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琴并没急着请云浓进花厅,反而先打量了一番她的相貌,脸上露出些惊讶的神情。
云浓知道扬琴在想什么。毕竟她如今的相貌与当年还是有三分相似的,扬琴早年在景宁身旁伺候那么多年,又怎会看不出来?
她嘴角噙着些笑意,任由扬琴打量着。
倒是扬琴自己觉出些不妥来,略带歉疚地笑了声:“姑娘请。”
云浓很少来这会客花厅,毕竟以她与景宁的关系,便是要来,也是直接到正房去,不至于这般疏远。她目光扫过花厅,随即敛眉垂眼,向景宁行了一礼。
景宁坐在正位,撑着额,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云浓。
她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没半点笑意,连眼神都显得有些木,像是没什么精神。
“不必多礼,坐吧。”景宁坐正了些,问道,“你就是‘绮罗香’的制香师?什么名姓?”
“是,”云浓应了声,而后轻声道,“姓谢,名云浓。”
景宁原本想要去端茶盏,听到这名字后,先是一愣,而后方才叹道:“竟有这样的巧事?”
依着常人所想,这自然是巧合,毕竟平白无故的,谁能想到鬼神之事呢?
云浓垂着眼,犹豫着该怎么说才好。
“你这些香料方子,是从何处得来的?”景宁下意识地放缓了态度,问道。
云浓道:“大都是自己琢磨来的,翻了些古籍,也向旁人讨教过。”
“你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景宁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桃花眼上,声音中带上些怀念的意味,“从模样到名姓,乃至于这制香的法子,都很像。若非亲眼见着,我断然是不会相信天底下有此等巧事的。”
云浓掩于袖下的手交握着,力气很大,指节都有些泛白。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抬眼看向景宁,低声道:“的确是很巧……又或者,长公主可信鬼神之说?”
景宁一怔:“什么?”
“便如那话本戏文所讲,”云浓轻声道,“人死之后魂魄不灭,机缘巧合之下借尸还魂……这样的事,长公主信吗?”
这话若放在旁处,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可如今却绝非如此。
只是此事实在是惊骇,景宁愣了许久,方才意识到云浓这话什么意思,蓦地站起身来,声音都有些颤:“你这话究竟何意?”
扬琴原本是侯在门口,听自家长公主忽然如此激动,还当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上前来,但却又被景宁一句话给赶了出去。
花厅之中只剩下她二人,景宁上前几步停在云浓面前,将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你那话何意?”
两人离得近了,景宁便闻到了云浓身上熟悉的淡香,眼瞳一缩,难以置信道:“你用的什么香?”
若是旁的,她还能当是巧合,毕竟有些是出自古籍,有些是尚宫局的手笔。可云浓当年调了这款香后便一直自用,小气得很,从没将方子告诉过任何人……
见她这模样,云浓也觉出些难过来,声音涩涩的:“是春风拂槛。”
若说景宁先前还有疑虑,如今便却是能确准了。
云浓紧紧地抿着唇,端详着景宁的神情,见她似是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但却没有半点害怕与惶然,原本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是我,”云浓眨了眨眼,泪便落了下来,“宫宴遇刺后,我原以为此生也就如此,万万没料到还会有再见之日。”
两人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相对垂泪,将妆都哭花了。
扬琴并不知道花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哭声,又是茫然又是无措,提心吊胆的。
及至听到长公主传唤后,立即进了门,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明明脸上皆有泪痕,但看起来并不似难过。
旧友重逢,自然是高兴事,将这一年来的种种哭尽后,便剩下感慨与喜悦了。
景宁吩咐扬琴打水来,与云浓净了脸,也顾不上再施脂粉,径直带着云浓离了花厅,到自己卧房去了。
“京中变了许多,”云浓声音哑了些,缓缓地说道,“我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敢贸贸然找上门来。”
景宁将房中的侍女都赶了出去,亲自沏了茶,低声道:“的确是变了许多,天翻地覆。”
“我不明白,”云浓接过茶盏,并没喝,“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顾修元又做了些什么?”
