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薛太太时不时拉开轿帘往外看,满眼撞进来的尽是京城繁华之景,等进了宁荣街又是别一番森严气象,立时心中涌出数不尽的念头,只道若是能将女儿嫁入荣国府少不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旁的且不说,出门在外再不至让人一口一个“商户家的”,只这一茬足以令薛太太心动。
贾老太太一早让王夫人着人守在门口,见着姨太太一家到了,忙屁颠屁颠开了正门把人往里迎。薛蟠下了轿子,先把老娘扶出来,抬头一看荣国府朱红正门大开,手里一哆嗦险些没把薛太太给摔出去,直直嚷道:“啊呀!这可是,这可是,莫不是姨妈家今日有旁的贵客登门?要不咱还是先会自己家呗!”
薛太太劈手就着后脑勺给了他一掌:“都到门口了不进去请安,当心叫万先生知道回头揍你!况你妹子还在这儿呢。”薛蟠还有些踌躇,恰在此时苏嬷嬷拐到正门从里间出来,见了主家先行礼,然后招呼了贾琏让贾家下人关了正门开侧门,这才乱糟糟先将人都请进了宅子,好歹别在外间团团围着叫邻居看热闹。
因着这一出,贾琏脸上一片乌青,看也不看跑出来道恼的周瑞家的,携了薛蟠先去大房袭爵的贾赦处见了礼。贾赦今日倒是在家,一时无聊喊了几个姬妾凑得一桌正吃酒呢,也不好见人,随手挑了一套孤本赏出来就把个苦着脸的薛蟠给打发了。于是又去见二房老爷贾政,贾二老爷喊了次子宝玉在侧,又请了一众清客先生陪着带了外甥子略坐了坐。因贾母生怕二儿子见了薛蟠想起孙子宝玉至今尚未进学一事,凳子还未坐热就使唤身边大丫头鸳鸯出来把宝玉并薛蟠一起请进了内宅用膳。
那鸳鸯穿了身玫瑰紫的比甲,挽了个髻,簪着两根银簪子,鹅蛋脸俏生生的白,只鼻翼两侧有点子小米粒大小的雀斑,轻巧巧行过礼,脆生生张口道:“禀二老爷。老祖宗说了,薛大爷同宝姑娘一样皆为咱们自家孩子,无甚避讳,只管和宝玉一起好好玩儿,今儿再不许说甚么考试做文章的。另有林姑爷今儿面圣了不得闲,少不得还要与他吃个接风酒,是以让我把宝二爷同薛大爷先带进里面去吃点子垫背一下,等林姑爷回来了再放他们出来与长辈执壶。”不说薛蟠,宝玉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般喜不自胜,只转头巴巴看了父亲。
贾政是个孝顺的,老娘发了话,原本想要考校外甥一番,当下也不敢拖延,忙侧身道:“既是老祖宗让你们过去,便就去吧,只一点,不许贪嘴,等会子回来侍奉长辈。”说着宝玉跟在鸳鸯后头一溜烟儿跑了,薛蟠在后头追得满头大汗,一直出了前院儿方才撵上,两人少不得又让一回才一前一后进了贾母的正院。
此时薛太太已同贾家上下厮认过,正坐在那里同贾老太太说笑话儿呢。因说到各家小辈儿,贾母点了头对薛太太道:“姨太太是个会教养孩子的,蟠哥儿且不说,只宝丫头,咱们阖府女孩儿加起来也比不得。”薛太太眯着眼笑道:“她小孩儿家家的,当不得您这么夸,不过是看着略齐整了点,哪里就敢和国公府比较呢?莫夸得她不知自己斤两了。”宝钗就坐在薛太太身侧,捏了帕子端正坐着,也不计较旁人揶揄,只抿了嘴笑。女眷们正说笑,外间婆子传话进来道:“老祖宗,宝玉并薛家大爷到了。”
说着,李纨带了一众年轻女孩儿暂且避开。那边宝玉走前薛蟠走后,鸳鸯在旁边掀了帘子,一众人进了花厅。早有婆子在下面摆了蒲团,薛蟠依着辈份给贾老太太磕了个头,起身咧嘴嘿嘿一笑,顿时把屋子里贾母至王夫人并旁边服侍的人都给逗乐了。这孩子,长相也不丑,就是胖,嘟嘟的一乐眼睛都没了,白面团子似的脸上还有个酒窝,看着跟刚蒸出来的馒头上画了五官一般。
贾母指着他笑了好一会子出不得声,半晌才道:“这孩子,看着可真真喜欢人!”王夫人也捂了嘴道:“外甥好生富态,见了就觉得喜庆。”薛太太对贾母道:“这孩子从小嘴就把不住,能吃能睡的,他爹只一味说男孩子可不是得膀大腰圆才是条好汉?是以竟越喂越胖,现在想略收收也是个难。”早先薛蟠还胖些,痴肥痴肥年纪轻轻竟有些痰涌之兆,后来一家守孝吃的也素了,他这已是瘦下来好大一圈子,就这在旁人眼里也算不得苗条,想来就是那种骨头架子大的人。
