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兄,”严琅苦着脸,“咱们才是亲戚,你不向着我就算了,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一提起这事,严琅就觉着有冤没处诉去。
他今日出门原就是要去楚家的,结果在绮罗香耽搁了些时间,再到楚家去时就晚了。他满肚子的苦水,楚玄辰方才问了一句缘由,他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只不过讲的时候必定是偏向自己的,将云浓描述成了个牙尖嘴利的刻薄姑娘。
结果自己表兄听完,非但没有安慰,反而要他来向人道歉。
严琅辩解道:“你是没见她那牙尖嘴利的模样,我半点便宜没讨着,现下还要来道歉?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楚玄辰无动于衷,他又讨饶道:“大表兄,我早些时候因着从你那得来的香料,已然丢脸丢大发了,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再去见她了。”
楚玄辰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此事皆由你而起,若不是你寻衅上门,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于情于理,你都该致歉去。”
这话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严琅先是哑了声,但又忍不住小声道:“从前有什么事,申饬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这次倒这么认真了?”
楚玄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将先前的都挨个补上不成?”
严琅:“……”
他脸都白了,连忙摇头摆手,生怕自家表兄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少时有祖母惯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是不把教书先生放在眼里。爹娘不敢顶撞祖母,但又觉着长此以往实在不成样子,合计之后想出个主意,将他送到了楚家的私塾去念书,由楚玄辰这个表兄盯着。
几年下来,在严琅这里,楚玄辰说话倒是比他爹娘的话还管用些。
毕竟爹娘有祖母压着,有恃无恐,可表兄却是跟那些四书五经、抄书打板子挂钩的。
云浓不远不近地站定了,看着严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忍不住笑了声,又将目光放在了他身旁的楚玄辰身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正经地打量楚玄辰。
虽说是有腿疾,但看起来并不算严重,至少行走并无大碍。
若是留心观察,倒也能看出有些跛脚。可他神色从容,并不以此为羞,打眼看过去,先是会被他出众的相貌与温润如玉的气质吸引,并不会注意到这短处。
先前云浓就猜到严琅是楚家的亲眷,如今见他二人在一处,便不难猜出严琅的身份了。
严家是楚玄辰的外祖家,朝中那位严御史,便是他的舅舅。
云浓倒也听过这位严御史的名声,他在朝中直言上谏刚正不阿,可却是个惧内的,还曾因此闹出过无伤大雅的笑话来,景宁曾将此当做笑谈同她提过。
她侧过身去,摆弄着路边摊子上挂着的扇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云浓原以为见着楚玄辰与严琅只是个意外,及至他二人走到了跟前,她有些意外地回过身,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绕了绕,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楚公子?”
“谢姑娘,”楚玄辰颔首道,“许久不见。”
说着,他淡淡地瞥了一旁吞吞吐吐的严琅一眼。
云浓也不明所以地看向严琅。
依着严琅的本意,他从今往后都是要绕着绮罗香和云浓走的,如今又被迫找了过来,着实是丢人丢到了家。
严琅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顶着两人的目光道:“谢姑娘,今日之事,是我……做的不对,还请你见谅。”
就先前那情形,云浓压根没想过能捞着一句道歉,虽说心不甘情不愿的,但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云浓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弯了起来,声音中也带上些笑意,拖长了音调“哦”了声。
她这一笑,严琅就像是炸了毛的猫,可还没等发作,就又被楚玄辰一个眼神给拦了下来,很是怨念地看了回去。
他就不明白了,大表兄怎么就能偏心偏成这样?
