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玠见妻子轻巧地打发了仆婢,心底有些犹豫不定, 暗想稍扭一会就过去。
“我只让丫鬟告诉娘说头痛病犯了,并未言不去!”
秦氏瞥见丈夫的怂样心底冷笑一声, 不过面上并未与其争执,隔墙有耳万一传到公婆耳中知晓她根本没发什么头疾,对他们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当谭墨派来的小厮来传话时,夫妻俩刚施施然地走出梅园小院正要前往春晖堂。
谭玠瞧见父亲跟前的人来叫, 面上有些许不自然,反观秦氏倒“神态自然”, 一副被头疾困扰的病容。
自父亲离开后谭璇独自在房中自省好一会,待激荡情绪缓和过来,洗涑一番便有下人通知去前院饭厅用饭。
“大哥!”向谭玠行礼后,谭璇不动声色端量几眼面前有点陌生的兄长笑着打招呼。
总觉得谭玠不似前那般熟络,面色虽客客套套露出标准的笑容, 可眼睛微微透出的疏离冷漠是骗不了人的。
“这次好了, 阳江虽地处江城可水陆畅通, 走动起来方便,不像闽地想见七弟一面万般艰难!”
方才谭玠察觉父亲对他们晚到行为有些不悦, 敛下心中酸涩气闷, 强装好心情地和刚回来的弟弟寒暄。
“大哥所言甚是,我接到调令也是和大哥想的一样。”想起谭玠如今已经放下举业改走商道, 没再不识趣地往科举话题上面聊。
谭墨可没有幺儿心细体贴处处照顾大儿子失意的心情。
“虽说分了宗,但族中孩子尚在一处读书,三年里出了几个好苗子,数果儿最争气去年童生试考中案首,如今在香山书院读书……”
不用刻意去瞧,谭璇也猜到此刻谭玠表情尴尬,听说族中有出类拔萃的子弟,他也感到特别欣慰喜悦家族子弟齐头并进才能繁荣,而不是过度依赖某个人或某一支脉。
饭桌上谭璇多是倾听父亲哥哥说起家族中事,偶尔他也拣无关紧要的趣事说与两人听,随着话题打开渐渐地气氛融洽起来。
屏风搁挡的内厅中的情景要热闹得多。
“适才听丫鬟讲柳娘头疾又犯了,这些年锦娘一直跟着璇儿在任地鞭长莫及,倒辛苦了你。”
从内心来讲,田氏对两儿媳都比较满意但若非要挑出最钟意的,她自然要选大儿媳秦氏。十几年朝夕相处,长房媳妇时时帮忙打点里外虽然存有小心思,总体还不错。
小儿媳同样给他们谭家生了俩孙子,而且品貌俱佳,处事几乎挑不出毛病。人虽未在跟前尽孝可每年三大节的节礼样样不落地送往府里。
每年她寿辰,孝敬的首饰头面布料必是京都最时新的,纵使远身在千里之外的闽府也没忘尽孝。
若说不满意之处就是太过霸道,再怎么样儿子乃两榜进士朝廷官员,身边连一个近身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虽说自己也希望儿子后宅安宁事情越少越好,但一想到儿媳将如此优秀的小儿子拿捏得死死的,便忍不住钻牛角尖挑小儿媳毛病。
“瞧娘说的,孝敬您和爹是做儿媳的本分,什么辛苦不辛苦!”听婆婆夸赞秦氏满脸带笑,余光觑了眼面露关心扭头望着自己的明锦,心头暗自得意。
明锦听婆婆一语双关,捏筷箸的纤手稍作停顿,将眸中思量隐去,抬头注视着秦氏关心道:
“是妹妹妥懒让嫂子劳累了,此次从闽地回来置了些药材,其中两味配头疾方子顶好。吃罢饭,我着人给嫂子送过去。”
“让锦娘破费了,我这头疾老毛病了。听夫君道咱们平江到阳江县乘船只需三四日来往方便,上次行程艰难匆忙赶路,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这次弟妹可得多停留几日,让娘好好看看俩侄子……”
……
谭璇那方用过午膳,饮盏茶水便起身前往族学给谭游请安。
三年前经谭璇等人劝说,谭游不再担任族学教书任务但依然不肯跟儿子们住在一起,照旧居于原先的小院说是每日听着孩子们读书声才安心。
至始至终谭璇都没询问有关谭璃的情况,谭墨谭玠也颇为默契地未提这个无趣的话题,再者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消息。
午后,族学中静悄悄地,几年前修葺的房舍渡上了岁月痕迹。
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祖父,谭璇忍不住生出几分紧张。
父子三人步入小院时,恰好碰见端着脸盆从房里出来的老奴。瞧见他们惊喜地来不及倒水,转身腾出只手扣门呼禀。
……
“祖父……”
眼前的拄拐杖的老人白发皓首脊背佝偻,精神头大不如前。谭璇只觉喉咙仿佛被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心口被感激与愧疚撕扯,
“几时到的?”强打精神的谭游欣慰地打量着远地归来的孙子,颔首连道几个“好”。
向孙子承诺的分宗之事圆满兑现,挡在小辈前方的家族障碍暂时清除,以后要靠他们自己了。
“有一会儿了,父亲怕扰您午歇,让孙儿晚点再来给祖父请安。”谭璇压下心头交织纷乱的情绪,恭敬应答谭游问话。
茶过一巡互相关慰一番,察觉孙子目含愧意谭游不想让其背上思想包袱,简略地对分宗之事做了说明言说此事乃族长和几位长老共同商榷的,于谭氏一族益处多多。
避重就轻地说完,开始转换话题问起孙子在清河任地的经历,尽管已从儿子那里得来不少消息。
