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几天后王夫人那边派周瑞家的带了两匹往年的大红妆花缎与岫烟送来,又有些其他吉利颜色的料子,只不过都是零散的不成匹,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周瑞家的福了福便赔笑道:“姑娘莫恼,先听我说。这大红缎子是与你做嫁衣用的,料子直接送到姑娘手里头,也免得和以前你那月例一样叫人克扣去一半儿。这些散碎料子把与你做些帕子汗巾子抹额,或不是多裁几个鞋面子并荷包也极好,特特为了这个把整匹好料子裁了也是浪费,总归是白与你备一份嫁妆,千万别嫌弃。”一通话说得岫烟满脸通红羞愤欲死,终究忍下来叫丫头送了她出去,自己看着满桌旧缎子坐了会子,到底翻出剪刀针线动手做活计。
她心下明白,父亲母亲把自己扔在这里无非就存着省份嫁妆且还能时不时上门要东西的心思,这边碍着姑姑面子且不好发作,早早离了此处去到薛家方才好与他们分说。届时大不了求薛家一纸休书罢了,总归不能祸害旁人。
这边贾老太太见岫烟如此柔顺温和,反倒与她多了几份怜惜慈爱,叫开了私库寻出一套纯金的并一套嵌宝石的首饰,想想不放心又把公中旧例姑娘们的嫁妆银子提前支出来交予鸳鸯命其好好保管,少不得又把往日存不住的些许鲜艳料子与她填进去,反正也就只这样,足够仁至义尽罢了。
薛家这边与薛蝌定下邢岫烟,宝琴便数着日子等哥哥回来。这一年往平安州北上的商队已是第二回 出门,按理讲宝钗小定那几日便该归来,这一拖便拖进七月里,连薛太太都有些坐不住,派了铺子里伙计往北一路去打听,等到宝钗都快纳征时候才有伙计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
大管家一见是商队回来的伙计,忙安排人照料着这人喝点水缓口气,自己一路跑进内院传话。薛太太听得说是伙计回来了一个,忙叫安排屏风要好生问一问。宝钗宝琴坐在右手边,薛蟠带着絮萦坐在左手边,几人目光炯炯只盯着那伙计进来。来人应当是进来前已经洗涮过一番,因此身上还算干净,跪下有条有理与一众主子道:“二爷要小的早早回来一步报个平安。商队上下都还好,只刚启程回来路上遇上了一队山贼强盗,几个伙计受了伤便在半途停了几天养了养。当初跟着一块儿去见识北地风光的柳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以几个管事并二爷俱都有惊无险,连块油皮都没擦破的回来了。”
第70章
薛太太听得只是虚惊一场, 总算拿手抚着胸口与儿子媳妇感叹:“世人皆说商人不义,这南边价贱如泥的东西运到北边转手便就天价买出去, 平白的了那些许家财。全不想若无商人挣命般南来北往,哪里能叫他们用上这么些老远地方才有的好东西?这次乃是祖宗庇佑队里有位好汉在, 若是普通商队, 少不得就此便人财尽失, 多少钱也买不回来这条命。”说完少不得命管家去常做法事烧香的各个寺院再捐些清油点灯, 又巴巴儿的带了媳妇女儿们去祠堂上香上供, 以谢这些神佛祖宗们庇护后代。
娘儿们去折腾这些,薛蟠就拦了那伙计问他:“如今二爷甚时候能回?”伙计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交予他应道:“回大爷, 二爷押了车队,带着货呢快不了,约莫着再有五天之数必能回来。”薛蟠又问:“那起子劫你们的匪徒是何处人?”伙计拱拱手打了个千儿回他:“禀大爷, 好叫大爷知道,这群绿林里头甚么人都有。听口音有关内也有关外,不过还是关外的多,大体全是平安州北部的人,那边说话与靠南边的不同。”薛蟠嗯了一声,这才想起问那见义勇为的义士:“这个柳爷是怎么回事儿?”说到这个伙计话便多起来:“这位柳爷名讳柳湘莲,说是您外头认得的朋友,那个锦衣卫里头柳佥事家的姑表兄弟。先前还来咱家吃过您喜酒的,您忘了?”
