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有贾政至帘外文安,父女互相勉励几句,又捎带着赞了宝玉几句便问道:“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喻,外男不敢擅入。”黛玉远远儿听见这话把头又压了压,宝钗悄悄轻拍她一下,就听贾妃命小太监跑出去引了宝玉进来,姐弟相见跟母子似的,元春只把宝玉揽在怀里摩挲头颈笑道:“竟比先时长了好些……”语音未落便泪如雨下。
此时尤氏、凤姐上来启道:“筵席齐备,请贵妃游幸!”众人簇拥了复入园中入席,此时园中筵席大开,元春上坐,贾母等侧坐相陪,尤氏、李纨、凤姐把盏持羹侍奉。席间元春命人备了笔墨,择方才游览之处几个最喜欢的亲自赐名下去,赐此楼为大观楼,这省亲的园子便名大观园。又点了几处写毕,向诸姊妹笑着令个人就这些亭台楼管之景自己选了喜欢的赋一或律诗或绝句者。
此间种种宝钗上辈子尽是经历过,这辈子只安安分分写自己的,带了黛玉宝琴站在一旁且不去给宝玉兜底作弊,一时之间各人皆得了一首。唯宝玉一人抓耳挠腮实是凑不出三首,自有下面人为贤德妃娘娘的亲弟弟解忧,少不得出些急智描补过去。元春看过姊妹们一展长才,点了薛林二人的魁首,又赞宝玉进益,分赏了席间琼苏、金脍下去与他和贾兰,顺口问了句贾环便抛开不提。此时家下采办的十二个小戏子装扮了上来歌舞做戏,各个穿金裂石,舞似天魔,元春喜得赏了宫缎荷包金银等物,然后撤宴。将方才未到之处,复又一一游玩一遍,题字恩赏不提。如此又是数盏茶后便有太监跪启赐物齐备,元春过目后将东西分赏下去,时已丑正三刻。执事太监再三催促,元春方才含泪上舆而去。
阖家上下这才得空回去东倒西歪的歇了。
薛太太看了这一出,旁人都睡得唯她睡不得,一心只想着要让女儿也当个人上人享一番如此富贵。先前选侍自家女孩儿那是皇后娘娘也没挑出甚错处的,不过被出身耽误罢了。当初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候想得简单,先王老爷只说兄弟姐妹间当守望相助须得她去拢住薛家这个钱袋子,她且听了便信,等真下嫁入了商户人家才知悔之不及。金陵城里略有些头脸的官家娘子都敢在薛家席上甩袖子走人,哪里如在娘家时那般尊贵?虽说后宫不大好进且不去想了,可这四王八公俱也是勋贵里头中上等的人家,挑挑拣拣也就宝玉见着脾气温和举止有礼,生得亦找人稀罕,心里已是十成十的满意。少不得等姐姐歇过来了要去同她说合,大不了舍了京里铺子都与女儿做陪嫁,不信贾家不供着财神爷。
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直到天光大亮亦未曾合眼。自元春回宫后,贾家上下人人力倦、各个神疲,十七头里林如海就派人接了女儿回林府,只说上元开宴时再送来和小姐妹耍,仅留了薛家一家住在梨香院。薛蟠每日里早早出去上衙门打杂,贾琏等贾家诸子弟寻了他几次未曾寻得,心生一计且约了王家的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几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攒出一个帖子递进来。薛太太见了还当是儿子在外头结交的朋友,高高兴兴做主应下,只待薛蟠归来说与他请假出去消散消散。
那薛蟠,大半年功夫,吃着老大夫开的消肿化瘀药,又天天早出晚归勤谨跟了林如海打杂,竟是跟泄了气的球儿似的瘪下来,先前贤德妃娘娘省亲时贾政见了这外甥颇为惊讶,只当他读书读的辛苦病了呢,这会子换了衣服走出去竟也颇能入眼,就只依旧呆里呆气。晚间儿从外头回来拜见了母亲,薛太太把白日里收的帖子给他看道:“我寻思着,你能在京里结交些朋友也是极好。咱们薛家是买卖人家,少不得要靠了哪条路子呢,在外头手脚莫拘着,千万大方点儿!”说着让家下人去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出去吃酒会账,便哄了忙的一脑子浆糊的儿子去洗漱了用饭。