这事能闹成这针锋相对的模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对面这姑娘明明跟他半斤八两!要不是她搓火的功力十足,他也不至于气成这模样。
楚玄辰对他这怨念的眼神熟视无睹,看向云浓:“舍弟性情冲动,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云浓对待严琅时态度称得上是恶劣,可对着楚玄辰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却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只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公子不必介怀。”
云浓向来是旁人如何待她,她就如何奉还。像严琅这样上门找茬的,她会毫不留情地嘲讽回去,然而对待楚玄辰时,连语气都放轻了许多。
乍一看,倒像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了。
严琅将她这“变脸”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深觉表兄是被她这模样给蒙蔽了,恨不得立时去苦口婆心地劝人。
然而等他看清自家表兄看向云浓的神情时,却不由得一愣。
楚玄辰是楚家的长子,年龄已是不小,可却迟迟未曾婚娶。
楚二公子早就成了亲,年前连孩子都有了,三公子的亲事也已经提上议程,长辈们为此操碎了心,可他仍旧不见着急。
虽说楚玄辰有腿疾在身,可楚家公子个个芝兰玉树,尤其是新帝即位后,想要同楚家结亲的人更是不在少数。甚至连淮文郡主都曾隐晦地同楚家长辈提过,有同大公子结亲之意,可却被楚玄辰以“不想耽搁旁人”给婉拒了。
严琅早两年还曾经调侃过,问他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姑娘,楚玄辰笑而不答,反而给以太闲为由给严琅添了功课。
这么些年,严琅就没见过表兄喜欢过哪位,甚至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直到如今,发现了他看云浓的神情,不再是对旁的姑娘那种客套的笑,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
严琅被这发现吓了一跳,随即又不知是该哭该笑——明明京中这么多闺秀,表兄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云浓并不知严琅在想什么,只是觉着他这哭笑不得的神情有趣得很,抿唇压下了笑意。
“再有,”楚玄辰想了想,又道,“有劳姑娘专程制了‘松涧’,我很喜欢。”
云浓回过神来,了然道:“有材料在,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大公子不必客气。”
先前楚子瑜托她制香料时,并没说是要做什么,云浓当时还觉着奇怪,明明楚子瑜惯用的是一味叫做‘绾兰’的香料,怎么又大费周折地要松涧?现在倒是明白过来,楚子瑜是要这香料送给兄长。
而严琅的香料,应当是从楚玄辰那里得来的。
严琅显然也想起此事来,然而他心情复杂得很,也没工夫再去跟云浓置气,震惊之后,就开始忧心忡忡地琢磨起来——
以楚家如今的家世,能允准长子娶这么个商户吗?
他虽不怎么喜欢云浓,可难为表兄居然能喜欢个姑娘,怎么样都比先前他担忧的龙阳之好要好。
无论是楚玄辰还是云浓,都不知道严琅在想如此久远的事情,两人实在称不上相熟,闲聊两句客套话之后便没话说了。
楚玄辰也没久留,同云浓道了别,便要离开了。
然而严琅并没反应过来,还是被小厮提醒了句,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云浓一眼,随后跟了上去。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表兄早就认得方才那位姑娘?”
严琅自以为掩饰得算好,可楚玄辰教导他这么长时间,只一看,便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但楚玄辰并没申饬他,想了想后,低声叹道:“是啊。”
严琅被他这口气叹得肝颤,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才又追问道:“既是如此,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见楚玄辰不答,严琅又颇为热心地劝道:“表兄别的事情上活得明白,怎么在这事上犹豫不决?既是遇着喜欢的姑娘,就该赶紧剖白心意才对,若是拖下去,说不准就晚了。”
他此时俨然已经彻底抛开对云浓的成见,只想凑热闹了。
楚玄辰仍旧没说话,神情也渐渐地冷了下来。
严琅还以为他是先前没喜欢过人,所以在感情这事上一窍不通,不知道如何下手,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
“你懂得倒是多,”楚玄辰打断了他,微微一笑,“是从何处学来的?”