薛蟠也是脸皮厚,别个这般拿他取笑也不恼,磕过头认了邢、王两位夫人,挨着薛太太另一边“咕咚”一屁股坐下,舒服得就不想挪地方了。贾母见他有趣,问了问日常起居道:“姨太太春秋也大了,不如就在咱们家住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薛姨妈还不待出声儿,那边薛蟠“嘿嘿”一笑道:“我妈说要上京与我讨个媳妇儿哩,住老太太这边不好相看,还望原谅则个。老宅子那边已是安排人料理好了,行李也搬了去,一院子下人且使不尽。老太太这里只要有事便让人去喊,再无有不应的。”
他话都撂出来了,薛太太也不好拆儿子的台,只能勉强笑着点头,又从身旁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递与贾母:“这是宝丫头与我说,给娘娘修园子凑的份子钱。这孩子老实,可着京里铺子的账出,也不知道商量商量,十万两有些寒碜了,老祖宗莫嫌弃。另我又备了五千两,平日说不得过来看望老祖宗小住一番,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说着将匣子交予鸳鸯,两方推让一番便有婆子跪在外间报是午膳准备好了。
贾母因是道:“蟠哥儿是个好孩子。让你们姊妹出来都见上一见,小孩子家家的,有甚可避讳。”说着三春黛玉又跟了王熙凤出来见礼,只李纨因要守节不见外男,自回院子里看贾兰去了。薛蟠见了凤姐眼睛都快直了,到后面四位姑娘简直就如同猪八戒见了七仙女儿似的,话也不敢说,气儿也不敢出,直憋得脸红又怕叫人看见笑话他,最后头也不敢抬。待礼仪完备,贾母命琥珀扶了自己起来道:“且一同去用饭吧。我那女婿今日进宫面圣,原是老规矩的,不必等他,”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一齐移步进饭厅再分了主宾坐下。
今日宝钗身边除了莺儿还带了早先贾母赐的素云,命素云服侍了薛太太,一顿饭消消停停用过。席间宝玉不大跟薛蟠说话,不是看看黛玉吃好了没就是瞅瞅宝钗用得顺不顺,满桌子就见他事多,偏贾母笑着赞他亲爱姐妹照顾长辈,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堵得薛蟠是抬筷子也不是撂筷子也不是,也不知道该不该吃该不该用,囫囵着半饱就算了。
饭毕之后宝玉照例是要回碧纱橱睡一会子的,宝钗安排了莺儿带薛蟠先去梨香院呆着,自己陪了母亲又与王夫人闲聊,直聊到黄昏,那边门子才来报说是林姑爷来了,又忙忙着人去喊薛蟠来见长辈。
因着时间已经晚了,贾母索性让人去喊两个儿子并孙子过来,老大贾赦午间吃酒吃的酩酊大醉正倒在床上睡呢,只二老爷赶了过来,另宝玉在后面磨蹭着一时也未见着,只好母子两个先守着花厅见客人。
未几林如海便进了来,一身儿常服显是换洗过,林大管家留在外头,还一个常年跟着主子的长随自和贾家下人呆在一处。林如海瘦是瘦,精神甚好,一脸喜色一进贾府就先去给贾老太太行了礼,坐下没一会儿就说起女儿黛玉:“小女劳烦母亲照看,这孩子拗得很,少不得给您添乱。”贾母连连摆手只道他太过客气,后面咳了一声又去看外间回来坐着陪客的贾政。
贾老太太原想着喊儿子在这里顺便就把两家儿女婚事定下来,岂知寒暄过后那贾政咕嘟个嘴就再也不出声,王夫人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着。一时没法子,只听林如海接着把话头一转道:“我在外间听说二舅兄膝下的哥儿着实钟灵毓秀,不知可下过场否?整好并薛家哥儿一齐去我那里做个学生。”
恰好宝玉正走到外间,小丫头子刚刚掀了帘子就叫他听了这句话,立时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巴巴凑过来行礼。林如海上下打量了一番宝玉,见他一身大红箭袖,戴着个小巧金冠,身上辉煌灿烂尽是些好材料打得寄名锁、项圈、荷包、坠子,胸前正缀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美玉,想来便是传说中口中所含之物。这贾宝玉,生得同他那亡妻贾敏有个四五分相似,怪道外间人都说贾家的宝二爷好人品,看外面再不知道这是个绣了花的稻草枕头。
宝玉这边行过礼,外头薛蟠也到了,进来亲亲热热喊了“林姑父”,又拜了贾母和贾政,这才捡了个下首位置便坐下。宝玉也想跟着过去,不想林如海再不放他去,接着话头道:“哥儿生得面善,可愿跟了我去读书?”