如此过了两三天,贾家方才将省亲动用之物一一收拾过,这日薛蟠果然跟林如海告了假在家等着贾琏诸人,薛太太带宝钗宝琴去王夫人处闲聊,因见着探春在外间绣一副慧文,就让两个女儿同去找她说笑,自己带了丫鬟婆子与王夫人坐在东侧小三间儿里磨牙。
宝琴年龄小,因见廊下花池子里有点点鹅黄乍破,便叫小丫头去折了一支迎春花儿进来赏玩,宝钗逗她玩儿呢,取了块白绫子用绣箍崩好迤迤逦逦画了幅疏阔的残雪迎春图做花样底子。探春侧过身来看了两眼笑道:“这个好!琴妹妹整好与宝姐姐一齐扎出来,少不得下个月二姐姐生辰做礼送与她。”宝琴便笑着闹她,三人挤在一处嘻嘻哈哈,看得内室两位太太亦眯着眼睛笑。
王夫人此时才叫个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女儿总算在宫里出人头地,儿子也在家学里进学了,亲戚又扶持,真真是荣国府中除贾老太太外再无人是其一合之敌。因薛家建园子出了大力,是以其对这个妹妹很有几分尊重,每每寻了空就去请薛太太过来坐坐,此时见了外间的热闹便赞道:“宝姐儿果然是个好的,带着姊妹们也叫人放心,再不像我们家里的几个孩子,羞手羞脚的。”
薛太太转头就赞起宝玉:“还是宝玉看着齐整,又孝顺又知礼且还进了学,将来少不得为娘娘之左膀右臂。”夸了又夸,极尽赞赏之词,王夫人便知道她话里什么意思。然此时贾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自然对儿媳妇更加挑剔。黛玉有个二品大员的父亲在其眼中尚且看得淡淡的,宝钗家里顶着个皇商之名,纵使之前千好万好,现在用不上了也就那样。
是以王夫人就笑着只当甚也没听懂,随便喊了身边金钏道:“去我库里翻检翻检,依稀记着年轻时收了好些娇艳料子,我现在年龄也大了穿不得,不如给她们小姑娘裁几身儿新鲜衣服欢喜欢喜。”金钏应下,出去又找了个婆子跟着一齐开了王夫人的私库寻东西,这边王夫人才又笑着对薛太太道:“要说我这宝玉,生来也是七灾八难的,前时不是还认了个姓马的道婆做了干娘吗?因着没甚用,老太太又做主去观里供养了替身,只那老道长说过不可早论亲事,是以就这么拖着,我心下亦是急呢,可惜当不得这个家。都说成家才能立业,也不知这缘分到底在什么地方。”
薛太太勉强笑了应和几声,转眼就见金钏身后带了两个婆子抱几匹绸缎进来行礼道:“回太太,库里配得上宝姑娘和琴姑娘的料子都叫我搬出来了,说不得叫奴婢讨双份儿赏呢!”这些料子,有玫瑰红的闪缎、嫩黄的提花缎、银红的章绒、薄荷色的银缎,藕荷色的妆花缎,果然样样精致细腻。虽说都是好东西,可在薛家人眼里却也没那么稀罕。薛太太正不痛快呢,见了这些无甚心思,只淡淡的对王夫人道:“劳姐姐破费,这好东西给她们也不过糟蹋物料,小孩子家家一人拿一个去玩儿罢了。”
平日两家相看,若是看中了,男方长辈会送些簪环钗子之类与那姑娘,若是未看中也不叫人面儿上尴尬,均是给了衣裳料子把人送出去。是以薛太太一见姐姐不当不正的送了缎子,脸呱嗒一下就沉下来,张嘴就想说女儿嫁妆丰厚之事,那边宝钗听见金钏儿讨赏的说笑话立刻带了宝琴探春在外间门边道:“我恍惚听见姨妈要打赏什么呢?可有份儿的?”
薛太太便把嘴里的话咽下去缓了脸色道:“你家常不是喜欢琢磨这些么,可巧你姨妈要赏你乖巧听话呢,还不好好带着姊妹们进来。”宝钗就笑着自己掀了帘子走进来,冲着王夫人薛太太福了福,这才去看金钏摆在桌上的料子。宝琴平日在家也多见这些,只和探春挤在一处嘻嘻哈哈,三个姑娘样样品评一番,最后宝钗要了薄荷色的银缎,探春要了藕荷色的妆花缎,宝琴则取了嫩黄的提花缎,说笑着要用这三匹缎子攒出三套一摸一样儿的衣裳穿了玩儿。薛太太见女儿喜欢,一时也不好再说甚么,稍坐一会借故辞了出去,带了宝钗宝琴便回那梨香院,讪讪的想着等儿子回来便与他说明儿一早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超级痛苦,一边翻原著,一边翻早先在博物馆拍的照片参考着写的。至于布料配色......这个锅是睿哥他爸的哈!
