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降临,无论是街边摊子上还是两边儿铺子里头都点着了蜡烛,烛光蓉蓉,游人如织,虽有官眷乘了车出来躲在步幛里头往外看,只憋闷得紧,终究不如自在走着舒坦。沈玉一手扶着宝钗后腰,有一手拉着她袖子,生怕叫人潮冲散,往前几步出了巷子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纸扎出来的灯笼,这些灯山果然如拔地而起的琼楼玉宇般引人注意。灯山也是人扎出来的,大多是二十四孝、唐僧取经、四季美景并神佛故事一类的景儿,像与不像全靠匠人一双巧手造就。
沈玉护着宝钗顺着人流往前去,到最大的灯山下面便见各式花草、动物以及内廷式样的宫灯挑在杆子上挂了堵墙出来。不少提前入京预备恩科的仕子也呼朋引类出来赏灯,正围在此处猜些灯谜以图换些彩头去讨好那些“红颜知己”。不少人身边都带了穿红着绿的妓子服侍,各个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好似明儿就要上那金銮殿似的。
原来此处灯谜乃是当今下令命国子监的博士们出的,又叫内务府督造了这批花灯,特特在十五这一日叫摆出来令京中百姓猜谜,权做个与民同乐的意思。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有文人相轻之说,可不是年轻学子们便越聚越多彼此斗气偏要分出个高下来。最高处挂着个六角走马灯,点亮后一看竟画得个活灵活现的红拂夜奔。沈玉见了直皱眉,倒也没多说什么,就指着稍微矮了一肩的一只硕大荷花灯道:“可惜今儿没看到有扎成牡丹的,芙蕖可行?”
宝钗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能全猜出来?我看头一个便难!”她说的也没错,这些谜面儿都是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句句引经据典不落俗套,就沈玉那点子中规中矩的学问,至多也就换个最下头的小个儿兔子灯,想猜出上面的基本没戏。沈玉就咧嘴作了个揖笑道:“我猜不出不是还有奶奶么,奶奶饱读诗书慧眼如炬可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出来逛竟空手回去少不得要叫笑话了,势必请奶奶亮亮本事。”说着还嬉皮笑脸挤挤眼睛,弄得宝钗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既是出来玩儿,能不花钱换些新鲜玩意儿自然好。当下宝钗扶着沈玉又往前头站了站,听过规则又从下往上看了各式花灯的样子,便慢条斯理去了守摊子的内官处掏了银子与他:“劳烦这位老伴伴,此为猜谜钱。”
那太监接了明面儿上的银子,转手宝钗又往他手心儿塞了一个金锞子,太监面无表情收了去,转眼就冲沈玉抬抬下巴:“请吧!”宝钗便看沈玉开始抓耳挠腮猜灯谜,前头三层还好,再往上沈玉实是恨不得把祖父书房里的书本子一一搬过来就地翻找,眼见他汗都要挤出来了,宝钗便笑着凑过去耳边轻轻告诉他谜底。这会子便厉害了,几乎蹦跳着从第四层往上走,一直猜到第八层。再往上就是那盏走马灯,偏偏沈玉就不猜了,指着第八层最大的一个荷花灯道:“麻烦您,就换那个。”
旁边围观的就有人嘴贱起哄道:“欸?怎么不猜了,换得最顶上那个红拂夜奔,兄弟今儿少不得先小登科一番来?”沈玉转过去狠狠瞪了说话人一眼,接过摘下来的荷花灯就道:“感情兄台将来乐意自家姐妹与人夜奔不成。”
那人吃了这一呛,摸摸鼻子干笑两声不再多话,倒是周围一干脂粉英雄看沈玉眼神颇为不善。宝钗躲在他身后扯了扯他袖子,沈玉这才哼了一声提着荷花灯扶着宝钗从人群之中退出来,沿着路换了一边往回走。此时已近戌时三刻,路边小摊的生意越发火爆,沈玉挑拣着给老爷子买了糖堆,水晶饺儿,枣儿糕,又约了两个卤猪蹄并两个耳朵提在手里。宝钗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灯,慢慢儿往城西家门处行走。四周灯火璀璨,全然一片琉璃世界,空中竟还极应景的纷纷扬扬扯起了雪花。