听到顾修元的名字后,景宁脸上的笑意敛了些:“当初刺杀的宫变是老三挑起的,太子死在宫宴中,皇上有人拼死相护倒没受重伤,只是此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没过多久就也去了。临死之前,他将皇位传给了年幼的六皇子,又指了几位大臣辅政。”
当年乍逢这些事时,景宁只觉着仿佛天都要塌了,可如今也能平静地提起,只是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云浓一眼,而后又道:“至于顾修元……当年你死之后,六皇子曾到郡主府吊唁,与顾修元私下见过一面。也不知顾修元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后来先帝驾崩传位给他,而他继位后,便开始重用顾修元。因着顾修元的身份非比寻常,群臣还曾因此颇有意见,可到底没拗得过他。”
云浓认真地听完,皱了皱眉:“当初六皇子到我府上时,立储的诏书还未下?”
“的确没有。”景宁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追问道,“你是想说,顾修元帮着六皇子拿了储君之位?”
“除却这个缘由,我想不到旁的理由能让皇上如此倚重他。”云浓平静地说道,“只是他究竟是如何出谋划策的,我就猜不到了。”
景宁道:“他身份成谜,当年我曾让人查过,却始终云遮雾绕的。”
云浓那时不以为然,觉着顾修元出身如何并不重要,甚至于从没问过,如今才算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她将当初在护国寺后山之事提了提,问景宁道:“你当时为何会那般问他?”
景宁惊讶之后,解释道:“这就又是另一桩公案了。当年老三事败,被先帝下令圈禁,又着人严审一干涉事人等,查得极严。这事原本是由三司共审,可后来六皇子登基后,顾修元却横插一手将此事揽了过去。”
“我当时以为他是想要细查此事,揪出杀你的元凶,可后来这案子结了之后,我无意中发现其中仍有疑点。护国寺那次我只不过是想要试他一试,却没料到他竟然当真不敢答。”景宁叹了口气,“他如今大权在握风光得很,该早有谋划才对,总不会是毫无准备一朝开窍。”
云浓由着她说,从始至终都没开口。
景宁见她这模样,忧心忡忡地问道:“我知你喜欢他,只是在彻底弄明白这件事前,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不然,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我明白,不会让他知道的。”云浓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道,“他这个人最是多疑,再加上有那些个傻姑娘们做的事在前,他见着我,只会疑心我是有意效仿怀昭郡主,想要得他青眼罢了。”
如此说来,她还得谢过徐思蕊才行。
景宁将她这话想了想,颔首道:“我听人说,早前还有人送了与你当年相貌颇为相仿的美人到他身边去,他收下了,可没过几日又把人给赶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浓一笑置之,转而提了旁的事情。
以她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留在长公主府,所以长谈一番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见过景宁后,云浓算是又了了一桩心事,心无旁骛地料理起自己的生意。
可没过多久,她就又接到了封没落款的信。
顾修元的字迹。
第15章
这次的信与上次相仿,仍是顾修元的字迹,寥寥几句,没有落款。
只不过上次的信是徐家的门房送来的,可这次,却是从绮罗香铺子那边辗转传到云浓手中。
这足以证明,顾修元已经很清楚绮罗香是她的铺子。
云浓从徐思巧手中接过信后,拆开看了眼,便不动声色地推到了一旁,并没表露出什么异样。
毕竟以顾修元如今的权势,若是有心去查,这些消息可谓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等到闲聊几句,送走徐思巧后,云浓才又将那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顾修元上次寥寥几句,似是想起来之后随口一提,可此番却是长了许多,语气中还隐隐带了些威胁的意思。
大有她不把方子交出去,这件事情就别想揭过出的架势。
云浓盯着这信看了会儿,又感慨了句:“他可真闲啊。”
这香料方子云浓并不想给旁人,可顾修元的态度已经如此,她如今可没有跟顾修元对峙的兴趣,便没咬死了再执拗下去。毕竟两人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手头还有个香料铺子,顾修元若真想做什么,她压根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翠翘,去找找年前我让你写的那个香料方子,”云浓托着腮,支使翠翘道,“交给阿菱去。”
阿菱是锦姨娘的侄女,比云浓的年纪大些,如今那绮罗香铺子便是她在管着的。
翠翘翻箱倒柜地将那花笺找了出来,追问道:“姑娘要的是这个?”
“是,”云浓看了眼,点点头,“让阿菱差个人送到……”
她这话说到一半,卡了壳,沉默片刻后方才又道:“送到怀昭郡主府。”
云浓曾听人提过,皇上赏了顾修元一处宅院,可他却并不常住,大半时间还留在郡主府邸。
这一点也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纷纷揣测着这位权臣的心思。
有人说他是念着怀昭郡主,也有人说他是居安思危,好提醒自己不忘旧日之耻。
翠翘对这些事情不大熟悉,先是应下来,而后才惊讶道:“怀昭郡主不是年前就过世了?眼下住在那里的……是那位顾大人?”