贾政自是一百个愿意,不等儿子出生只管点了头应下道:“你带了他家去上学,有不听话偷懒的只管打,不敬师傅的畜生打死我也不心疼。”贾母听了甚是不喜:“你老子年轻时候怎么教导你的,可就忘了?那板子挨在身上,你受不得,宝玉就受的了?问都没问呢只道自家孩子要作反,再没你这样养孩子的!”贾政立刻站起来喏喏赔不是,王夫人也跟着站起来道:“若是珠儿还在,你便把宝玉打死了又怎样,我统共眼前就剩了这一点骨血,打死了将来可依靠谁去?”说着说着眼里滴下泪来,林如海也起身劝道:“二舅兄也是为令公子计,手段是急了点,无非只说说而已,母亲并二嫂莫伤感了,仔细再吓着孩子。”贾母这才转颜道:“我哪里不知道男孩子该学身本事方好报效朝廷?只宝玉年纪小,身子又单薄,故此一直留在身边看着,只怕要辛苦姑爷。”
那宝玉自己皱着个脸只比苦瓜好上一些儿,一心想着该如何逃了这桩差事去,坐旁边的薛蟠接道:“林姑父做得好学问!好些经济文章我先前听都听不懂哩,姑父略略点拨几句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连家里跟来的万先生都叹为观止,说不愧是前几榜的探花,要我好生跟着安心学点子。像我这般蠢笨的尚且如此,宝兄弟如此聪慧的岂不是后面几年就要抱个状元回来给祖宗长脸!”
一屋人俱谢他吉言,只宝玉自己呱嗒个脸长长“嗐”了一声儿。贾政脸色便就难看了,宝玉瞄见他老子,打个哆嗦就往贾母身边凑,老太太将孙子往怀里这么一拢,横眉立目看着儿子劈头盖脸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怪相?客人还在呢,说不得就给我去前面自己呆着去!”贾政不敢发作,把脸扭到一旁瞪了王夫人一眼,再转回来陪不是道:“求母亲原谅。”
众人又是好一通哄劝才翻过篇儿去,宝玉上学的事儿总算是定死下来。
你道是林如海有多好心要替贾家□□子侄?无非是下人出去打听一圈儿回来禀报姑娘信中所写一一属实,未写的也有好几桩。那宝玉,先前在贾家宗学里玩儿了几个月,虽和旁支的子弟们来往不多,也总有几个其他勋贵家的哥儿们与他玩得好。几人偷空约了各自逃学出来聚头出去玩儿,只他胡乱吃几盅儿黄汤家里甚么话就都吐了出去,其他人听了又在别处说嘴,一来二去连些有名儿的妓子都知晓荣国府里头有个江南淑丽林姑娘,还有个北地胭脂薛姑娘的。林如海听得这些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就地打死那坏人清白名声的贾宝玉,又碍着亲戚脸面想着先上门看看,万一孩子可堪□□了亲自教导个女婿子出来也不是不可。
哪成想可惜了了的,这宝玉再是提不起来糊不上墙的一个,林如海心里也改了念头,少不得先拘着他再不许往外头跑,堵了这货的嘴,过上几年人也就把这事儿忘的差不多,届时再想办法把女儿洗脱出来。
宝玉心里只道林妹妹的亲爹好生麻缠,别个读不读书干他底事?也不知这等禄蠹如何养得出如此灵秀的女儿;一时又嫌弃一番薛蟠蠢笨丑陋,怎地宝姐姐就爽利干练,一点也不像是一窝子出来的兄妹。果然这世上男人都是臭泥捏出来的,只女孩儿们是水做的骨肉,干净剔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倒霉,感冒撞上大姨妈,□□的感受。今天总算好转了,赶快来更新。
编编说要我换一个题目,起名废的作者觉得头有些秃......