走着走着,路旁一处官眷步幛角子上忽得升起一人高的火苗,猛然间听得一人高喊:“了不得了!走水了!”旁边行走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哪里还管是否冲撞官眷,纷纷慌不择路无头苍蝇般往远处跑。沈玉忙扶住宝钗尽快退到墙边把她护在墙壁和自己之间,双手撑着她背后的木板子用后背隔开四散逃跑的人群。
这火并不大,早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卒预备沙子等着,三下五除二便将火苗压灭,正在此时宝钗突然推了推沈玉抬下巴让他往右边巷子看:“那里头的轿子好生奇怪,竟像是专门等着人进去似的。欸?怎地又是个年轻尼姑扶着那个姑娘往里走?不对劲!”沈玉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表情,喊过灭了火正疏散人群的兵卒把腰牌取下给他看了道:“许是有拐子特特放的火,你叫几个兄弟过来跟我一起摸过去看看。”说完看着宝钗又不放心,想了想道:“罢了,与我一同来。”
让宝钗自己回去肯定不行,再者他也不放心这些不认识的兵卒,万一救不得别人出来再把自己媳妇给搭进去了,沈大人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眼下救人如救火,再慢几步那姑子和轿子便找不着了,只得折衷一番带着宝钗赶上去。
幸亏今日两人都换了方便衣服,宝钗沉吟一番抬头道:“若那姑子真是拐子,只怕巷子里有同伙守着,若你带人这般冲进去,大不了撕票四散跑了,今儿外面这么老些人,又要去哪里追来?不如我走在前面假做扭了脚求救,你们悄悄跟在后头看看是不是,万一再冤枉了好人呢?”
沈玉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我在后头看着你,必能保你平安无事,也好尽快弄清原委真相。”说罢宝钗抬手摸摸头发上的珠花,转眼就跟崴了脚似的扶了墙一步一步往那存了轿子的巷子口里挪。沈玉带着几个兵卒瞬间融入人群,看上去就好似小两口叫冲散了一般。
宝钗看着动作慢,实则挪动得极快,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墙,三拐两不拐拐进巷口,一见前面有个蓝棉布帘子的轿子大喜,蹭过去扶了轿沿儿与守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姑子道:“小师傅,我家在城西住,烦您送一程可好?”
那尼姑确实就是个拐子,原本物色好官眷家里一个十二、三极漂亮的姑娘下手,特特点了幛子浑水摸鱼将人骗了出来,好说歹说才劝上轿子,不等转身就跑,竟有另一个更漂亮的自己送上门儿来。拐子上下扫了宝钗几眼心道可惜了了竟是个嫁过人的,不过做他们这个行当,大半拐了官家齐整干净女孩子往远处卖了做妾,既然做妾也就不在乎还是不是雏儿,甚至有那等恶者故意先将姑娘糟蹋了断其求生之志,再带个浑浑噩噩的人行动总也方便许多。
她见了宝钗,眼睛都笑眯起来道:“这位奶奶,若是不嫌弃的话便上轿挤一挤,我们太太也命我送我们姑娘回去哩,先送我们主子再送您可好?”宝钗见她凑过来,忽觉这人身上熏的香味儿怪怪的,又好似在哪里闻到过,当下压住疑惑不动声色道:“无妨无妨,我与夫君出来看灯,方才有一处人家的步幛叫蜡烛燎了,惊惧之下竟然走散,早晚送了我家去,必有重谢。”那姑子装模作样敲敲轿窗对里面道:“姑娘,与这位奶奶行个方便可好?”里头坐着的女孩子细声细气答道:“好的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请这位奶奶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前几天少的那一章~
大家放心,拐不走的!
