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老早不耐烦母亲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可是经历了一番才知亲情可贵,忍了又忍这才忍住老娘在脑袋上扑棱:“差不多就行了妈,不管怎么样,家里先预备起北上的东西吧,妹妹那里也要有人照应呢。”
宝钗除了定期给母亲去信报平安,时不时也给哥哥写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给兄长的尽捡着贾家无礼之处详细说了又说,只让薛蟠觉得荣宁两府是黑风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愿住在里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边主持府试的学政并几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糊了名的卷子分捡着批了,有那字迹不清胡乱涂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词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还能看得过眼的拿出来细细评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觉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头,等最后总录了好定个高下名次出来。
“欸?这个学生倒也有趣,诸君且来看看!”刘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难看且不说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说挑毛病吧,又找不出来。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开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处处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见了。”众人听闻全都凑过来看,各个看完都是一副被鱼刺梗到的模样:“这也,这也……完全就是为了应试,生搬硬套,生吞活剥!”
学政也过来掀开一角糊名儿的纸看了一眼,见是个薛字心里便有数了,恐怕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长子。虽说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才子里看这文章做得确实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说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没什么错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胡子道:“罢了,治学之事贵在钻研和坚持。譬如那寒门学子,任他资质如何,只师长典籍一关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了。略抬抬手给人个出身,说不得将来更进一步。再者,这文章虽然稚拙,却别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罢。”
既然学政点了头,旁人也没什么不满——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黜了它的硬伤,待将所有卷子批阅完毕再回头看竟真觉得这文章做得有几分意思。于是便随意录了个第九十九名,算是送与他一个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了个狗屎运,只一心在家呆着和亲妈缠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屡屡抱怨贾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还整日里在内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劝了不叫他进院子,可请安问好的时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糊糊的叫着,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若论这科举,与别人来说是晋身之路,对薛蟠而讲却是将孙猴子引上取经路最终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难。旁的不说,万先生将朝廷颁发的《律》《诏》分别掰开揉碎了讲与他听,好歹算是让着霸王知晓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妈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财万贯仍跑不了脖子一凉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过于各项律例及至市井之间约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对妇人的定夺也在其内,当然清楚坏了清白名声的女子会落得个何种下场。是以咬牙切齿不愿呆在贾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个没用的软蛋。
薛太太拗得过女儿却拗不过儿子,直推说去贾家拜会下亲戚和老人家,少住几天便走,也无心去想他府试到底考得如何,一心翻检库房看看要带些什么。这可和送女儿上京时不同,带少了未免让亲戚小瞧,带多了又怕被人说暴发,连带着赠送各家的礼也要小心准备。实在是占据了她所有心思,其他一概都顾不上了。
还好有李嬷嬷和万先生替她操心,到了出榜的日子,照例是二管家和书童挤着去看榜。只见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去,一人从头向尾,一人从尾向头两处开花着找。谁知薛蟠的名字录在正当中,两人找了半天心下都凉了半截想着没戏了呢,谁知旁边有个看榜的一个一个念过去正找着自己名字,刚好念到薛蟠叫二管家听了正着,这才又往后看了几行才算是看见。反复对了几遍确认是自家大爷的名讳,二管家喜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见了,还是叫书童扯着胳膊挤出人群,一路又哭又笑鞋都跑掉了往家报喜。
薛太太开了大库正犹豫是带缂丝呢还是带云锦,忽听儿子居然府试也过了,竟然还不是最后一名,唬得手里价值千金的料子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收拾,忙拽了丫鬟下死力气问:“真没看错?果然是我儿?别不是什么人同名同姓撞上了吧!”如是再三方才确认真是薛蟠中了,喜得立刻一叠声喊人开了门往外用箩筐抬着撒铜子儿并碎银子:“另叫自家名下的酒楼师傅辛苦辛苦,这三天凡来吃饭的一律免单,就当是来为你们大爷贺喜了!”
这时报录的也上了门,薛太太大手笔直接给封了两张银票出去,回头在院子里团团转着不知道该干嘛。还是薛蟠从万先生处回来才叫她好了些,饶是如此还抱着儿子迷迷糊糊道:“可真的是我儿中了罢?再别叫孩子吃苦去了!”
