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得漂亮,可那意思根本还是在暗示娇娘就是偷了臂钏儿的人,并且只说要搜娇娘,对自己和雍乐侯同样有嫌疑却绝口不提,这会儿不管是娇娘身上能不能搜出来东西,都是极为失颜面的事儿,便是最后还是寻不见臂钏儿,这偷盗的名头在娇娘身上也是不明不白的。
然而从另一个层面上来将,清源这提议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到了这一步,于一铭也不爱好再说什么。
萧越身侧的手拧得越来越用力。
眼看着场面就要不可收拾,娇娘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罕见地浮现出怒气,小嘴抿得死紧,她已然明白了一切。
清源也笑,没错,这就是一个□□裸的阴谋,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栽赃嫁祸,确实漏洞百出,然而却又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反驳,她就是要泼一盆脏水在崔思璇身上,就是要让她名声草扫地!
“崔小娘子,你说呢?”
娇娘还没想到对策,丹枫便忍不住了,她们这是故意下套儿给她们家小娘子钻呢!
“房小娘子,您还是好好想想那臂钏儿的去处,不要无缘无故就冤枉了人!我们家小娘子出身颍州崔氏,从小到大不知见惯了多少好东西,你那臂钏儿在一般人家里算得上体面,但不是奴婢要打你的脸,要在我们崔府,这样的东西赏给奴婢都拿不出手!”
丹枫挡在娇娘身前,不屑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倨傲十足的模样。
众人虽然对她的话多有不忿,但也无从反驳,颍州崔氏乃江南世家之首,百年不衰积淀下的家底儿是他们这些新兴的家族拍马也赶不上的,人家一个家生的丫鬟吃穿用度,规矩礼仪都比平常仕宦之家精心教养的小娘子还要好。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鬟!”
清源的脸色虽然极力维持着皇家的雍容,但任是谁都能看出她的气急败坏来。
众人心中自然清楚,那崔家的丫鬟方才一番话是直直戳进了清源最不想被人提及的羞耻之处——她母妃的出身莫说比皇后,在四妃中也是最低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清源也是圣人诸多女儿中最喜热闹,最爱听人吹捧奉承的。
方才丹枫一番话,表面对着的是房雪薇,可实际上都是字字指着清源,那臂钏儿是清源赏的,代表的是皇家脸面,可是到了崔家的丫鬟口中却是一文不值,她焉能不气。
“崔家真是好大的口气,过得果然是顶顶富贵的日子,连父皇特地命尚工局特制的首饰都不看在眼里。”
可惜,在顶尖儿上的世家眼里,皇家脸面也不过如此。
燕草上前微微福身:“公主殿下言重了,圣人仁慈,早些年便废除了民间在衣食器具上面的诸多限制。我家小娘子是郎君唯一的子嗣,平日里难免娇宠了些,好东西怎么舍得不给用。年头咱们入京的时候,老夫人还特地给小娘子打了几副出门的头面,只是小娘子年幼,又不耐这些首饰繁琐,倒是无意冲撞了殿下。待今日奴婢归家以后禀明夫人,一定赔罪。”
燕草的语气比之丹枫可谓婉转轻柔,但言外之意比起丹枫却是讽刺得多:对不起,没有逾制僭越,崔家就是有这样的家底来娇养小娘子,不服气?憋着!既然你把咱们都瞧不上眼的臂钏儿当宝贝,那还真就得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是真宝贝。
崔家不肯服软反倒与清源针锋相对起来的场面叫室中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儿,他们单知道世家厉害,却也没机会看到过这样面对面的争锋,大多都是水面下的权衡争夺,他们往往是在自家长辈的叹气中才知道朝廷又让渡了多少利益给世家。
这群王孙贵戚和仕宦子弟对纯然的世家后裔其实是完全不了解的,虽然太子的母族是世家,虽然雍乐侯的母族也是世家,但是他们的立场终归站在皇家。
不过这些还是孩子的他们不明白,也暂时不需要明白,他们只是被面前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直没有机会正视的一幕惊呆了。
崔思璇就是一个意外闯进了他们这个等级秩序森严小世界的意外来客,背后却带着足以与他们抗衡的强大力量。
所以他们吃惊于皇权在这个场面上无从想象的脆弱,清源也震惊于她的身份莫说对崔家,便是对一个崔家的丫鬟都毫无震慑力。
其实这个场面上清源的位置但凡换了一个人,太子、清嘉,乃至于换成大皇子,皇权都不至于表现得这般不堪一击。但,偏偏是清源。
空气中窒息般的安静放肆得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这一群少年人第一次经受到认知破碎的痛苦。
房雪薇之前刻意装出的神情此刻被真正的惊恐取代,面颊更加苍白,她的脑子已经一团混乱想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求助地看向清源,但清源早已顾及不得她了。清源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但是她却无法控制,她能清晰的思考,但在一片茫然中她却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明明是她该占上风的呀,明明应该是崔思璇吓得一动不敢动才好,明明应该是她笑着崔思璇哭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是大周堂堂公主之尊,如今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下贱人搞得这般狼狈……
众人慌然地看看脸色铁青的清源,又看看崔思璇。娇娘面上已经收敛起怒气,在丹枫和燕草替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她还有阿耶阿娘,还有丹枫燕草,他们不会坐视她吃亏。
或许她很少凭借家族的地位来谋取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明白她背后的家族代表着什么,阿耶从来都是告诉她,只要崔家在,她尽可以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她学书知礼,对以礼相待的人也回之以礼,但若是有人不讲理偏偏要以权势压人,她亦不惧!