“此次你得以调往阳江县,虽说主要因清河政绩年年评优,但其中多多少少有你大舅田大人从旁助力。你外祖去岁殁了,待会到田府为你外祖上柱香……”
说罢低首嘘叹不语,提起亲家田老太爷,谭游露出缅怀之色,料想儿子儿媳尚未告诉刚归来不久的孙子。
可明白奉旨赴任行程耽误不得,待打听清楚船只便要出发前往阳江,恐其误了祭拜。
另外两人闻谭游突然提起田老太爷辞世之事,第一反应不是悲戚,而是目含关切地去瞧怔神的谭璇。
谭墨以为小儿子猝然获知外祖离世太过惊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忙出声安慰说:
“你外祖走得很安详,璇儿莫太伤心,他老人家泉下若看到你这样心里也不舒坦。”
突听外祖离世谭璇惊悲交加,不过惊愕多于悲痛。
因忙于功课去田府的次数寥寥无几,谈不上有多深厚的祖孙亲情,同田老爷子的感情远不如与田昀和之间的甥舅情分。
悲痛过后,不禁想外祖这一去,舅舅表哥表弟岂不是需回老家守制,那京都的情形……
眼瞅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奔涌开来,赶紧遏制住开小差的不孝行为,心里唾骂自己两句。
醒过神来对上父亲哥哥关切的眼睛,谭璇难过地点点头。
神色伤怀的谭游观孙子情绪好了些,沉思片刻缓缓道:“你在清河干得不错,经过几年磨堪该懂的为官之道相信你已领悟,如今朝局复杂,祖父远离官场多年给不了什么建议,此去阳江是个不错的时机,不明之处多和舅父表哥商议……”
谭璇明白祖父的意思,即便舅父守制在家,但为官二十载积攒了盆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只要自己在阳江勤勉政务年年评优,今后仕途之路差不了。
怅怅然地从族学出来天色已不早,身在官途身不由己,鉴于行程紧迫谭璇无暇回谭府,按照祖父交代直接前往田府拜望守孝在家的大舅。
因田老太爷下世未满一年,田文启兄弟几人仍然呆在平江,得知谭璇登府拜望,田文舸与田文瑄两兄弟结伴相迎。
相较于变得生疏的谭墨谭玠父子,两人对谭璇明显热络许多。尤其田文瑄,若不是谭墨在场估计会像每次久别重逢一样,勾着其肩膀说个没完没了。
一别三年相视而笑后,田文瑄率先道:“何时到的?也不提前吱一声,去阳江的船并不是日日有……表哥在牧地可真是如鱼得水,连伯父时不时都要夸赞你一番……”
谭璇觑眼口若悬河的田文瑄,深觉方才肯定是错觉,怎会认为他变得深沉成熟了呢。
一旁陪着谭墨父子寒暄的田文舸侧头瞟眼满血复活的堂弟,心底又无奈又好笑,自从祖父离世后还是头一次见堂弟话语这般多。
而此时的谭玠自然体会他与弟弟们因身份差距所产生的隔阂。
一股酸涩从心口汩汩而出流向四肢百骸使每个毛孔都浸染上酸意,面上强装笑意应付,心里却自我怀疑放弃科举的做法是否正确。
与谭玠矛盾的心绪完全不同,儿子和田家人关系处的愈融洽他越高兴,自己在仕途上不能为儿子使上半分力气,关键时刻得仰仗岳家人。
“是不是很艳羡?”谭璇淡淡而笑,挑挑眉头打趣道,这种久别重逢欣喜放松的感觉真好。
第131章
“可不羡慕嘛,弄得我都想向朝廷请求下地方了!”田文瑄表情认真道。
“下地方也不容易, 哪有明面上那么简单, 你是没瞧见我着难的时候。”
谭璇知晓表弟一直想下地方历练,田昀和嫌其没有从政经验没同意也不知现在是否松口, 反正哪条路均存在利弊。
“唉,现在说这个太早, 还不晓得何时起复呢,指不定到时皇上直接指派我做县令去。”
说罢,田文瑄暗说真若如此正合心意,下地方上多自在啊, 在京都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实在太累。
为平衡朝中势力, 大伯父和二堂哥身居要职,那自己和大堂哥不可能担任实职,这也是其愿意下地方的一个原因。
谭璇觉得表弟说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大舅回乡守制三年,期间可以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往大了说改换帝王, 往小处论朝堂势力重新洗牌。
田氏退出权利中心, 田昀和身在平江而且手中没权力,对于儿子侄子起复之事鞭长莫及, 万一被不怀好意的政敌绊一脚……
“你别想太多, 无论在哪个地方为官各有各的好,再坏能有我当初被贬时惨吗?”谭璇拍拍表弟膀子, 笑着宽慰道。
别看田文瑄表现得一副完全不在意模样,可谭璇清楚对方心里铁定在焦灼着,大家又不是归隐山林的隐士丝毫不在意名利场。
“哈哈……阿璇你可不惨,清河郡地理位置特殊已在朝廷那里挂上号了,不然工部怎会亲自督促建塘围田一事。”
两人的话语入了田文舸耳中忍不住插言。
当初表弟被贬至位置偏远的清河县看似情况十分糟糕,但碰上了朝廷扶持政策非常容易出政绩,父亲那时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凭借人脉为其求情。
谭璇听说连朝廷都对清河郡青睐有加,想起六部下达的一系列政令立时恍然大悟,心头随即生出个猜想,难不成皇帝打算把清河郡恢复成前朝的通商阜口?
