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侧美人——北途川
时间:2019-04-11 09:48:53

  所以大规模的对战,城里已经许久没遇到过了。
  箭矢如雨,想来刺客人数不小,街上还有许多百姓,一刹那作鸟兽散,逃命似地乱窜,到处是惊叫,人与人撞在一起。
  小夫人不见了。
  一群侍卫舔了干裂的嘴唇,双目冒火。
  他们都是跟随李偃许久的亲卫,保护谨姝不仅仅是一项任务,更是保护的主公的脸面。
  陆仲顶着箭雨往前狂奔,箭是从一处宅子里冒出来的,他砸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断后的弓箭手正在往后门撤。
  那些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是街头百姓寻常的装饰,但观其步态、神色、以及相互之间的配合,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断定是军队或者专门训练出身。
  “训练有素,不是普通刺客。”身边人第一时间对陆仲描述。
  陆仲点了点头,“听出来了。”一边往前追着,一边吩咐,“去禀告主公,刘郅的人。叫县丞封锁城门,吩咐下去全城戒严,巡城士兵全部出动走街宣告,任何人不得出门,紧闭门户。然后给我一家一家搜。他们出不了城。”
  一人出队,应了声是便按着腰间的配剑,快速往后撤去,没走几步便看见李偃,来不及见礼,略微抱了抱拳,将陆仲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偃倒没什么表情,甚至那张脸上亦看不出喜怒,点了头道:“知道了。”然后猛地转身往回走去。
  他已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缓过神来。
  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谨姝。
  谨姝在刘郅身边一刻,他都受不了。
  -
  谨姝被被一路扯着走,最后被扔在了一个屋子里,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外面的日头,依旧是毒辣的。
  蒙在她头上的黑布已经拿开了,靠窗站着一个男人。
  就算是化成灰,谨姝也认得。
  刘郅。
  尚且还算年轻的……刘郅。
  他转了头,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幽沉,他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她。
  谨姝亦回望过去,在隔世相见的这一刻,她对他,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有淡淡的厌恶。她别过了头。
  刘郅出神地望着她,几乎是一眼就确定,她确切是他要找的人,她的眉目,同那个人很像。
  “找到了。”
  刘郅昨日得到消息的时候,一个人仰着头品尝这三个字,有些细微的发抖。
  然后整个人仿佛魂魄离体了一样呆了许久。
  他想起温县那个大得空旷的宅子,一个小姑娘,蹲在那里看花。
  呆呆的,反应很慢,你叫她一句,她能愣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似地反应过来,“哎”一声。
  许多年来,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找到她,至于为什么要去找,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厌恶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谨姝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的刘郅尚且没有那么阴沉和喜怒不辨,她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亦无从谈起喜欢或者厌恶。
  谨姝忽然出神想着,如果她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这会儿确切是不认得刘郅的,她是嫁于江东王李偃做妻的叶家四女,她的夫君是江东最勇猛的战士,她被歹人截了,在夫君的地盘上,无论是跟随她的侍卫,亦或者县丞,他们这会儿挖空了心思也是要救她的。
  因为她是李偃的妻。
  谨姝觉得异常的满足,她在前一世的孤独无依,每每无助得像是被所有人抛弃的不安,被这短暂的想法给安抚了。
  刘郅笑了笑,“我认得你就够了。”
  “我夫君会来救我的。你们不可能活着出逊县。”谨姝没有被捆绑手脚,这会儿只是坐在椅子上,旁边有两人候着,大约是防止她逃跑。
  刘郅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却没说什么,出去了。
  “夫君……”
  刘郅“呵”了一声。
  他讨厌这个称谓。
  他站在回廊上,有人过来汇报,眉目蹙着,情况不是很乐观,“李偃的人反应很快,城门闭了,全城戒严,巡城的人马在街上叫着所有人不得出城门,咱们趁乱出去也不可能了。而且外头在一家一家排查,逊县就这么大点地方,估摸着不到天黑,就能查到这里来。”
  “刘虎贲没了,据说是在起骚乱的时候被人认出来的,追了两条街,被一脚踹死了。”
  “谁能一脚踹死他?”
