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薛蝌兄弟俩等他也等得好,一见人来拉着给薛太太磕过头就往外院儿玩儿去,薛太太所住之内院立时叫一群娘儿们占了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薛太太带了两个儿媳并两个女儿,光主子便有五位,再加上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媳妇子们,满满当当或站或坐就塞了一屋子人。薛太太照例还是要问姑爷好不好,姑娘顺心不顺心,到初二这一天又多了疑问:“有消息没有?怎么还没见动静儿呢?”
这会子换做絮萦劝她道:“大姑奶奶刚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乎呢就吃这一通迎头炮,管叫明年非得晌午才回来不可!”薛太太就笑了:“还不是当妈的操心你们,哪怕八十了呢,在我这儿怎么看还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的。”说完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听说你姨妈家大房早先嫁给南安王庶子的那个丫头,也是过门儿几年没动静的,后来去庙里拜了拜,如今肚子圆滚滚,算来夏天也该落地了,要不要妈顺带与你安排一下?不是妈寻事,实在是如今这世道再好的女孩儿若是留不得一儿半女的,到底腰板子硬不起来。哪怕是个姑娘呢,至少咱们不背锅了。”
说着又把贾家所出的已故林夫人拿出来道:“若不是有林县主并她头前去了的那个弟弟,你看你林姑妈脊梁骨要不要叫人戳断了。”因说起林家,便又说到他家之前过继的那小孩子,薛太太眉飞色舞满口子称赞不完:“也太聪明伶俐了些,才多大点儿的娃娃,听你哥哥说已经能跟着林姑父身后一日背一等身书,一举一动肖似其父,全不像是个过继来的螟蛉子,竟就是个亲生的亲儿子了。要是你外甥们能有人一半儿聪明都足够,再不敢奢求更多。”老太太絮叨,嘴巴停不住就从林家又说到贾家。
“如今也是不好,迁回金陵的发现不少祭田叫你姨妈给卖了,再想买回来可难,两家正为这个扯皮呢。要我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姨妈,毕竟谁也没有前后眼,哪晓得竟就不成了。若按一般人家,少不得有个翻身的时候,届时轻轻一张条子的事儿,怎么着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地步。”薛太太说得有点累,抿了口茶叹气继续道:“你姨妈领着一家人留在京城过得也不好,宝玉日日就窝在家里好一日坏一日,下头还有三姐儿和环哥儿的婚事没着落,正头疼呢。据说没奈何只得把身边一个名叫彩云的家生子放了良籍搪塞给环哥儿做媳妇,三姐儿才算是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到此处薛太太悄悄压低声音与宝钗道:“我听去送东西的婆子回来道,那宝玉真不是个东西,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净惦记着甚姐姐妹妹的嘴里不干净,史大姑奶奶与他闹了好几回了。”
薛太太悄悄指了指城西方向:“这几日京中又莫名其妙有些‘木石前盟’的流言,林姑父正恨不得活活打死宝玉。”宝钗就道:“管那宝玉如何呢,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养活家小的营生也无。且又带累父母祸及亲属的,能躲多远躲多远才是。”薛太太深以为然:“幸亏当初听了你和你哥哥的没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如今坐蜡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
