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宝钗在梨香院听了婆子回头禀报已把林家大小姐送去贾老太太院子里,转头就让白鹭喊来紫鹃道:“你请了苏嬷嬷去,帮着把你们姑娘日常随身穿戴并细软收拾一遍,好好想想有甚落在外头的,切切要收拾起来莫留话柄,倒是那些不甚要紧的便摆在房子里,好叫老祖宗安心。”紫鹃自从那日跟苏嬷嬷一番促膝长谈,再回头看便知自己素日行动间多有疏漏,当下感激不尽去央了苏嬷嬷一样一样捋。
苏嬷嬷跟她去了黛玉房中,从小衣到帕子,再到笔墨字迹,桩桩件件都收拢起来或是寻着了去处,唯独一个今年新做得的荷包前些日子叫宝玉给求走,想起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嬷嬷问清样式这才对她道:“这件事你再不行往外说,亲娘老子都瞒住。再者,寻了料子做个差不离儿的备着,万一将来有人提起只说是你做了一对儿,替你们姑娘应下这一出。咱们下头市井姑娘婚嫁不看重那些,你只管放心,给你主子顶了这个桩林姑爷也必不会亏待你。”紫鹃牙一咬道:“且不说林老爷那里,只我们姑娘待我的心,万死也不辞的。”
“好忠心重情的姑娘!”苏嬷嬷赞了她一句又道:“莫说嬷嬷心狠要你去顶这不清白的名声。咱们做下人的,身契大都握在主子手里,若是你们姑娘将来因了这个不得不往庙里去,身边伺候的怕是也得叫关进去跟着,或者连命也不一定留得。是以还不如叫脏水泼自己身上,保住你们主子,也就保住你自个儿,此事之后必然成了主子的心腹,再有多少实惠求不得的。”又说了些旁的指点她为黛玉收拾善后。等这边俱安排妥当了才去回宝钗,宝钗点点头旁的什么也没说,只道:“烦劳您带着几个咱们家的小厮把那棚子里关着的王嬷嬷给林大人送去,再把那天院子里的事儿简单说上一说,后头就直接回来,说不得明后天咱们也家去,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这边刚安排完,那头薛蟠关了门就和薛太太吵起来。薛太太正和儿子说自己打算呢,说道欲把女儿嫁进荣国府二房,薛蟠劈头就给回了道:“那宝玉就是个天王香饽饽?个个都赞着与他抬轿子,我却看不顺眼。眼瞅着饭桌子上就他嘴里嚷的姐妹多,可见是个薄情的,见了这个说好,见了那个也说妙,妹子跟了他将来要吃多少委屈!”薛太太恨得拍了他一掌道:“宝姐儿是我亲姑娘,我会能害她?你道是姓薛金贵还是姓贾金贵!凭咱们家再多银钱,还不是上峰一句话说散就散的,少不得找个靠山。四王八公里头我最熟的便是贾家,何况那宝玉亲姐姐刚当了娘娘哩。娘娘的弟妹,你也不想想!再说回来,宝玉人才不赖,嫁过去婆婆就是亲姨妈,那会能亏待了你妹子?又有,借着这股子好风,你又有了出身,将来指不定也能借个光,真真是直脑子蠢死你了,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魔星!”
薛蟠听完就不乐意了,竖着两只眼睛嚷道:“你赞别人孩子就赞,行动非要扯上我踩一脚。那宝玉就那么好?他姓贾那是他老爹的事儿又不是他自己厉害,他姐姐成了皇妃又怎样,贤德妃,呸!听着跟个谥号似的,一个后宫的妾,有甚么可贤德的!”他这莽劲儿一上来竟是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往外撂,直气得薛太太浑身发抖:“作死了你!甚么话都说。那些提脚就卖的玩意儿哪里能与皇城里的娘娘们相提并论,我看你是喝了口黄汤就不知姓甚名谁!”