对上娇娘那无声鄙夷的姿态,清源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狠毒的话语就要冲破理智的阻碍,安静的空气中突然先一步传来一个熟悉的讽刺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臂钏儿?”
众人循声望去,果不其然,小霸王手里拿着的正是房雪薇不知何时丢的那个臂钏儿!
房雪薇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尽了,她不明白这臂钏儿怎么会出现在雍乐侯手上,明明……
“二郎,这东西原来是被你弄走了,我就说呢,崔小娘子怎么也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倒是房小娘子误会了……”沉默了半晌无人答话,嘉善才笑着过来想要打个圆场,准备就这么把事情揭过去。
可惜,小霸王既然开了口,不闹个翻天覆地那可是不会罢休的。
“别乱说话,什么叫我弄走了,这玩意儿我是在进书铺之前捡着的,她不是说进了书铺以后还在身上呢,那我手里这个应该就不是了,不过我瞧着这做工这手艺,倒确实是宫里边出来的,还挺稀奇,明儿我进宫问问是谁不甚丢掉的。”
他越说房雪薇的脸色越难看,在时间上头她并没有说谎,那臂钏儿雍乐侯是绝不可能在进书铺之前就拿到手的,可是……
臂钏儿他自然不是进书铺之前顺到手的,不过现在不就是凭谁一张嘴最会说吗,他倒要看看哪个胆儿肥的来反驳他!
被他一句话顶回去,嘉善脸色变了一下,笑容有一瞬的扭曲。
方才正要口出恶言的清源也眼神闪烁地坐了回去,她知道宁昊谦这是故意的,他是要彻底洗脱崔思璇身上的嫌疑。
一定是在出门的时候!他故意撞了她们,就是那时候他从房雪薇身上顺走了东西!
只是她们栽赃嫁祸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现在再死咬着时间这一点不放也不会有什么益处,反而还会正中宁昊谦的下怀,被他这条疯狗追着咬。
她不想再纠缠了。
清源眼睛转了一圈,就想赶紧了结此事:“这么说来,应当是薇娘记错了,她自己不小心弄掉了,这才错怪了崔小娘子。”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要揭过此事,且不说娇娘现下完全不想搭理,房雪薇也是顿时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清源。
她还记得昨日公主殿下对她说话时候的百般体贴,可是这会儿就好似她是一枚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挡了路就要被扔掉。
然而清源根本不看,仿佛从来就跟房雪薇不熟悉,今日的事也不是她暗示的,明晃晃要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房雪薇头上。
“殿下……”
“薇娘,既然做了错事就得认,所幸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去给崔小娘子陪个罪,想来崔小娘子也不会不依不饶的。”清源一副不关她事公平公正的模样,但说的话满是阴阳怪气的滋味儿。
暂且不论这个,一场闹剧总算是有了平息下来的苗头,众人方才紧绷的一口气渐渐缓了下来。
可惜,有人还是不消停:“既然她承认自个儿说谎故意要诬陷人,这事儿就算是结了!”
清源、房雪薇两个面上都不是很好看。
“但现在又有一件事儿,本殿下的玉佩丢了!”小霸王从窗台跳下来,悠闲地走到房间正中央,嘴角拧着一丝邪气的笑意,眼睛直勾勾盯着清源。
第30章
“你什么意思?”清源警惕地看他, 这人又要作什么妖, “你玉佩丢了就去找啊, 看我有什么用?”
“我这玉佩呢从不离身的,就是到了书铺都还揣在我怀里吗, 可惜回来之后你猜怎么着, 我一摸, 嘿,不见了。”小霸王迈着八字步围绕清源转起圈来。
“我这想了又想, 你说吧, 这出了书铺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回来了, 你们能给我作证没掉出去吧, 那就只可能是在我付了钱买书到离开书铺那一小段时间里不见的,可那段时间跟我有过接触的就只有你了……哎嗨!我突然想起来, 离开书铺的时候你还撞了我一下!”