这个薛蟠倒没忘,他双手一拍道:“记得记得,是那个瘦高的哥儿吧?似乎眉眼极俊俏。听说他早先还喜欢在风月班子里装扮了上台串几出儿戏, 再想不到竟是个有手段的狠人。”说着又问:“我记着他仿佛是随着柳佥事做正事了,怎么又跟咱们家商队往平安州派呢?”伙计就笑起来,笑得挤眉弄眼道:“柳爷嫌他表兄废话多,又是个呆不住的性子,京中色色能玩儿的都叫他玩儿了个遍,着实觉得无趣。恰好那天在街上遇着二爷押车往城门走,听说咱们往关外去,连衣物盘缠都没备打马跟着就一块出去了。半途二爷说要他写信给家人捎回来,这柳爷还嫌麻烦懒得写哩。”一番话把个风月子弟形容得活灵活现。薛蟠想了想,交代婆子去母亲那里回一声儿,自己换了衣服便往外走。
今日虽不是休沐日,但近来京中安逸,想必除了礼部户部其他衙门里也都清闲得很。薛蟠骑了匹大走骡,也没往沈玉应卯的衙门去,倒是兜兜转转先去礼部寻了师父林如海把伙计递上来的条子先行奉上,又瞅空往自家铺子里拎了一坛子果子酒慢悠悠去了城西沈府。沈老爷子喜欢实心眼孩子,见了薛蟠高兴得紧,忙招呼他:“快坐,今儿家里烧了几只鸽子,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薛蟠再不会与人客气,自己拉了矮凳坐下,把脚丫子一撇长出一口气儿道:“这也太热了点,家下连纱都快穿不住了,您这里可还好?”
沈老爷子一心等着吃鸽子,只哼了两声应他:“心静自然凉,早晚还成,就日头出来后正午时分难了点。”说着薛蟠自己把袖子挽好,帮着弄桌子的老苍头一块儿动手摆盘子。他在家里也不做这个,现学现卖好歹算是搭了把手。沈家下人见薛家大爷上门拜访,少不得要去往衙门里寻沈玉,这边薛蟠才转头交代了一句:“别忘了一块儿喊柳兄弟过来,他表亲那儿叫我顺手捎个消息与他。”
小厮应声,又打了个千儿才退下去办事儿,约莫有半个时辰,沈玉果然带了柳子安回来。这时候沈老爷子已经吃了两只鸽子下去,生怕叫孙子见了唠叨,留下那坛喝了一半儿的果子酒麻溜往屋里回转。沈玉一看爷爷跑得飞快便知他定是又乱吃了东西,往桌子上一看就看见有个酒坛子。薛蟠站起来怂兮兮一笑解释道:“这酒度数低,也就有点子酒味儿罢了。酿的时候一粒粮食没放,都是些新鲜甜果子加了些药材酿的,专门问过大夫才敢带来与老爷子尝尝。”
沈玉知道他不至有甚坏心,留了柳子安在这里做陪自己先回去换了家常凉快衣服。御赐的飞鱼服好看倒是好看,就这个季节里穿着实在太热,一天下来衣服外头都能结一层白色盐霜,可得马上换下来让人拿清水摆干净。等他收拾完自己回来,柳子安也火急火燎去客院换了衣服,再转回来人齐了薛蟠才把一张一模一样伙计递上来的条子给了沈玉,转头对柳子安道:“回来报平安的伙计说是再有五天商队便能进京,这次多谢你表弟仗义出手,不然家下难免折损几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伙计。”
沈玉看了条子上的内容,皱皱眉问薛蟠:“这东西你还给过谁看?”薛蟠憨憨一笑答道:“伙计直接交到我手上,连我妈并我妹子都不知道。不过来之前去礼部给我林姑父看过,其他人就没了。”沈玉点点头,伸手把小厮送上来的浅盏一一摆开,又拎起酒坛满上才对薛蟠道:“林大人无妨,内阁诸位哪个没有些许消息渠道,你两家总归有些许姻亲关系,又是师徒,索性坐实了也不要紧,只别在外头太现眼。”薛蟠“嘿嘿”笑了两声认下这番话:“可不是,若叫我林姑父事后才知道我有甚瞒着噎着的,指不定秋后算账把我收拾成甚么样。”