母子俩且争吵着,宝钗忙让白鹭出去打发下人退远些,又交代了封嘴之事,自己提了灯笼上前轻轻敲响正房的门:“母亲,哥哥,都这早晚了,怎地还不休息?”说着推开门进去边走边佯作没听见刚才的响动:“这几日姨妈家正忙忙乱乱要给元大姐姐修园子呢,一家上下连小孩子都顾不上,我想着要不要先回去?娘娘省亲前后老太太必定又喊人接过来,没几天的功夫,生分不起来。”
薛太太找不着理,唯有喏喏几声儿:“这来来回回不是更麻烦呢,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儿岂不孤单?留你姨妈家那么些好姑娘混在一处天天四下里玩儿去,等将来出了门子再想也不能够。”宝钗笑着进来将灯笼安置好,又扶了母亲走到铺了软垫的椅子边坐下道:“知道妈是心疼怕我累着,可是哥哥眼下亦是有身份的人儿,薛家家主不守着自家祖宗基业反倒住在旁人府上,说出去未免不雅。咱们自家知道是亲戚姊妹间亲厚,可外人且不知呢,反倒要低看咱们。不如先回自己家消停安心歇上几天,譬如家里做生意,是上赶着好、还是叫人求上门来请好?再有,琴妹妹可还自己一个人等着咱们回去呢。” 虽说是妯娌家的姑娘,收做养女的宝琴也着实招人喜欢,不说险些就给忘了。
若是薛蟠一个人和薛太太硬怼,少不得最后把老娘气个好歹出来,又是什么好名声来的?现下连宝钗也站在哥哥那边,薛太太稀里糊涂就叫理顺了心气儿,索性先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散了礼物便回薛家宅子。
宝钗方才急急换了婆子进来服侍母亲收拾妥当睡下,又和薛蟠两个打了灯笼往各自房里走。薛蟠低头走走,走到廊下站住脚懊恼叹气道:“唉,也不知妈怎么想的,一心竟是取中那贾家的祸胎,按我以前的心思,索性冲进去一顿打死,无非我与他抵命罢了,真真讨人厌!”宝钗“噗嗤”一下没掌住笑出来道:“又说混账话来!母亲有多疼你你不知道?这般作态不是往她心里戳刀子,以后再不行了。咱们慢慢儿着哄,少不得最后要与这贾家撕撸开。”说着又将贾家前世的几桩罪行一一与兄长分说,说得薛蟠恨不得现在就卷了包袱跑回家。
“这这这这这!包揽词讼,威逼人命,发印子钱,还敢私用进上的东西,贾家人怕不是要上天!”薛蟠白了一张脸道:“怪道林姑父下船的时候要我跟着他去读点子书学学做事,感情是怕我和贾家那群没卵用的混球日日厮混,说不得就叫这些四六不着的玩意儿给带进沟里去了,好险好险!”宝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便是种豆得豆了。我也只是看在同为客居的份儿上稍稍照顾了林姑娘几分,就有这么多好处在,将来你去林姑父那里学本事少不得恭敬勤谨些。哪怕学得慢呢,至少下了死力气,态度好,看在你花了十分心血的份儿上也不至于吃先生戒尺。”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薛蟠见逗笑了妹子,挥手抓抓后脑勺自己也掌不住憨笑几声方才各自散去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日,听说林家昨晚就赶着宵禁回老宅去了,这边薛蟠再坐不住,立逼着母亲妹妹忙忙的先去了贾母处辞行,又和姨妈王夫人道了个恼,趁此机会早喊了大管家和家下人过来开了梨香院冲外的门往家拉东西。