第26章 [倒V]
拐回头却说薛蟠这边, 早间起来哼哼哈哈洗漱又用了饭就在梨香院的前院儿里无所事事转圈儿。因着早就请了假,是以这一整天都闲着。薛太太前几日替他接了贾府子弟们攒着一起递来的帖子,又说有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家的公子一起, 薛蟠傻乎乎的想着估计与林如海衙门里见的差不离儿呢。他且慢悠悠换了身新作的家常衣裳,腰间挂了妹子亲手绣的四君子荷包和岁寒三友的扇子套, 想想除了老娘明里暗里补贴了二百两银票,又取了些碎银铜板之类塞在腰间, 就坐在前院垂花门下头喝茶吃蜜饯等人。
这一顿好等, 直等到巳时二刻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才跑来敲门。门子将人引进来, 兴儿见着薛蟠翘了二郎腿正自己乐呢,连忙上去拱手打个千儿道:“薛大爷, 小的来报个信儿, 我们琏二爷昨儿就在外头订好了席,怕您不知道地方专门让我先过来知会一声, 二爷等会儿就过来再请一请您。”
薛蟠此时倒好性儿,也不与他恼,只叫自己身边的来福领了兴儿去喝茶吃果子, 又等了一会儿, 贾琏骑个灰不溜秋的大骟马就来了。门子听见动静出去一看, 原来是荣国府长房的爷们儿,忙将人请进来。贾琏就着下人肩膀衬了一下从马上下来,马鞭往后头长随手里一扔就进了院子,就见薛蟠正起来抖衣服上的点心渣子。
“哎呦,薛兄弟, 劳你好等。昨儿我们出去寻了个好去处,因此回来晚了点子,这早间就起迟了。”贾琏拱拱手笑嘻嘻来了一句,那边薛蟠忙也拱手还礼道:“无妨,今儿林姑父放了我一整天假呢,迟一些亦无妨,只别误了明天的事儿即可。”这话听得贾琏嘴角直抽抽,心道你个薛家说一不二的爷,怎地就这么听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林家亲戚的话。一时又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故意拿林如海吓唬人,想来想去看着薛蟠脸上蠢兮兮的顿觉自己是想多了,也就扔脑后笑道:“放心,一准儿误不了林姑父的差事。”
说着两人一起出了梨香院的门儿,这边是条接着荣宁街的小路,平日里也无甚人来往,薛蟠上马牵了缰绳,老老实实沿着路边儿和贾琏并排往外走。走着走着走到城北边儿一处酒楼,看门脸儿也就那样,还不如薛家自己开的呢,薛蟠心想这琏二果如外头传言一般吃老婆管,请人吃酒竟跑到城北来,还选了个这么样儿的地方,可见其囊中羞涩。
两人到了酒楼幡儿下头,早有伙计跑出来点头哈腰帮着下马牵蹬,薛蟠身边跟了来福来旺两个长随,一个去跟着安置马匹,另一个上前掀了帘子。这酒楼里头看着也是普通,说不来什么料子打的桌椅板凳并柜台摆在里间儿,看上去尚算干净,稀稀拉拉客人也不甚多,许是还没到饭点的缘故。贾琏快走两步往前头引路,薛蟠就跟着他,两人往西头走了两步就见一座黑漆漆的木楼梯,沿着楼梯上去二楼庭中也无甚人,再往西里头走到底是两扇乌黑菱格大木门。
贾琏笑嘻嘻伸手在木门上敲敲,里间儿立刻有伺候的过来开门,薛蟠往里一看,竟是一片刺眼的金碧辉煌。六、七个勋贵子弟东倒西歪搁里头坐着,主位上坐了两三个打头的,其他贾府并四王八公家的子弟们分列左右,席间约莫陪了三五妓子说笑,见着薛蟠来了忙起身过来互相厮认。贾琏串着给他道:“那位是王大人家的子侄,那位是北静王府的旁支,那位是冯家的,还有那位是卫家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薛蟠团团冲人拱手,互相见过礼后便入席开宴。