万先生的意思也是这个,薛蟠这个秀才名分多少有些水份在其中。他自己又不是甚么八面玲珑的脾性,蛮劲上来又呆又蠢,只教导他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都累得先生半死,真要去考进士怕不是大国士出手也得叫他气出个痰弊之症来,因此只交代他如何应付最后面的院试,再不曾论及后面诸多考试。反正以薛家同四王八公之间的联系,但凡这呆霸王自己不作死抑或学政不是个蠢货的都不会在这一关卡折戟沉沙,可以说薛蟠这个秀才已是妥妥进了口袋了。
薛蟠自己也跟做梦似的,稀里糊涂竟然就是个秀才了!从此以后见了官员可以不跪,家中徭役赋税也可减免,想着出门约了妹子踏青都可以自称学生而不是小生,总之心里美滋滋的。家里又摆了筵席请诸多亲朋好友吃酒,席上往来再不闻长辈讽刺挖苦,只有一水儿的褒奖赞扬,成了“别人家孩子”的薛蟠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舒坦。心里想着,莫道科举如此之难也有那么些穷鬼酸丁削尖了脑袋想要考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这番一看果然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可惜自家资质有限,妹子又是个女儿家,竟就错失了这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他且吃一回酒就叹一回读书好读书妙,直叹得那些往日里总是寻他不着的族中浪荡子弟们耳朵里起茧子,纷纷望其而旋走。待薛蟠酒醒才发现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竟都跑得一个不留,当下恹恹缩回家里抱着本《唐诗三百首》硬背,生怕最后一关院试丢脸万一叫人唰下来岂不是老大没意思。
这边薛蟠府试取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京中,王子腾接了信一看喜得直拍大腿,把侄儿王仁唤到近前大骂一通,深恨其不知上进整日往花街柳巷之烟花地界逛,全不知体谅长辈艰辛云云。直把王仁骂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道这薛蟠不进京则已,进京了非要叫他好看不可。
另有贾府得了这个消息,王夫人本是想要依着这个去同老太太分剖分剖宝玉的亲事,一时也猛地跟泄了气的皮球是的——哪里想到痴肥驽钝的外甥竟然真的考了个秀才出来!先别说这秀才到底是不是买来的,反正长子贾珠考个这玩意儿已是去了半条命,再往后考更是干脆一命呜呼;次子宝玉到现在上学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太太整日里只说这孩子有大造化,却又不着力催他上进,日日只纵容着孩子跟一群丫头混在一处,稍说两句便要弄出些动静来作上一作,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一人能懂自己的心!
宝钗接着下人送进来的信也是喜不自胜,上辈子兄长此时已背上了人命债,着那贾雨村判了个葫芦案,为避风头才不得已举家北上依附贾家活命。现如今哥哥有了好出身,那香菱也与自家再无任何瓜葛,未来也不会再说夏金桂这么个嫂子,眼见一家人有脱离火坑的趋势,当下宝钗力气十足挽起袖子就要朝京里的惫懒伙计们下手开刀。
薛家在京中的铺子,一是当铺,二是米铺,三是脂粉簪花布料,最后者占了宫中采买的便宜吃穿不愁,出的纰漏却也最大。宝钗带着白鹭和大管家日夜兼程合了账本,看得怒火上涌复又哭笑不得,一碗水二两银子,一个鸡蛋五两银子,这是当东家眼瞎了不成?!这种账本子呈到上面不查则已,一查薛家跑不了一个监守自盗之名。
当下宝钗发了签子让薛大管家把几个铺子里的掌柜尽数请进贾家。不说甚事也不放人,一个一个专门隔开使唤了小厮伺候着。另一面却悄悄派了下人唬了店里说是失窃已经报了官了,把库门一封死将账本扔在几人面前:“论理,我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家也不好插手家里的经济铺子,可是诸位叔伯是不是当我薛家满门死绝了?这种笑死旁人的账本子也能做出来,真真不怕一串都叫上头拖出去砍了!”
掌管采买事宜的吴掌柜把账本翻开,里面一连串朱砂圈出来的造假之处触目惊心,他哪里想到一个虚岁才十三的丫头片子真能看懂账本且还知道外面市价行情的?待要胡乱推脱一番只听珠帘后女子的声音又道:“诸位可要想好,身契可还在我手里呢。也不说别的,我只用放了各家各位,出了这贾家的门看有几个还能活到明天见着日头的?”
那吴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哆哆嗦嗦一下一下猛磕头:“求姑娘救我一命!”宝钗只哼一声道:“你我是救不得了,你家人能否安然无恙尚在五五之数,御供的东西也敢造假,胆子大的能包住天了!”听她这么一说吴掌柜瘫坐在地,只喃喃着“悔不当初”及“遭人算计”之语。复又听姑娘在帘后道:“若是你能将这幕后的东西留一份儿出来,或不是我能考虑保下你一家老小。”
吴掌柜诺诺半晌,终是失魂落魄般道:“各个铺子都不干净,缘何您偏就朝我下手呢。”
宝钗坐在帘后抿了口茶:“吴叔,薛家这个铺子是怎么回事您比我清楚啊,这脚踩两条船的事儿,万一翻了那就是一家老小性命搭进去。哦,您是不往心里去的,毕竟搭进性命的是我薛家的一家老小,与您又有何干系?旁的铺子走些假账冲些银钱出去不至于动我薛家根基,换您,您自己说要不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还少一千多字,等下补上,容我拯救一下日更君~
好了~完成啦!