  “据说是江东王李偃,他不知怎么会在这里。”
  刘郅这下终于蹙了眉头,没一件好消息。
  他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还记得临行前军参劝他不要做傻事,不要冒险生事,大业要紧。
  他没听。
  -
  郑鸣凰跪坐在一角,对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低声诵经。
  李偃一脚踹开了门,大步进来的同时抽剑,然后一剑刺在了她的肩膀上,目光里没有半分犹豫。
  郑鸣凰准备了许多的说辞,即便是在刚刚,听到消息说叶女不见了,且疑似刘郅亲自过来捉的的时候,而李偃亦在逊县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惊涛骇浪。
  她有想过李偃会猜到她头上,故而准备了许多推脱之辞,但没想到,李偃根本一句没有问她,直接一剑刺在她身上。
  疼,无法言喻的疼痛,即便没有刺在她心口,她亦觉得自己好似快要不行了。
  她看着李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上,终于还是起了波澜。
  她眼底是嘲讽和浓重的悲伤。
  “为什么?”这话问出来,她知道已落了下乘,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李偃往里深入了几分,看着郑鸣凰痛苦的表情,终于开了口,“你最好祈祷,我妻无事。”
  说完转身便走,他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放任郑鸣凰不管,是他太自傲了,他自信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前一世里一些没有解开的谜题,都在她身上,他抱着几分好奇静待结果,却没想到,伤到了谨姝。
  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就在边儿上,他明知道她这几日所有作为都在把她往危险的境地逼,他都没有制止,他以为自己做了万全之策,却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身后郑鸣凰追问了句,“你不问我刘郅在哪里吗?你不想知道刘郅为什么非要亲自过来抢她?”
  李偃依旧头也不回。
  郑鸣凰倚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够了,咧着嘴滴了一滴泪,“你为什么不问我?”
  让她连威胁他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被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愤怒,几乎烧毁她的理智。
  但无妨,她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了。
  -
  李偃杵在府衙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动也不动,除了吩咐人传信,布置兵力,兼听消息,其余没有任何动静。
  他好似神游天外了。
  他在出神,焦虑和不安过后是绵密的心疼。
  他一直没有敢告诉谨姝前一世她死以后的事,不是像她想的那样,他君临天下,郑鸣凰妻凭夫贵,她始终觉得他不敢告诉她是因为前一世她过得太悲惨,而他不忍心将那些于她来说残忍的他同旁的女人的辉煌说给她听。
  其实不是,事实更离奇。
  对他亦或者对她来说都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接受的事。
  他娶了郑鸣凰,她肚子里的却不是他的孩子,无论是这一生还是前一世,她从未对郑鸣凰抱过任何其他的想法,那大约不能归咎于他对谨姝爱的坚贞,事实上上一世他谁都不爱,对谨姝的好感,大多来自于年少的执念。
  他一直记得自己是要把她从庵寺接出来的,他和她漂泊的那几年,他给她吹过无数的牛,他说他将来也要称王成相,如若是那样,他便要为朝廷效力,他这辈子都不耐为谁效力,兄长的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后来他又想,不如自立山头,做个土皇帝。他曾吹过最大的话是,他要做皇帝,不是土皇帝,是天下之主。
  不甘屈居人下,要做就做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的小阿狸,每次都捧场地点着头,偶尔还会给他鼓掌,“偃哥哥最厉害。”
  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是谁都不可替代的。
  但他对谨姝的喜爱,死在她嫁给傅弋的那一日。
  其实也不能怨旁人,只能怨命运作祟,怨二人有缘无分。怨他自傲,怨他不够喜爱她,亦或者自私自大。
  如果是那样,倒不至于让他觉得难受。
  他对她,远谈不上情深意厚。
 
 
第35章 
  谨姝于他, 是一个故人。
  一份执念。
  前一世里,直到她死,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遇见她的时候仍是年少,而她则是年幼无知的年纪, 他记得的可能要比她多, 也更深刻一些。
  但时隔多年,当他远赴山南同刘郅交手,而后求娶她的时候, 得到的却是拒绝的答案,他那一时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嘲讽,只觉得叶家也好, 她也好, 都是愚不可及。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跨过了一世再回头看,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出自一种难言的难堪。
  他无法相信,亦无法接受,那个记忆里追了他二里路的小姑娘,并没有选择她。
  那些年的流离岁月,是在刻在骨子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以至于他时时会回想起那时候的阿狸。
  一个倔强又柔软的小姑娘,迷迷瞪瞪的,有时显得笨拙异常, 但其实骨子里是很聪明的。