听她如此说,女眷们笑了笑便岔过话题又去说旁的,你说看着了谁家太太头上的新簪子,我说遇见哪位夫人身上的新料子,林林总总嘴巴不停,那往返的下人茶都换了四五道才止住,薛太太笑道:“叫厨下摆饭吧,再把大爷二爷并姑爷都好生请过来。”
等上了桌,宝钗眼尖只见岫烟面前放的都是些酸味重的温平吃食,当下也不说破,单等用过饭后寻了岫烟道:“二嫂子这是有好消息了?”岫烟含羞点头笑了:“就你眼睛明白?还不到三个月,家里有心再压一压。”宝钗听完就从衣服上取了个暖玉雕的平安扣与她:“事先不知道,故此没预备给小外甥的压岁钱,莫怪莫怪,且先拿这个抵了债罢。”这玉正是贾老太太赠的那些籽料挑出来扒了皮磨的,光洁油润,敦厚可爱,中间又打了孔拴上红绳儿,给孩子做个好彩头的坠子正合适。
岫烟也不与她推让,痛快接了东西道:“知晓姑奶奶是个财主,索性心安理得偏了你的好东西。等二爷夏天带商队回来一准儿挑些好的还回去。”薛家从上到下都是宽厚的人,岫烟过门儿一年连着性子也更大气起来。不是说以往在贾家就不大气了,而是彼时连饭都可能吃不上,又哪里有底气论及大气不大气呢。
宝钗在娘家歇过晌便叫沈玉催着接了出去,两人腻在马车里晃晃悠悠申时末才回到沈家家门口。将娘家给的回礼交给白鹭处置,宝钗一头扎回内室换了寝衣就又迷迷糊糊只想睡。沈玉进来见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忙叫来温水亲自上手帮她擦脸擦手卸了簪环,这才小心扶着人躺下好生休息。
见着宝钗抱了被子瞬间熟睡过去,沈玉眼中拂过一丝担忧,心下暗想出了十五便该请许老大夫再上门给家里人都诊诊平安脉了,这看上去竟不想普通累着了的模样,可又说不出是个甚么症候,惟愿她平平安安便好。想了一会子,他便也换过衣裳坐在宝钗身旁默默陪伴,只怕她睡熟了有甚不适身边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始准备新文啦,攒存稿啊攒存稿~
第104章
第二日又是快到晌午宝钗才睡醒, 这一日初三,本为各家走访亲戚。然沈家旁支年前便来拜访过, 姻亲昨日也已探望, 除了沈玉出去老爷子那里陪着招待祖父的老友们, 其他人又窝在家中好生歇了一回。宝钗打着哈欠起来直接用了午膳,下晌便无事可做,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因此只得取出笔墨安静抄经打发时间。
经文都是平日里默得烂熟的, 是以宝钗写得又快又好, 没一会子折成蝴蝶翅子的玉版纸就密密麻麻抄了几板出去。申时莺儿进来看过一回扔了几块橘子皮进熏笼里熏屋子,立时满屋子都是甘甜清香的橘子味儿。过会儿等沈玉忙完从正院儿回来,白鹭正取了缎子帮着将抄好的两本经书裱糊起来, 留待日后哪家做法事或是长者过生时充作礼物。
沈玉走进屋子先往宝钗脸上看了看, 倒没觉得气色哪里有不好的, 这才坐下接了丫鬟上的茶水边喝边道:“舒坦点没?我见你这几日都乏得很,等出了十五请许老大夫上门给祖父诊脉的时候顺便看看成不,只求个心下平安。”宝钗将毛笔挂好, 混不当回事点了头道:“都行, 我挺好的, 诊不诊的都无妨。在家里时也就幼年咳喘过几次, 等大了再没犯过, 这几年更是连个头疼脑热甚的都没,想来也不是甚么大毛病。”沈玉见她说得坚定,少不得缓了眉眼道:“真觉着好了就好。十五夜里解禁, 带你出去逛逛看灯山。”