薛太太且不知儿子闹了多大动静,坐在贾母下首正吩咐婆子们把标了签子的礼物一一散出去。她心想着暂且回去,过不得两天再回来,岂知薛蟠就差把梨香院的地皮刮起来找着看有没有落下什么。贾母从婆子处知晓前后始末,颇不忍心打断正呱唧呱唧说笑的亲戚,只僵着脸笑了与她来往,少不得又让她和二儿媳妇一起去说些私房话。老太太心里是有些取不中薛家的出身,这薛家的大爷此番举动也明摆着人家且不愿嫁过来,只凭着王家老姐妹俩成不了气候,她也不必跳出来反对些还没形儿的事。反正宝玉早晚有出息,男人家晚两年娶妻也无甚不好,说不得到时候连公主也讨得,就不信儿媳妇不心动。等薛太太别了姐姐上轿出门,这头听了消息的贾母把梨香院还守着的两个丫头唤了过来过问。那紫鹃说是想继续跟着黛玉,素云却低着头不吭声,一看便是不想跟新主子,老太太叹了口气,先拿出几张纸递与紫鹃道:“这是你一家的身契,本来应该直接交到你们姑娘或是林姑爷手上,可惜昨日她走得急,唯有将来你捎过去给她,亦或是自己留着都可。”说着老太太又取出个信封并一只扁木匣子道:“这是与你们安家的费用,这套首饰是赏你的,今后去了林家也要忠心耿耿勤快做事。”
紫鹃跪下磕了个头谢过,方才高举双手接过这些东西,贾母这才转脸对素云道:“既然你不想跟去薛家,那就还回来我身边,平日鸳鸯琥珀也累,整好你回来也可替替她们。同样赏你一套首饰,以后用心当差做事。”安排好两个丫头,又有外头人来说大老爷今天可算清醒了,正在院子里跳脚和大太太吵些什么,又有修院子的地界已经勘出来,清客里有会造园林的算了算,只怕银子不就手。
贾母叹了口气,着人去请王夫人和链二奶奶过来一趟商议此事。这么些年家里人口滋生,不说嫡支,那些数不清楚的旁支哪家没添个一儿半女?买卖营生做不得,祭田的出产也不够,少不得府里要谱写补贴他们,又有老亲之间三节两寿走访,家下人月银衣服吃食,往上头还有外间爷们儿支用些风雅花费,一顿算下来直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掰得老太太头晕眼花。等王夫人并凤姐姑侄两个携手进来,贾母索性把家里账目统统推出去道:“我老了,懒怠弄这些,今后便由大房之孙媳妇主持中馈,老二家的又刚好是你姑妈,有甚不懂只管去问。可叫我清闲清闲带着孩子们耍,只当这就是你们孝顺了。”
王夫人木着脸看了凤姐满面喜色接过账本钥匙,又听婆婆笑着打趣了侄女几句,这才继续木着脸回了院子。一进屋只把自己房里的账捋了捋,复点了点嫁妆和这些年攒下的体积,眼见满库尽是银子脸上才好起来,少不得冷哼一声锁了门回房。
凤姐着婆子搬了账本回去,带着平儿噼里啪啦一算,如今这贾府上下竟已是寅吃卯粮,脑仁子都是懵的。贾琏正抄了手哼着曲儿从外间进来,掀了帘子见这一对主仆相顾无言,乱没正经笑道:“我的二奶奶,今儿是怎么了?”那凤姐甩手推了账本道:“都说接娘娘回来省亲是荣耀,可这银子接不上顿,难不成凭空变出钱来?少不得找地方挖一抿子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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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倒V]
都说链二爷并链二奶奶这两口子, 那是油锅里现炸的钱也敢伸手进去捞出来花的。那头东府老爷贾珍先前请了她过去帮着料理秦氏后事,送灵之时便有那水月庵里的老尼姑求进来私和婚嫁官司。凤姐也不管他青红皂白东西南北,只开口索了三千两银子便拿了贾琏的帖子派下人出去假借贾琏之名说合, 直叫金哥并张守备家公子两人死得不明不白含含混混。
你道此为何事?原来但凡两家婚嫁,定礼都已过了便算是成了大半, 轻易不得毁信。只因那东哥父亲,长安县张财主爱势贪财, 一听长安府府太爷之小舅子亦看中了女儿便与原长安守备去信要退了他家定礼。那守备如何肯答应?且不说走礼走这几年耽误的时间, 无缘无故的自家男孩儿叫人姑娘家给退了婚, 脸面还要不要了!不仅不肯答应,还派人过来劈头盖脸骂道:“一个女儿许几家, 偏不许退定礼!”亦是骂得极难听了。
故此张财主许下大价钱欲找个厉害人家非得退了这个亲家不可, 左右攀了几家,道得最后走了凤姐的路子才成。那贾琏之父, 乃是荣国府现袭了一等将军爵的大老爷贾赦,因祖上有些旧部仍在军中,固有现长安节度使云家与贾家最契之语, 云节度见了旧主大孙子的信儿如何不依?轻松压着守备家收了前聘之礼。