严琅见着这熟悉的笑,随即炸了毛,忙不迭地闭了嘴,生怕表兄又要给自己加功课。
“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楚玄辰嘱咐道。
“好,我不说。”严琅先是应了下来,可又忍不住小声道,“可你要想明白啊,现在不下手,将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楚玄辰垂下眼,低声自语道:“早就晚了。”
他没再给严琅多嘴的机会,在他肩上按了按:“你年纪也不算小,该做些正经事了,别再斗鸡走狗胡作非为,不然我就回了姨父姨母,让你还跟在我身边。”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严琅立时没了凑热闹的心思,站直了身体:“明白了。”
第044章
辞别楚玄辰后,云浓从一旁的摊子上挑了个扇坠,便带着翠翘回家去了。
云浓并不知道楚玄辰的心思,更不知道先前还跟她斗成乌鸡眼的严琅转头就换了立场,一来是并没上心,二来也着实是难想到。
在她看来,楚玄辰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相貌好性情好,待人也是一向和善好说话,只可惜因着天生的短处,没法入朝为官施展抱负。
很可惜,但也仅此而已。
云浓这个人仿佛天生情薄,这么些年来,知交好友屈指可数,在感情上就更是仅有顾修元一人。
她生得貌美,又是郡主之尊,养在窦太后膝下,这些年来招的桃花也不算少。可自从多年前在南风馆撞着顾修元,突如其来地动了次心后,便再没过这样的感觉。
“姑娘,”翠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好奇道,“方才咱们见着的是楚大公子吧?那闹事那位公子又是什么人,明明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再见着时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此时日落西山,余晖洒在青砖之上,还带着几分暖意。
云浓左右没什么事,便轻声细语地向翠翘讲了严、楚两家的关系,而后道:“论及辈分,楚大公子是严公子的表兄,然两人年岁差了许多,想来大公子的话便格外管用些。”
翠翘对这些世家几乎是一无所知,听了个大概,才算是明白过来:“大公子可真是个明事理的人,若不是他,只怕这严公子可不会来道歉。”
“随他去了,”云浓不甚在意道,“我原也不缺他这一句道歉。”
旁人怎么说碍不着她的事情,何况还是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想来并没几分真心,不过是被楚玄辰压着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看着严琅那忍气吞声的模样,还是有点意思的。
云浓轻快地笑了声,略加快了些脚步:“走了,回去看看今日是什么饭菜。”
厨娘已经摸清了云浓的胃口,做的菜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合她心意的。云浓吃了个八分饱,放了筷子,又喝了半碗莲藕排骨汤,方才算是心满意足。
吃了饭,云浓又在院中散了会儿步消失,而后方才回房去歇息。
因着不知顾修元何时会来,她已经习惯了不让翠翘来伺候,才卸了钗环耳饰后,便要赶翠翘走。
翠翘并不知内情,但也没多问,拿了茶壶去重新沏了茶放到内室的桌案上,又替她将衣服给叠好,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翠翘一走,屋中便只剩了云浓一人,霎时显得空旷起来。
有风从并未掩好的窗缝中吹进,一旁的烛火跳动了几下,明暗不定。
云浓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地梳着长发,回头瞥了眼,将牛角梳随手扔下,想要去将窗户掩好。
可指尖才碰着雕花窗,就又改了心思,收回了手。
以顾修元如今的身份,白日里经手的都是家国大事,得了空晚上却又要辗转来她这里,匆匆睡上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要离开,再回府去更衣梳洗,急急忙忙地赶去大朝会……不知还有没有时间吃些饭。
云浓大略算了算这几处的距离,都替他觉着折腾。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有些心软,准备让顾修元在她这里留套衣服,也好免去这其中的周折。
这一想法露头之后,云浓又觉着不妥。
她若是一让再让,只怕长此以往,就真得被顾修元带着走了。
但实际上……与先前相比,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让步许多,顾修元总是有法子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
又或者说,从当年初遇动心开始,她就没法回头了。
顾修元也是如此。
他若是能将在旁的事情上的果断与取舍挪一分到感情之事上,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真是一笔无从算起的乱账。
云浓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直接吹熄了灯,上床歇息去了。
她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会梦到前世的事情。
一时是初遇时的惊艳与心动,一时又是两人情浓之时的旖旎,以及……两人为数不多的争吵之一。
若归根溯源,那争吵还跟景宁脱不开关系。
其实也难怪顾修元如今与景宁互相看不顺眼,打从前世云浓在时,两人就开始“结怨”了。
那是云浓的生辰,她那年不耐烦应酬,并没在洛阳大办生日宴请诸多世家闺秀,而是到京郊别院这边躲闲。景宁便在东苑这边令人攒了场酒宴,给云浓过生日,并且送给了云浓一份“大礼”。
顾修元并没随着云浓到东苑这边,而是留在西苑等云浓回来,可等到的却是景宁遣人送来的四位面首。
他在云浓府中也顶着这个名头,并没觉着如何,可真到见着这四人之后,却有种血气翻涌的感觉,硬生生地捏断了给云浓准备的那份生辰贺礼。
虽说两人之间并没什么名分可言,但两情相悦,也算是心照不宣。
可这四个面首却像是无言的羞辱,顾修元算是好生体会了何谓“意难平”,他若是未曾对云浓动心,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已经喜欢上了,那就很难对此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