这似曾相识的一番话一出来, 要不是不合时宜,满屋子只怕都要笑出声, 这不正是方才房雪薇诬陷崔家小娘子时候的那番说辞嘛!只是这回到了雍乐侯嘴里,也不知怎么地就变得那么好笑了。
娇娘也是先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这会儿就忍不住要笑,只是又想到之前还在和他别扭, 强自忍住了, 眼睛也瞥到一边不去看他。
反正他是个见天胡闹的性子,这会儿也不知道清源公主是怎么惹了他才会被他逮着机会大加讽刺。
众人的想法倒是和娇娘差不多,都没把这事儿看得多严重, 只以为就是雍乐侯与清源公主不对付,借题发挥故意找麻烦罢了。
“你发的哪门子疯?你玉佩丢了来怪我,我告诉你宁昊谦,本公主没碰过你的玉佩!”饶是清源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在外面跟宁昊谦起冲突,可心里冲天的火气止也止不住。
然而她的愤怒对宁昊谦来说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他甚至变本加厉地用一种讨人嫌的语气继续道:“啧啧啧,我可不是空口无凭这么说的,这都是合理的‘推测’,这不可能,那不可能,不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吗?我想着清源你应该很同意我的看法才是啊……”
故作疑问的口吻真是贱到家了,完全称得上挑衅。
清源真是今天好几回都在失控的边缘徘徊,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但是小霸王惹起人来真是一把好手,他连说话反驳的机会都不留给清源,径自接口道:“不过呢,你也不必担心,我是不会像你们似的,没有抓着证据就要给人家定罪,捉贼拿赃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故意拉长的声音在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以后,才猛地一转,“不过我瞧着你袖口里仿佛装着一个东西,看形状很像我的玉佩啊。”
空气再一次沉寂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唰的聚集在清源的袖口,清源今日穿的一身男装,袖口本就比女子的广袖裙衫要服帖一些,随便装些东西就很明显。
清源当然知道自己的衣袖里不会有他丢的玉佩,他就是故意要让她难堪而已,但是现在他把箭头稳稳地对准了她,她是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搜身的!一对远山眉愤怒的倒竖起,眼眸中盈满了狠毒,她几乎控住不住自己:“胡说八道!本公主还能贪图你一块玉佩不成,宁昊谦我警告你……”
狠话还没放完,小霸王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抓住清源的衣袖,清源连忙去躲,然而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勤习武艺的小霸王,只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败下阵来,两人争执之间,忽然一道重物跌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一块莹白温润的玉佩!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它从清源公主的衣袖里滑落出来,摔在灰黑的坚硬地面上,弹跳了两下,碎裂成不规则的几块,映衬下刺目得很。
激烈的争执声被这道清脆的碎裂声一瞬间击溃,清源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碎玉陷入恍惚,怎么会,怎么会!
半晌她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宁昊谦,她想要对崔思璇做却没做到的事宁昊谦这是活生生又在她身上演示了一遍,甚至做得比她更狠更绝。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不仅是清源明白了什么,房雪薇的神色也在一瞬间灰败了下来。她有一种预感:她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
众人自然也被这未曾预料的一幕惊骇住了,在他们的想象中这只不过是小霸王又一次恶作剧罢了,最后只会和从前一样不了了之,然而这块玉佩碎了,一切恐怕都没法善了了……
嘉善盯着地上摔碎的玉佩,声音颤了颤:“二郎,这玉佩……”
满屋子的人里可能只有小霸王一个人还这般轻松惬意了:“没错啊,我不是说了吗,这玉佩我从不离身的。”
他说得轻巧,众人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都出来离开,他们无比清楚这玉佩的来历,先前他们还没想起来——这玉佩是当年睿王殉国以后圣人赐封宁昊谦雍乐侯的爵位时赏下来的东西!
若是小霸王拿了个别的东西惹出来今日的这一场随随便便就能过去,但他竟然拿了这块玉佩出来,偏生还好巧不巧被清源公主“偷”去了,又在争执中被打碎……
娇娘虽不知这玉佩的来历,但是光看这玉佩的外表就能知道是最上等的物件,而且嘉善与清源等人的反应也都表明这东西只怕有些更深的寓意在里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和大家一样也不会相信清源是真的偷了小侯爷的东西,正如她不会对清源赏出去的那个臂钏儿感兴趣,清源也不会对小侯爷的这块玉佩有什么想法。
那就只有可能是小侯爷故意做的这桩事儿,目的她不知道,但阴差阳错摔了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不会受罚吧?
正想着,燕草就俯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娘子,依奴婢看那块玉佩有可能与已故的睿王爷有关,这事儿要闹大了,奴婢派人回去禀报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