第22章 [倒V]
宝玉这厢正走着神, 那边贾母也着人去梨香院又把黛玉给请了出来。因着薛家一家都过来了,之前在贾母那里也互相见过礼,黛玉用过午饭就躲进偏院叫雪雁守在门边仔细看守, 生怕彼此间冲撞了。薛太太有心试试这姑娘,却叫宝钗给拦了下来。
宝钗一见亲妈的眉毛就知道她心里转什么念头, 上辈子她与林姑娘最要好的时候薛太太也曾玩笑着说要收黛玉做个亲女儿,两下里调侃起来又提了薛蟠和宝玉的亲事。别个不知道, 宝钗自己真真儿的知道亲妈搁这里就没安甚好心。且不论一个已及笄未出阁姑娘该不该大喇喇同人议论自己的婚事, 只提薛太太一个经老了事儿的当家主母竟不知道?越是说笑里说能成的事儿越成不了, 还何必非要拿出来戳人心呢?
都说子不言父过,女也不好随便说母过。当初宝钗只是笑着笑着将话头子岔开, 今时今日却是压根就不打算让母亲提起这段公案——林如海活得好好的, 面圣回来也没听什么不好的消息,多半是要升了, 你一个长辈去给个小辈挖坑下绊子,人家爹知道了岂能轻饶?二品权臣收拾个账还拢不清楚的皇商跟三个指头捏螺蛳般容易,薛家这是何苦!是以她忙请了苏嬷嬷来陪着薛太太聊天磨牙, 那边又喊了婆子往贾母处打听, 下人一说林如海到了, 这边就把话穿进来让黛玉赶快收拾齐整了往前头去见亲爹。等薛太太好容易重新想起这一茬子,黛玉早出了院子往前走了。
贾母那边来请人的婆子还没摸着梨香院的门儿呢,就见黛玉扶了雪雁的手袅袅娜娜走过来,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国公府的下人,两只眼睛最会往上看, 知晓林大姑娘亲爹乃是二品大员,脸上褶子都和此前皱的不一个样,哪里还敢懒怠着敷衍?屁颠颠扶了另一边转头往前去。
这头贾政已带了薛蟠并宝玉往前院书房去挑几本书,黛玉过了垂帘进去抬头一看,上首坐着富态态的外祖母,下首隔了两个位置的地方正坐着有半年没见着的亲爹,人立在那里就呆住了,眼里不觉就扑簌簌往下掉眼泪。
林如海打从贾母让人去请女儿心思就飞了,正寻思着等下见了孩子该说些甚么,怎料转脸黛玉就进来了。上下一看,半年没见这孩子瘦了不少,个子倒是长了些,五官也张开了竟是肖似已经去了的林老夫人。虽说还是一副羸弱模样,到底脸上气色尚好,精神头也足,总之勉强能让当爹的先放下心,只一脸不可置信呆呆愣愣的样子叫人好生心疼。
黛玉站门口愣了一下,忙抬袖擦了眼泪进来屈膝行礼,又与父亲磕了个头,方才欢欢喜喜靠着林如海身边儿坐下。贾母也抹抹眼睛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天天尽想着家里,这会可算见着了。”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亦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林如海笑着顺了顺黛玉的头发对贾母道:“多谢母亲这半年与我照顾着孩子,如今我已升入内阁,今后少不得常驻京城,总算能为您分点子忧。”说着脸上也笑起来,父女两个凑了一堆其乐融融。
听他这么一说,贾母便知今日这黛玉到底是留不住了,只得哽了声音道:“我身边这几个孩子,最疼的唯独敏儿。可惜没福,年纪轻轻竟就去了,叫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实是痛杀人也。若不是有姐儿在身边,真不知这半年我如何过来,少不得今后也常让她回来小住一住,方可稍稍解一解心头郁气。”林如海忙起身躬身应下,交代外面守着的管家准备软轿,这就要带了女儿家去。贾母有心说叫收拾了行礼,后又一想还不若先放外孙女去了,等孙子发觉闹将起来也无可奈何;若是叮铃咣啷收拾东西少不得要惊动宝玉,又是个难打的饥荒。且黛玉随身物件都还留在这边,届时也好是个接人回来住的理由。那边黛玉坐在亲爹身边听了这话,也擦擦眼睛起身给贾母磕头,父女俩赶着宵禁前出了贾府回林家老宅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