柳子安坐在一旁听得柳湘莲数日后能平安归来便不再端着正型,此时手执浅盏就着边儿喝了口,立刻点头陶醉不已。这坛子酒乃是筛过煮过后放凉又拿冰水隔着坛子湃过,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还带着花果香甜味儿,实属消夏极品。当下他也顾不得嘲笑这酒软绵绵没有一点劲儿好似娘儿们用的,匆忙又喝了一口,舒服得飘飘欲仙。沈玉和薛蟠说完话转回头一看,这货正悄悄拎着坛子睁个眼闭个眼往里头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又做贼心虚怕被发现。
“哎我说,我兄弟拎了坛酒来看我家老爷子,你这是几个意思啊你?”沈玉早闻着香味儿了,只是正事儿没说完不好下手,错眼不见就叫人连坛子一并端走,哪里肯愿意。柳子安晃晃坛子听得里面还有些响动,放心把坛子放下道:“只要我那表弟平安回来,多少话再问不得?薛兄弟家的商队有甚不可信的。再说了,这平安州里头水深得很,当今肯定不会随便碰那边,至少只要上皇还在就不会。总归不会是北边蛮族要南下,若是摊上这档子事儿,我急又有甚么用。”
沈玉当头敲了他一计:“乌鸦嘴!再没个遮拦,看你将来就在这上头吃回大亏长教训。”总在家里挨训,这回安稳坐在一旁看笑话儿的薛蟠“嘿嘿嘿嘿”了几声,这才伸手劝道:“无妨无妨,这酒还是铺子做里的,抵不上我妹子自己拿庄子进的果子酿的那些,回头等柳二爷回来再把那个刨一坛出来杀杀馋。”混闹惯了的两人听他一劝便不再争抢,到底乖乖坐着一人一盏慢慢就着烧鸽子吃酒。
待半坛子酒喝完,厨下又送了拌好的凉面上来,辣子碟和醋碟放在一旁自己添,看上去精致干净,令人颇有胃口。招待着薛蟠简单用了一餐,沈玉才起身送他往外走,走到外面左右看看巷子里并自家门后都没甚么人看过来,便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细长盒子与舅子:“这个烦劳捎给薛大姑娘,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乃是我拿上个月禄银换的家常首饰,许是比不得姑娘平日用的那些,但是看在诚心的份儿上万万莫要嫌弃。”薛蟠这才有了点做人大舅子的底气,也不怂了也不傻了,伸手接过匣子上下看了几眼沈玉,笑了两声与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倒把沈玉看得鸡皮疙瘩出了一胳膊。
“也不知道这薛蟠究竟是真傻假傻。”他嘴里叨叨了几句,转身回家关上大门。
里头柳子安正拿着条子认真看,见沈玉进来才对他感叹道:“今日方知薛家厉害之处,这些个伙计都能和咱们那些撒出去的探子比肩了,终究打着做生意走商的由头总比脸生的外乡人可信,能弄到手的消息也多几分可靠。”沈玉也一脑袋茫然:“我原也没想到薛家内里竟是上面的另一双眼睛,怪道他们家有个‘紫薇舍人’的名号,遇着要命消息可不是得直接密函呈递君前?”原来这条子上清楚明白写着平安州内里几大势力之间近来此消彼长的变动,又说一股关外盗匪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进来,竟不知道要做些甚么。
沈玉感兴趣的是条子里描述那些绿林中颇有几个身形矮小极似侏儒的,又惯使匕首长刀,与正月十五宫宴行刺的几个蛮子颇为类似,难不成这忠顺王还真有本事与北边暗通了款曲?或许那戏班子还真是他有意为之。只现在上皇还在,又一意要保下忠顺王,下边儿做事的想查他心里也得掂量两分。思来想去,还是把这条子重又誊抄一遍第二天一早递到马指挥使案头,马指挥使接过条子看了一遍,按旧例将东西烧了,点头与沈玉道:“这是你未来媳妇儿家递上来的?”