心情欢畅的田文瑄问过谭璇的境况后,很是贴心地聊起谭杭和明晔的大致情况。
同样受谭璃连累的谭杭依然在大理寺任职一年前升了职,为躲避夺嫡斗争的明晔本想一直呆在翰林院,结果没能如愿如今在户部担任主事。
几人准备先给田老太太请了安再到田昀和住处,没成想田昀和与弟弟田昀祥陪着老太太在厅堂里等他们。
三年前路经平江,时间匆忙谭璇没来得及拜望外祖外祖父,迄今为止十年没来田府。
田老太太布满皱纹斑点的枯手紧紧拽住外孙子涕泪不止,眼眶发红的儿媳孙媳忙上前宽慰。
……
谭璇在府中的小祠堂给田老太爷进完香后便随田昀和田文舸等一起到书房谈事。
“两年前大江江堤垮塌,整个江城府都遭了洪害,江城不同与闽府,到了阳江好好做。”
两年前江城遭洪灾?谭璇默算了时间,心道难怪清河县上游水量那么大,原来是大江决堤了。
闽府当然没法和江城相比,素有九州通衢千湖之府美名的江城不但水路交通积极便利,而且是华朝粮食重要产地。
大江横跨整个华朝,支流甚多,浇灌土地面积极广,一旦发生洪灾后果不堪设想。念此,顿觉肩上担子重很多。
田昀和望了眼神色凝重的外甥猜出其顾虑,捋捋胡须笑道:“自大江决堤后,皇上便下召筑堤清淤治理水患,预计年底就可竣工。”
朝廷对大江重视程度远甚九龙江,为缩短工期避免再次遭洪灾害侵袭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工程具体操作流程由工部官员负责,地方官员辅之。
谭璇治水虽有一套,但主要任务还是将所牧之地治理好,华中地域遭此天灾百姓伤筋动骨不是一两年时间可以恢复如初的。
听舅舅解释后谭璇松口气,工程进行了两年如今抵御洪灾应该不成问题。水火无情,谭璇永远不希望看到大水没城的情景。
“大伯,表哥在阳江任期满后能否调回京?”下地方任职的主要目的是攒政绩,田文瑄听了大伯父的话,认为表哥此次调往阳江县是为升迁做铺垫。
当初落后一步的明晔与王林现今都比其品阶高,假如三年后仍然官秩七品,就太不公平了。
对面啜茶的田文舸白了眼说话不过脑子的堂弟,父亲又不是测字算命半仙怎么猜得准三年后的事情,再说到时还不知道父亲能不能起复呢。
“朝廷委派官员一事有诸多考虑大舅哪能说得准。方才谁说做地方官比京官儿自在?”
瞧田文瑄一副比自己还心急的模样谭璇心头生出几分感动,不过清楚升迁之事不单单靠政绩和人脉还得有好机遇,谁知道几年后自己有没有那个运气呢。
与其胡乱猜想,不如调整好心态脚踏实地做好分内之事,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机遇。
敛眉沉思的田昀和抬眼瞥了瞥侄子暗自摇摇头,已在官场磨堪了几年仍旧改不掉老毛病,原打算孝期满后让其到地方上锻炼几年攒攒政绩,看来还得缓缓。
田昀和没正面回答田文瑄直白的问题,叹口气说:“尘埃未定前,调回京都任职并不是件好事,且走且看吧。”
如若平王夺嫡顺利,侄子调回京都于仕途自然有利,可万一斗不过东宫今后日子定然不好过。
事关江山社稷选择继承人不只光看皇子皇孙也要考虑,华朝目前情况更是如此,皇子还没继位皇孙们已渐渐长大成人。
东宫唯一嫡子身子骨不好且资质一般,相较于其它聪颖伶俐的嫡皇孙不免相形见绌,庶皇孙又入不了皇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