另外,请各位女孩子千万千万提高警惕。你虽然可能没有大熊猫值钱,但也是非常非常非常珍贵的,切记不要轻信别人,尤其是打着各种旗号求你往偏僻地方去的,不要给人贩子任何可乘之机。
第105章
宝钗闻言就掀了帘子欲进去, 刚踏进去半只脚,忽的回头问那姑子:“对了, 你们太太府上是哪位?回头叫外子备了礼好上门道谢。”拐子们自是早就踩好点的, 果然应答了一番。宝钗听完心下一惊道:这些人怕是疯了, 连宗室女也敢拐走,恐其来者不善,万万不能真上轿子让人抬走,不然自己也得搭进去。她就笑了又问姑子:“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擅入贵人宝地不行礼可不成。”
拐子心下暗骂这些官家女子矫.情.事儿也忒多, 进去不就完了么。她哪里还有本事打听出人家高门贵女的闺名, 当下便卡壳顿了顿才道:“不必您费心,赶紧进去叫我们先送姑娘回去方为正理。”说着伸手就欲推宝钗进轿子。宝钗哪敢真叫他推进去,直接顺着力道往地上一坐, 抱着脚就嘤嘤哭泣道:“哎呀, 又崴得重了, 疼得忍不了!”拐子直嫌麻烦不欲再披这张济世度人的皮,只吹了个口哨咧嘴看向地上坐的少妇道:“奶奶,少不得小的叫兄弟们帮你一帮。”听其声音竟又似个男人, 连那轿中少女也听出不对喊叫着欲下来。正说着, 这拐子的同伙纷纷从躲藏的地方现身出来, 各个做轿夫打扮装得跟真的似的, 其中一人见了宝钗侧脸眼睛都绿了, 伸手就冲她膀子去,还不等碰着人,嗖的一块石子横飞过来砸在那人手上, 那汉子“唉!”了一声还没喊完,只见巷子前后就全叫兵卒堵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烈烈照得再无藏身之处。
拐子们见事不可为,便想反手抓了轿子里外两人做质逃跑,哪知方才还娇滴滴崴了脚的小妇人不知何时拆了头上簪子下来护着自己,谁伸手就扎谁,一扎一个血窟窿,端底凶残无比。不待他们明白过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已经冲进来,先是“嘎巴”一声儿折了那姑子一条膀子扔人在地上躺着嚎,紧接着回身不等其他拐子反应又咣咣咣几脚专往小腿骨上踹。但凡叫他挨着的都得了一声脆响,兵卒们晚了几步赶上来就只能把人犯从地上捡起捆成麻花。
五城兵马司的杨指挥恰好就在不远的地方带人巡视防备他处走水,一听兵卒来报说北镇抚司的沈同知出门儿赏灯恰好发现了拐子,立刻派人过去帮忙。等他们到的时候就见沈大人护着一位少妇不叫旁人将她看得太清楚,那少妇却又转头轻声细语的哄一位豆蔻少女,地上躺着的全是哎呦呼痛连根手指都动不得的拐子,几个一直在旁边守着的兵卒正虎视眈眈看着。
“沈大人辛苦!”杨指挥上来冲沈玉拱拱手,沈玉还了半礼道:“今日陪着拙荆出来看灯,不料正撞上拐子作恶。不但胆大包天企图坑害宗室金枝,竟然还将黑手伸向旁人家眷,还望杨大人将其老巢并同伙一一抓获,还京中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杨指挥叫他捧得轻飘飘的,一听这里头又是宗室女又是官眷,不敢怠慢,先是找了亲随先将那几乎被拐的女孩子问清来历送还回去,又提了地上的拐子急往五城兵马司大牢里走。走之前与沈玉打了个哈哈:“公事在身,不与沈大人多聊了,等明儿上衙说不得还要请您提点提点。”
沈玉笑道:“好说,好说。若无他事就先带拙荆回去,怕也是叫吓坏了,明儿少不得请大夫上门儿看看。若有事便使人去城西沈府喊一声儿,必不敢推诿。”
杨大人又握拳行了一礼,转身上马招呼兵卒拖了地上几个人贩子回去严刑拷打,沈玉见人都走了才转过身扶了宝钗上下检查一番心疼道:“委屈奶奶了,叫那起子乱人给吓着了罢?能走得么?要不要背着?”