第12章
花厅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宝钗一提起“脚踏两只船”,那吴掌柜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眼见瘪了下去。
众人皆知薛家祖上有个御赐的“紫薇舍人”头衔。紫薇者,一是说翰林院外面的紫薇花,二乃是天上的帝星紫薇。自先秦时起便已设“舍人”官职,首见于《周礼地官》一篇,后历代因之,均为皇帝亲近官署。紫薇舍人便是中书舍人,始于南朝梁代,成例于隋唐,历经两宋终成熟例,及至本朝隶属内阁中书科,权柄大降,仅事缮写文书而已。
此职本为有文学资望者充任,薛家实与之不符。莫说缮写文书、执掌制诏了,到薛蟠这里半买半送得了个秀才身还一家老小感激涕零哩,祖上能看懂买卖文书的都算是学问人,头上顶着“紫薇舍人”四个字出去不晓得的还当是皇帝笑话他家呢。
着实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
上辈子还是母亲舍了祖宗基业才把兄长从死牢里捞出来。宝钗记得哥哥东窗事发前后,贾家已是风雨飘摇,她依着凤姐掉包计嫁进去时姨妈曾问过是否有何印信之类,自己直摇头说一概不知。后来姨妈未曾再问起过,宝玉又整天痴痴傻傻好一阵坏一阵,也就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贾家叫人告发诸多作奸犯科、私和人命之事,哥哥这桩葫芦案自是跑不了,当天就被抓了扔进大牢。
那天晚上,恍惚听婆子们咬舌根道有锦衣卫上薛家门携了东西去,第二天才忽有旨意传来允了花钱买命。她咬咬牙把麝月开了脸安排给宝玉才得以抽身回家看看,此时兄长正一身狼狈叫母亲搂在怀里抱头痛哭。
那叫人取走的东西,大约便是薛家这“紫薇舍人”的由来。今上已颇有春秋,膝下诸皇子日渐成人,眼见一番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先跟贾家撕掳开,紧接着就得把这烫手山芋卖个好价钱才是。从龙之功他们这种商户人家就不想了,新君上位总得有人给抬轿子,届时再混口热汤喝,总好过叫人当杀了给猴看的那只鸡!
是以此时宝钗绝不能允下面的掌柜叫人买通从采买帐上偷出大笔银钱去。这银钱到底去了哪里,不说她也能大概猜出个七八。大管家这几日在外面见天旋摸,早把几个掌柜家人口捋了一遍——这吴掌柜家的小儿子去年娶了房娇妻,恰好是甄家太太身边得力嬷嬷家的外甥女儿,这一表三千里的要不是花了大价钱还真掏不出来,估摸着主家守孝三年账上缺的千百万两银子都进了甄贵妃膝下四皇子的口袋。届时万一出了茬子还有薛家这头榨干了油的肥羊填进去补窟窿,总归都是下面人自己做主出的错处,皇子们高高在上自是连鞋也不沾灰的。
宝钗坐在帘后细细看了遍其他几位掌柜的脸色,人人脸上都是既惧又怕,唯有当铺掌柜面如死灰,另一笔墨铺子的掌柜却如释重负,颇有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当下只叫小厮看住了吴掌柜,单点了当铺李掌柜和笔墨铺子赵掌柜出来,又把其他几位掌柜送到东厢书房。
李掌柜且不看一旁瘫着的吴掌柜,等其他掌柜出去便哆哆嗦嗦跪下道:“回、回姑娘,先前吴掌柜曾带人在咱们家当铺当了批东西,因是自家人,咱们也没细看,只按着文玩画卷孤本之类出了票……姑娘!”宝钗没等他说完便道:“是没细看,还是……没敢细看?”
旁边的赵掌柜嗤笑一声:“哪里是没敢细看?只怕猫还给耗子带路呢,这会子倒打起自保的主意了。”李掌柜转过去目露凶光瞪赵掌柜:“谁身上没点锅底灰,你少在这里装清白!姑娘定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的苦衷,那真是里外两边面面得罪不得,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没办法?我看你们都挺有办法的。三年下来竟从薛家转手捞出这么多钱,也不怕咬手!”宝钗又抛出一摞账本,具是往年旧账。因各个掌柜根本就没把薛太太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是以连做假账都做的漫不经心,稍微知道点经济的都能看出里面暗藏猫腻,更别提积年的老管事们。几个大掌柜都臊红了脸,宝钗按下心头怒火抿了口茶:“今儿这事儿,出了门谁也不行往外乱说。薛家已是大祸临头了,实在不行还能舍了万贯家财保命,诸位可就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你们太太心慈,正好这几天大爷又大喜过了府试,也不合适见血。既这么着,只好请几位给家里去个消息,就说在这儿小住上几天,等库里盘完了,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咱们再算总账!”
命都叫人攥在手里了,谁敢说个不字?赵掌柜当即坐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了封家信出来,然后朝宝钗的方向拱了拱手:“秉姑娘,我老赵愿为姑娘做个急先锋,只求家小不受连累,俯仰间无愧天地罢了。”宝钗坐在里间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没摸住他的脉数,只听赵掌柜继续道:“吴掌柜去年也往咱们笔墨铺子塞了匹东西,当初报的时候说是上好的空白簿子,小的开箱验看时最上面一层也确实是宣纸裁好糊出来的干净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