薛家进京总也有四、五年,其中光国孝就遇上了两回,又有先前在亲戚家借住的那两年,竟从未去逛过十五的灯市。只听外面人说过朱雀并铜驼两处灯山真如山海一般,再没亲眼见过。宝钗一听就来了精神,往前倾了倾道:“上元指定大好了,还没见过灯山呢。前几年都是家里请了人扎一些应景儿,早听说外头的灯市极有趣,必是要去的。”沈玉含笑应下:“成,十五去看灯,十六请许大夫来诊脉。”两人商议已定,方才早早吹了蜡歇下。
初四沈玉陪沈老爷子出门拜访了几个好友,初五家家迎财神,初七人日,初八破八,初九初十翻过去年就差不多过完了。转眼间到了十五这一日,宝钗果然一早极精神起身换过衣服,又喊了老管家并几个媳妇子进来安排年节之后这一年家中诸事。众人见她兴致高也乐得服侍,午膳前便将出行、厨下、针线、采买几件大事定了调子。
匆匆用过午膳,沈玉去与沈老爷子知会一声,又许诺给他带新鲜吃食,两口子这才双双换过普通衣裳带了散碎银子预备出门儿。灯山得要晚上才能看得好,沈玉就带了宝钗先走去城隍庙看看社戏。因是神佛面前,高台戏讲的便多为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劝人向善的折子。恰好沈玉护着宝钗挤进去的时候戏台子上摞了两个红箱子充作一顶花轿,上头坐了个青衣咿咿呀呀正唱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青衣身段窈窕眉目含情,扮相一等一的妙,且又声如娇莺似有弱不胜衣之态,便是怒骂那莫稽“薄幸贼”时亦有惊心动魄之姿。待得一群穿着丫鬟婆子戏服的小子们上来将那薄情郎莫稽团团围了责打一遍,台下便叫好声儿不绝于耳,还有些好事的非要捏个铜板子往戏台子上扔。
这城隍庙里的戏台可不比普通的,离地约有两三丈,正对着城隍爷的金身,这番唱念做打便也不只是与百姓家观赏,乃是为了孝敬城隍爷爷顺带教化万民罢了。这般高的台子,又岂是普通人能将铜钱儿扔上去的?不少人试过几试就停手,沈玉正打算也摸个铜板出来扔一扔,人群中叫宝钗反手拉了袖子就往人少处站。
他自然乖乖随着媳妇力道走,一看四处都是人,就先往城隍大殿出上过香,出来寻了个卖羊汤的摊子坐下:“这会子人都往城隍庙里涌,等下怕是鞋都能踩掉。先坐下吃点子东西,等人散散再走。”远处戏台子上许员外夫妇两个出来与认养的女儿撑腰责备了莫稽,又与夫妇两个说合,两人方才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结尾自然举案齐眉妇随的落幕换下一出。
宝钗坐在那里抱着羊汤暖手,见如此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呵”字来道:“这莫稽,看着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当日娶人金玉奴时倒不嫌弃人团头儿的出身,非得待功成名就之后回头嫌弃老丈人名声不好听。那先前四时的果子、圣人的笔墨竟不知都喂到哪里去了。若只嫌弃便也罢了,竟还敢动了杀心暗下杀手推人入水昧了钱财。最可恨者,后头还非得硬按着叫两人和好如初方才罢休,全然视法度于无物。要我说,天下若是杀妻之案都这般含含混混活个稀泥便算了,少不得百年后这世上尽是男子。看都到哪里去寻媳妇,呵呵。”
沈玉哪见过她言辞如此锋利过,也不生气就笑着问:“这又如何说?”宝钗冷笑道:“既然女子命如草芥,那些愚夫愚妇必然只一门心思想要儿子不乐意养活女孩儿,我听闻如今乡里已有习惯叫生下女儿就直接溺死掐死或不是活活埋在后院压死的。自古天地从容阴阳和谐,有一个男孩儿就必得有一个女孩儿,这下女子越来越少,打光棍的可不就越来越多,那等拍花子的并私携人口买卖的自然屡禁不止。越把女孩儿做物件儿买卖,其为人而言便越贱,百姓更不乐意生养她们,慢慢可不就尽是男子,家家都衬了愿了,有何不美。”沈玉知她说得是气话反话,也不强辩,只问道:“那奶奶觉着这莫稽该当何罪?”