  太聪明容易活不下去, 在无数人流离失所, 战乱波及到每一寸土地,无数的痛苦和波澜荡漾在这块土地之上,一个小小的生命的悲与喜是不值得被关注的,一旦认识到这种渺小和无力,会怀疑人活着的意义,一旦痛苦累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结束生命是最终的归宿。
  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要挣扎呢,这世上都是苦难,活着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用稚嫩的身躯和一颗稚嫩的心,拼命在忘却那些痛苦和生命中无处不在的桎梏和泥沼一般的深渊。
  他始终认为她是坚韧的聪慧的,那种坚韧和聪慧是她活在乱世的根本。
  他是喜爱她的,不同于男女之间的情爱,他对她的喜爱更像是知己,像是朋友,像是相依为命的一种亲情,直到他送她去庵寺的时候,她追出来二里地求他不要走,他在心里,始终为她留了一块儿柔软之地,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回来接她,他不能、也不忍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那块儿柔软是他往后岁月里披荆斩棘的无上源泉,他在这孤独又黑暗的人世间,是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人的。
  然而那个人“死”了,从此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依托。他变得更加冷漠了。
  他记得自己追上傅弋时候,看到的那个长大的阿狸,她变了许多,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亦或者说,她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一个美丽的、毫无灵魂的、怯懦又毫无主见的女人。
  同他记忆里的小姑娘丝毫重叠不上去。
  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什么崩塌了,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他转身走的那一刻,表情是冷漠的,整个人都是冷漠的,他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那个追了他二里地,蹭破了膝盖也要膝手并行往前爬着追他的小姑娘了。
  那个姑娘活在记忆里,活在过去,不在眼前。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聪明,可有些事上,确切是蠢不可及的。
  他那时只顾的上品尝当下那种深入骨髓的不舒服,然而却不曾想过,在婚事上,她又有多少的主动权,她嫁给傅弋,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他追上去的那一刻,傅弋在他眼里只是个低贱无耻窝囊的丧家之犬,所以连带着对他低眉顺从的她都觉得讨厌,可对当时的她来说,无论傅弋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在这群狼厮杀的混乱世道里,她只能依靠一个窝囊又草包的男人,于她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时隔一世,他现在已经能原谅当时自己的自负和愚蠢了,物是人非之后,他很难对她很快产生熟悉和亲近之感,两个人在那个世道里,没有过渡就那样以敌对的方式出现,他做不到全身心去相信她,去照顾她,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他无法饶恕和原谅的是,他们原本不必如此。
  但在前世她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他记得自己去看过她一次,彼时谨姝对于她来说,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悲故人,他心里有几分可怜她,还有几分感叹,并无太多的情绪存在。
  她先嫁傅弋,后又被刘郅所霸占,她在后宅里度过了暗淡的短暂的一生,被人摆布,被人鄙夷,被人唾骂……她这潦草的一生,终结在这一场漫长的病痛之中。
  听说她病了小半年了,身子弱得很,入了冬更是一天见一天的虚弱。
  他觉得她确切是命不好的,因为在夺得这天下之后,他完全有能力抬抬手保她一命。但她却没机会了。
  他问了太医,太医摇头说,就这两天了。
  他站在屏风后头,隔着纱帐看见躺在里面的一个模糊的身影,记忆从最深处翻卷上来,他记起她小时候的许多模样,那些模糊的影子,让他心口莫名发堵,他不愿承认自己心有戚戚然。他抿着唇,说了句,“罢了,终究是咎由自取。”
  他在想,当初如果她嫁给他,他一定不会让她落到这个地步。
  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旁人。
  他出了栖兰殿,抬头看外面的日光,许久没有动。
  郑鸣凰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王上为何哭了?”
  他摸了一下,不知何时落了一滴泪。
  ……
  谨姝入殓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叶昶站在他身侧,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无人可倾诉,低声说着,“我四妹妹,确切是福薄又可怜的人。她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祖母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家里没几人把她当自家人。”
  这一世李偃从来没问过,谨姝是如何进的叶家,如何成为了叶家的四女儿,还备受宠爱,甚至有着这样那样的传闻。谨姝也没告诉过她,她并不是那种会哭诉苦难的人,那些逝去的无法忘记的伤痛,于她来说,只有丢掉或者忘却,不会再提起。
  但他并非是不想知道,而是因为前一世的那一刻,他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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