薛蟠早间等人时候在家已是灌了个水饱,这时伸筷子出去只觉着滋味摆盘俱都平平无奇,因此便问,其他人听得他好奇,拍手笑得一脸神秘道:“且要等一会子才晓得这里的好处哩!”正说话间,外头二楼厅中摆了个小小台子,不知哪里来的花娘散着头发站在上面,底下只一老翁取了细竹管呜呜咽咽的吹。只见那姑娘高鼻深目,体格风骚,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软,和着曲子搁台上来回转圈。待其转近了依稀能看出来这人里头竟甚也没穿,就披了外头的纱衣,这些个纨绔子弟纷纷哄笑,其间大有猥琐粗鄙之语。薛蟠这几年窝在家里老实读书,身边连丫鬟都无尽是些小厮,过的跟和尚似的素,哪见过这等市面,当下就直了眼睛,要不是还顾着脸说不得口水都滴答下来,也就是他现在细溜了,不然看了都得让人眼瞎。
王仁坐在尽里头拎了杯子出来跟贾琏碰了一下,伸手往薛蟠肩膀头一拍道:“薛大兄弟,这玩意儿新奇吧?”薛蟠只顾着点头,那舞姬已是转到小厅另一头儿去了,眼见二楼除了中间四周全是包间儿,此时不知道多少人正坐在里头往外看。众人瞧了一会,舞姬舞罢敛了裙子低低鞠一躬,胸口一抹雪痕起伏着,又有人叫好喊了赏钱这才退下去。两层楼间上来的楼梯早有人关门堵了,看客们只管放心玩乐,席间又有妓子殷勤劝酒,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原来此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间有名儿的去处,虽然门脸儿开在城北看着普普通通,实则暗藏乾坤。这酒楼背后的主家甚是厉害,想出种种神仙玩儿法,甚至一些身上有家孝的膏粱们也敢请进来,这花费当然不菲,王仁贾琏等为了把薛蟠弄出来也算是下了血本。
待酒过上几巡,话头子便放肆起来,包间儿里诸人先是挤了眼睛笑着将京城花街柳巷有名儿的姑娘们品评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往好人家姑娘身上攀。这个说水月庵跑了个小尼姑,长得可招人了,那个就道某家有个表妹细眉细眼可人疼,这个又说那表妹和那小姑子有何可怜惜的,不若高门大户里极有才的姑娘们有胸襟。因说着这个,有人就从腰间掏出扇子给人传递着对贾琏道:“这还是你家二房几位姑娘的笔墨哩,你可知道?”
那贾琏,早就是纨绔放荡惯了的,家下人媳妇子且要多看几眼,哪在乎这些?又不是他老婆并亲姐妹,当下笑了眯眼点头道:“可不是,我二叔生得好女儿,头一个不就入宫做了娘娘的。”众人哄然大笑,那人又道:“你们可知这扇子上写了甚?俱是你那堂弟录了闺中字句出来,香艳得紧。如今谁不道他好福气,家里姐姐妹妹的不够,还有那客居的亲戚姑娘,我们好生羡慕哩!”贾琏笑着抿了口酒只管咧嘴前仰后合,就有人说:“这江南的姑娘精致,北地的小姐泼辣,但看各人喜欢哪一口呢?”
席间陪坐的妓子就捂了嘴“嘻嘻嘻”的笑:“都说大家姑娘好看,怎地我们见了也没觉着好呢?先前十五约了小姐妹们去庙里上香见过,一个个团头团脸的,还没楼子里的姐姐俊俏,爷怕不是专门说来埋汰咱们。”这厢正撒痴撒娇蹭着旁边人的腿,那头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就叫人给掀了。
薛蟠趴在哪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贾府二房家客居的小姐里头有一个是自己亲生的胞妹,登时就不乐意了。人都这样,听些旁人家女眷的故事总愿意,牵扯到自家身上那就不行,他本来就是个又呆又混的,蔫不唧唧趴那里正乐呢,脑子好不容易磨过圈儿算明白账了,即刻跳起来发作。一整张走了红漆的桌子叫他掀翻在地,碗碟壶盏之类瓷器摔个响脆,那些留在一楼也吃用着的小厮长随们都还当是自家主子急眼了呢,忙不迭挤着往二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