宝钗就道:“妻难道就不是人?杀妻难道不是杀人?且杀妻比杀旁人更为恶劣,堪称丧心病狂之最。你道那婆子虽然脸儿黄黄,头发毛糙,可莫忘了正是这黄脸婆娘侍奉了公婆,抚养了子嗣,那些农妇还得种菜养鸡,哪怕歇着也尽量攒些针黹卖些银钱换个油盐酱醋的补贴家用。这么一个人,勤勤恳恳三、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无甚出格之举就叫他这么轻描淡写说杀就杀了,这样人比之旁的更加狼心狗肺。就算不看律法,咱们也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没杀死倒是不必偿命了,可仍旧活罪难逃。少说得关他个十年八年的叫人都晓得厉害,那金玉奴就算没他也未必就比做姑娘时过得不好了。”
沈玉握拳堵在嘴前面就笑,又怕叫宝钗见了更恼,忙点点头应道:“是是是,奶奶断得好,就该管他几年收拾一顿才晓得日子好歹。莫气了,用些羊汤预备动身,等下子天色尽暗下来灯山就着起来。”宝钗依言低头慢慢儿喝完手里的汤,沈玉会了账两人起身又顺着人流往外头走。城隍庙旁边儿便是贡院,今日不是祭祀至圣先师的正日子,不知是谁上了些零星香火并果子点心与圣人挽一回面子。更多人不是叫路边飘着香味儿的摊子绊住脚,就是盯着扎满灯笼的铺子转不开眼,还剩下往前走的一股子人,那也是直冲铜驼朱雀两条大街交汇处的灯山而去。
夜色逐渐降临,无论是街边摊子上还是两边儿铺子里头都点着了蜡烛,烛光蓉蓉,游人如织,虽有官眷乘了车出来躲在步幛里头往外看,只憋闷得紧,终究不如自在走着舒坦。沈玉一手扶着宝钗后腰,有一手拉着她袖子,生怕叫人潮冲散,往前几步出了巷子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纸扎出来的灯笼,这些灯山果然如拔地而起的琼楼玉宇般引人注意。灯山也是人扎出来的,大多是二十四孝、唐僧取经、四季美景并神佛故事一类的景儿,像与不像全靠匠人一双巧手造就。
沈玉护着宝钗顺着人流往前去,到最大的灯山下面便见各式花草、动物以及内廷式样的宫灯挑在杆子上挂了堵墙出来。不少提前入京预备恩科的仕子也呼朋引类出来赏灯,正围在此处猜些灯谜以图换些彩头去讨好那些“红颜知己”。不少人身边都带了穿红着绿的妓子服侍,各个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好似明儿就要上那金銮殿似的。
原来此处灯谜乃是当今下令命国子监的博士们出的,又叫内务府督造了这批花灯,特特在十五这一日叫摆出来令京中百姓猜谜,权做个与民同乐的意思。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有文人相轻之说,可不是年轻学子们便越聚越多彼此斗气偏要分出个高下来。最高处挂着个六角走马灯,点亮后一看竟画得个活灵活现的红拂夜奔。沈玉见了直皱眉,倒也没多说什么,就指着稍微矮了一肩的一只硕大荷花灯道:“可惜今儿没看到有扎成牡丹的,芙蕖可行?”
宝钗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能全猜出来?我看头一个便难!”她说的也没错,这些谜面儿都是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句句引经据典不落俗套,就沈玉那点子中规中矩的学问,至多也就换个最下头的小个儿兔子灯,想猜出上面的基本没戏。沈玉就咧嘴作了个揖笑道:“我猜不出不是还有奶奶么,奶奶饱读诗书慧眼如炬可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出来逛竟空手回去少不得要叫笑话了,势必请奶奶亮亮本事。”说着还嬉皮笑脸挤挤眼睛,弄得宝钗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既是出来玩儿,能不花钱换些新鲜玩意儿自然好。当下宝钗扶着沈玉又往前头站了站,听过规则又从下往上看了各式花灯的样子,便慢条斯理去了守摊子的内官处掏了银子与他:“劳烦这位老伴伴,此为猜谜钱。”
那太监接了明面儿上的银子,转手宝钗又往他手心儿塞了一个金锞子,太监面无表情收了去,转眼就冲沈玉抬抬下巴:“请吧!”宝钗便看沈玉开始抓耳挠腮猜灯谜,前头三层还好,再往上沈玉实是恨不得把祖父书房里的书本子一一搬过来就地翻找,眼见他汗都要挤出来了,宝钗便笑着凑过去耳边轻轻告诉他谜底。这会子便厉害了,几乎蹦跳着从第四层往上走,一直猜到第八层。再往上就是那盏走马灯,偏偏沈玉就不猜了,指着第八层最大的一个荷花灯道:“麻烦您,就换那个。”
旁边围观的就有人嘴贱起哄道:“欸?怎么不猜了,换得最顶上那个红拂夜奔,兄弟今儿少不得先小登科一番来?”沈玉转过去狠狠瞪了说话人一眼,接过摘下来的荷花灯就道:“感情兄台将来乐意自家姐妹与人夜奔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