“不敢有丝毫隐瞒。”沈玉拱了拱手,脸上罕见带了些许腼腆之色,马指挥使见了笑着对他道:“既如此,北边儿便交予你盯着,年轻人多承担些,我们这些老东西将来才好放心腾地方。”沈玉没真把这话放心上,拱手行礼后便退下去忙自己的。等他出去看不见影儿了,帷幔盖着的内室方才转出一个人,穿着葵花圆领衫手持拂尘,竟是上皇身边得力的大太监。
这太监自是不敢与锦衣卫头头较劲,弯弯腰站住脚一并往外看沈玉出去的方向问:“马大人,这沈家哥儿可还成?”马指挥使背了手走到堂下摇头答道:“孩子么,倒是个好孩子,心眼正,脑子活,且有手段,又不是个下手没分寸的。最难得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后生一片忠心,就只一点,做咱们这一行有家累就不好说了,总有亲戚攀上来要说情,届时你便是铁面无私也得把手略往上抬一抬。但是这小子又明显是自己看上人家姑娘巴巴儿上门去求,小定都过了也不好再为难人。四王八公诸家自然都是忠君臣子,只子孙无以为继,作奸犯科之事近来甚多,偏他定的那姑娘又是紫薇舍人皇商薛家的,再看看吧。”这太监仔细听完点点头,小声重复一遍又鞠了一躬问:“那你看咱们该怎么给上皇回话呢?”马指挥使却笑起来,边笑边往堂下走:“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耳目,耳目只会有甚说甚,哪里敢枉测上意?只能劳烦公公替我们润色一番了。”这太监听了心里也美滋滋的,当下赔笑两声,转身回去复命。
马指挥使送他出去,回头摸摸袖子又从里面抽出方才明明叫烧掉的条子低头仔细看过。原来方才他不过错手拿了旁的纸做个障眼法,这东西仍旧留了下来。如今锦衣卫里头也是不好做,上头两位当家的,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哪头都不敢怠慢。方才马指挥与那太监道自家是“皇帝的耳目”,可这上头有皇帝和皇帝他老子,便是耳目心里也得琢磨几番,否则少不得就要被推出去祭天抵罪。是以马指挥才扯着沈玉要娶薛家姑娘说事儿,不叫他这么早入了上皇眼睛,要不将来新皇站稳脚跟后这年轻人还不知要吃甚苦头。
新旧交替之时,他们这些皇帝心腹最难做事,说不清楚甚时候便要叫新的顶头上司清算,能多庇护几个便多庇护几个,惟愿这些臭小子心里都有点数,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他添乱。“罢了罢了,老了就是心软,不想叫手底下猴崽子们折在这些破事儿上。”他将条子上的内容写入密奏中呈报上去,余下时间闲来无事便往诏狱里去看看几位老住户。
先不说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只论家下小儿女之事。那薛蟠出去逛了一下午,回来时候正赶上薛家晚膳,薛太太见儿子回来,一叠声儿喊婆子添碗筷上来。薛蟠与老娘打了个千儿道:“在外头用过了,极精细的面食,现下不用了,要么晚上撑得慌。”薛太太听他如此说也罢了,只叫摆个绣墩让他坐了说话。薛蟠就笑嘻嘻坐下听娘儿们说些家长里短,倒也不嫌烦,等晚膳撤了才道:“我与妹子有点事交代,且等一等。”
薛太太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就自己扶了丫鬟回后头遛弯消食儿,絮萦带了宝琴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薛蟠便偷偷摸摸把宝钗喊到一旁。这会子他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无人方才从袖子里抽出个细长木盒塞给妹妹:“这是沈兄弟自己置办的,巴巴儿求了我给你捎过来。看在哥哥脸面上千万莫恼,也别扔出去哈。”
宝钗一头雾水,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根银鎏金的簪子,上头约莫是点了颗指甲大小猫儿眼绿的绿宝,顿时哭笑不得:“这有甚可遮遮掩掩的?名分都定下了还整得跟私相授受似的。再者,既是人诚心办的,好赖也无甚可挑不是。”薛蟠忙上下狠狠点了几下脑袋:“可不是,他们从三品武官的俸禄也忒可怜了些儿,一个月攒攒也就换了这玩意儿,咱们家丫鬟过年过节头上都要比这个那啥点。”宝钗看看簪子就笑了:“还成吧,得一个月银子能舍得全花我这儿,至少这人有心了。再者,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指望那点子俸禄过活?若以哥哥你的俸禄算,只怕连嫂子一个都养不起,一个月下来连这么个簪子也得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