本来这事儿到此也就完了, 偏偏爱势贪财的爹养了个重情知耻的姑娘。金哥其后才从父母处得知退了人家的婚事, 便在房里一根绳索悄悄自缢,而那守备之子也是个多情的,闻说金哥因此事自缢,遂也投河而死。这张、李两家人财两空又牵扯上了人命,怪没意思的, 只得悻悻然偃旗息鼓缩回头去再不出声儿,是以此事贾家阖府竟无人知晓,独凤姐轻飘飘享了三千两雪花银。
从此以后凤姐胆气愈壮,类此之事肆意作为,不知凡几。眼下盘账盘出府里偌大的窟窿,叫她开了私库填补想也不可能。那贾琏往炕上一座,隔着炕桌瞄了两眼账本子道:“老爷那里说不得还能出个五六十万两,老太太再填补一二,将来花木木料石材之类劳烦薛家从南边捎带几船,这么着算可可儿的能就着头把帽子做出来。”凤姐笑着呸了他一句:“老太太已是出了二十万两,连着薛林两家亦各出十万两,没得还往人身上刮的。要我说,老爷出一点子,我姑妈那边也再添添,大差不差能糊弄过去。我们王家地缝里随意扫一扫就够你们一年的了,只不爱显摆而已。”这边正说笑着先前出去的平儿又转回来福了福开口对凤姐道:“回奶奶,二太太那边请您过去呢。”
凤姐就笑着起身换衣服,边换边对贾琏道:“你且瞧着,我去太太那儿瞅瞅,少不得带了银子回,你去老爷面前问问?”贾琏如何肯教老婆看低了,也起身道:“了不得,我且劳烦着走一趟,若得了银子回,二奶奶如何谢我?”那凤姐又道:“索性不如就把平儿开了脸放屋里谢你?省得天天偷偷摸摸的,馋得猴儿样。”贾琏喜着还未张嘴接话,平儿先吓得跪下磕头道:“奶奶羞奴婢脸呢?再不行这样拿人作伐子说笑的。”贾琏只觉无趣道:“就你们主仆俩要好,我就是个多出来的,走了!”说着自己掀了帘子出去。
这边凤姐哼了一声对平儿道:“你起来吧,鹌鹑胆子似的。之前陪我来贾家的四个丫头,现如今拢共只剩了你一个,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没了下场,怕个甚!”说着平儿起身继续笑着服侍凤姐换衣裳,只道:“奶奶就爱拿下人打趣儿。”再无其他。
少顷,凤姐打扮停当起身带了平儿去王夫人处,远远便看见金钏儿守在垂花门外头笑嘻嘻迎上来:“二奶奶可来了,我们太太寻着了一桩好营生。因想着盖园子生怕家中银钱不就手,便找了外头先生们想法子,这不是正等着二奶奶好一起商量?”说着引了人往内室走,王夫人果然坐在里间,手里碾着念珠正一颗颗数过去,凤姐便走过去福了福坐下道:“姑妈唤我来何事?”王夫人放下手里数珠坐过来,淡笑道:“晌午老太太不是将家下账本子一径都交予你了,可曾把花名册看过并出息盘出来?”
凤姐喝了口茶,又捡了个蜜饯橄榄塞进嘴里吃了才道:“可不是正盘着呢么,只不知今年田亩出息如何,建园子的数额外头且还没递进来呢,就着行价合了合只怕缺口甚大。”王夫人顿了下叹口气道:“都说家里出了位娘娘脸上有光,这有光的又不止我们这一房,少不得姓贾的都能沾上。算来那日老太太身边已是凑了百万之数,这园子竟是个无底洞了。”说着唤了彩霞进来:“去将我妆匣开了把里面一个黄杨匣子拿过来。”
彩霞依言而行,未几捧着个匣子重新进来放在王夫人手边。王夫人又把匣子推到凤姐眼前:“这是二老爷自己贴出来的体己,一共十万两,我们真真是竭尽所能,再不能够了。至于家里的出息,田产是一则,可近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竟无一年丰饶,我想着实在不行先卖出些儿填补填补,等寻访着更好的再买回来,也可解燃眉之急。或不是有先生们说外头不少外省人进京新开的铺子,因着想要找些靠山情愿拿了干股送人的,也可酌情收下,只要不是甚伤天害理之事,少少庇护一番那些做正经生意的也算积了德行。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