袋,弯了弯嘴角,他已经拥有了世间最干净最全无保留一心一意的感情,还要那些无谓的感情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