“是吧。”
云浓含糊不清地答了句,态度模棱两可,翠翘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来自己姑娘这是答复还是疑问。只是云浓不想提,她也不好多问,只能将心中的疑虑压下。
“再有,”翠翘都走到门口,云浓又将她叫住,“你去取笔墨来,在一旁写个……五百两。”
这么一来,等顾修元见着了,自然会把银钱送到绮罗香去。
这价钱其实算不得贵,如今她的那些香料都能卖个十来两,更别说是制香料的方子了。五百两对顾修元来说,也是不值一提。
云浓倒是也能狮子大开口要多些,毕竟顾修元的来信上也写得明明白白,随便她怎么开价。只是她眼下并不缺钱,也犯不着去顾修元那里要,只想着快些了结这件事,图个清静。
顾修元想要的就是这么个香料方子,如今她给了,也该到此为止了。
入春之后,天一日日地暖了起来,万物复苏,垂柳也抽了芽,一片生机盎然。阳春三月,相约到京郊去踏青的人也多了起来。
接到徐思巧的邀约时,云浓犹豫了会儿,便应下了。
自打做生意起,她与徐思巧的关系便日益亲近,也会在一处商量生意事宜,琢磨着如何能赚更多银钱。
徐思巧原本是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姑娘,平日里也就是学点诗书针线打发时间,偶尔与徐思蕊这个嫡姐为难一番,看个笑话,便再没什么旁的事情可做。
但如今却是大不相同。
她时常到聆风院中去跟着云浓学制香,甚至还自己琢磨出一种香料来,经云浓再调过之后放到绮罗香去售卖,小赚了一笔银钱。
云浓这个人一旦熟起来,是极好相处的,又大方得很,从不藏私。一个冬天下来,徐思巧甚是喜欢她,比那些个一同长大的姊妹都要亲近。
三月踏青,是徐家由来已久的惯例,云浓原是没想跟过去的,可耐不住徐思巧热情得很。
“不费什么功夫,不过是到京郊的庄子上去住一日,”徐思巧与云浓共乘一辆马车,解释道,“到了庄子上,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必跟三姐姐相处。”
她一脸嫌弃,半点没掩饰对徐思蕊的厌烦。
云浓忍俊不禁:“知道了。”
也不怪徐思巧专程将这事拿出来讲,毕竟前几日,徐思蕊还阴阳怪气地来内涵了一番。
她也不知是从何处知道了云浓与徐思巧开铺子卖香料的事情,端着一副大小姐的矜贵姿态,将两人给暗贬了一通。大意是说她二人明明是大家闺秀,可却为了点钱蝇营狗苟,让人看不起。
徐思巧原就与她有旧怨,气得脸都白了,想要争吵,可却又被云浓给拦了下来。
“百年前乱世风云,群雄四起,最后平天下的却是个卖药材起家的商人……也就是咱们大梁开国的武帝。”云浓似笑非笑地反问徐思蕊,“三姐姐若觉着做生意便是蝇营狗苟,那又如何看武皇帝?”
徐思蕊便是再怎么傻,也知道不能妄议皇家,就这么被云浓给问住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恼羞成怒地甩袖走人。
徐思巧与自家三姐打了这么多年的嘴仗,还是头一遭见她这么吃瘪,乐极了,如今再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还是觉着精彩。
她向云浓道:“若你早些来就好了,我这些年可真是吃了三姐姐不少亏。”
“你不该跟她吵的,”云浓一本正经地向她传授经验,“一旦打嘴仗,闹到太太、老太太面前,你必然是会吃亏。就该从一开始搬出大佛,堵了她的嘴,就完事了。”
云浓在宫中时,是见过妃嫔们拌嘴对峙的,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妹妹可是对皇上/皇后/太后不敬?”,亦或是“姐姐分明是没把祖宗规矩放在眼里!”。
她没学到什么好的,狐假虎威倒是学了个八|九成,拿来堵徐思蕊这种小姑娘百试不爽。
徐思巧连连点头,将她这话给记下,而后又好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武帝年间的事?”
“早年在钱塘时,听人提过。”云浓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