宝钗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忘了我只是装个扭脚模样出来骗那些拐子的?只可惜这灯扑坏了。”沈玉低头一看,这个荷花灯上头支出来的花苞叫人给踩扁了,底下那个纸扎的灯笼倒还好。他弯腰把灯捡起来看看,半点不介意的拎在手中,又扶了宝钗走回大路上找着了方才放在墙角台阶上的吃食,两口子这才并肩依偎着慢慢儿往家走。
等走到沈家大门口已经快交子时,沈玉打发人把吃食送去厨房,又交代明日一样一样给老爷子上点子尝尝,等宝钗梳洗过后躺下睡熟了,才又翻身起来换了衣服往衙门里去——这几个拐子一看就是老手,五城兵马司平日也就抓抓偷儿守守宵禁,用得最多的竟是疏散人群防备京中走水并帮着给皇宫外头通水道,遇上这等穷凶极恶不要命的贼人不一定能拿人有甚办法。此时去不伤人面子不说且还能帮得上忙,万一这群拐子果有后手说不得还能解救几个无辜女子。
他想得不错,刚出门儿骑马走了没几步就见杨指挥的亲随正打马扬鞭赶过来,一见是他,沈玉就道:“是那几个拐子嘴硬?”亲随道:“大人明鉴,我们老爷派我来请大人去指点指点。”两人随即赶往五城兵马司大牢,方才几个折了手或是折了腿的拐子果然各个一脸老油子像咬紧牙关只说自己是头一回犯事儿,旁的拒不交代。
沈玉连口气都没换,把马交给随行之人关照,一边挽袖子一边就跟狱卒进去冲那几人打了个招呼:“呦,哥儿几个都还在啊,行吧,咱们也别耽搁了。”说着看了一圈儿,直接冲一个拐子指了指,对旁边的刑官道:“就这位了,倒着吊起来伺候。”
几个狱卒虎狼般涌上来搬脚的搬脚,捆绳索的捆绳索,待捆个结实后将绳子头从房梁上甩过去,一使劲儿人就大头朝下吊在空中。诸位别以为吊着就舒坦了,那拐子只“嗡”的一下觉得头都大了,越吊着脑袋越逼得紧,眼前乌央乌央尽是团团黑雾。沈玉蹲下身儿看着这拐子道:“我劝哥们儿早点儿该说甚么说甚么,还能赶着吃上顿热乎饭。”那拐子青筋都爆出来了硬是不说,着实难受便敞开嗓子骂。
沈玉倒也没急头白脸就要打,只笑着对狱卒道:“这怎么还上头了呢,去打一盆水来给他清醒清醒。”狱卒就匡叽匡叽出去拿木盆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过来。沈玉也不叫把人放过来,就命将盆子放在拐子脑袋底下,一挥手管绳子的就一松,那拐子“扑通”一声就把脑袋给浸了进去。他这脑袋正憋得大呢,一下子又闷在水里喘不过气。原想着这小子应该没这么狠,许是瞬息就得拉上去,哪晓得都好几个瞬息了上面竟然还没有半点动绳子的意思。
这还了得,拐子心里就凉了,暗道没想到遇上了个横的呢,只怕是叫人当做敬猴的鸡给拿出来要杀上一杀了。这个小子看着年岁也不大,手怎就这么狠呢。原来这天下掌刑的官员,除非天高皇帝远,一般也没有真敢逼供弄死人的。这叫刑讯致死,有伤天和,官员品评时要降等影响仕途。所以不少背了大案的贼子只要没叫人认出来都宁肯咬着牙熬,熬过去也就挨顿板子或是关上三、五年,或是刺配流放,都比挨一刀掉了脑袋强。
没想到这一招今儿就没用了,来个狠人出手就奔着要命去,这拐子也不敢再想旁的,反正自己是个卒子只管掳人旁的没干过,就算全抖搂出来也不至于上刑场,是竭尽全力奋起挣扎弄出不少声响。沈玉直等到人挣扎的劲头慢慢小了才又挥下手,掌绳子的人用力一扯,这人才从盆子里叫捞出来一边抽抽一边喘气儿嚷道:“愿招!愿招!只求放下来缓一缓!”
周围别的拐子见他大喊招供,纷纷吐口水破口大骂,沈玉抬抬下巴,狱卒们上去把这个要招的接下来抬去别处录口供,又抓了个沈玉新指出来的重新吊上去。这回挑的恰好是假扮姑子的拐子,他竟真的是个男子,只因男身女相面貌柔和,剃了光头穿身姑子衣服晚上烛火照着还真难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