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砚的声音伴随着夜风响彻耳畔:“别怪我没提醒你,苏兄可小心些,我的赌运,向来不错。”
第37章
七月初, 夏意正浓。
一夏蝉鸣声不曾间断, 烦躁得让人无法静下心。
裴清砚指关节摩挲着白玉棋子, 余光却瞥向了院子里的那人, 眼神不由自主的追逐起了她。
“裴兄这步棋到底还要考虑多久?”
苏映晗的话拉回了裴清砚的思绪,他淡淡道:“不是苏兄非得找我来下棋么?现在倒是嫌弃我长考了?”
苏映晗笑眯眯的摇晃着手里的折扇:“有时候下棋便犹如权势一样,下错一步, 便是满盘皆输, 裴兄这步棋, 可得早早的做下决定。”
裴清砚冷冷的看向了他:“看来苏兄意有所指,不过我只是个太监养子,自小就没学过下棋,怕是要让苏兄失望了。”
苏映晗的眼尾渐深,裹着浓浓的黑暗。
裴清砚的确没学过, 可他悟性极高, 这些时日棋艺不知进步多少。
“不管输赢, 这步棋总该决定的。”
裴清砚也不反驳, 正要下下去的时候,苏慕晴却走了进来, 她手里还捧了好大一把荷花,裙摆都被染湿。
“这一步, 得这么下。”
“慕儿?”
“听我的没错!我在章士杰身旁时, 棋艺开始被他给折磨出来的, 就连周大儒也常常夸赞!”
章士杰那个纨绔, 下棋倒是不错。
苏慕晴握着裴清砚的手, 棋子落到了一个地方。原本死气沉沉的盘面瞬间活了起来,再次有了生机。
苏映晗哀叹着:“哎,落棋不语真君子,慕儿不仅指点裴兄,还帮着他打压大兄,大兄好是伤心。”
“大兄欺负一个新手,也不嫌害臊?”
苏映晗用袖子掩面:“咳,惭愧、惭愧。”
苏慕晴转动着眼珠:“大兄觉得惭愧,不若补偿补偿?”
“你想怎么补偿,说罢。”
“这盘棋由我来为兄长下。”苏慕晴把手里的荷花塞到裴清砚怀里,直直的望向了苏映晗,“方才我已经下了,大兄,该你了。”
她的眸子如此神采奕奕,脸上缀着一抹笑容,令这陋室生辉。
明明只是一颗盘面上的棋子,如今却要做下棋的那个人了。
苏映晗垂下眼眸,一时间觉得极有意思。
不过只要她还是喜欢徐星淳的那个苏慕晴,他便不会输。
苏映晗下了一步,便将苏慕晴方才的位置给完全堵死。苏慕晴自然溃退,放弃了右侧一角,转而到了左侧的地方。
苏映晗的棋风同他这个人完全不同,是要将人杀得片甲不留,斩草除根的那种。
太过狠厉,不留防备,反倒给苏慕晴钻了空子。
时间从正午一直到傍晚,暮色从外撒了进来,橙黄色的光也照拂在她身上,如此风姿,怕是南阳城的贵女全都比不过。
最后的结果,竟是苏慕晴险胜。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赢了。”
苏映晗眯起的眼里带起一丝打量,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局面,可心中总觉隐隐不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苏慕晴不通音律,这却是她难得能拿得出手的。
赢了棋,尤其还是赢了苏映晗,她笑得弯起了眼,就差身后有小尾巴一摇一摇了:“往后大兄要找人下棋,便不要欺负兄长了。有本事,和我比一比呀?”
苏映晗哑然失笑:“裴兄以后有人撑腰,恕我不敢欺负啰。”
听出他的揶揄,裴清砚也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苏慕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简直护短得要命!
她脸颊骤然红了起来:“还是别找我,我才没这闲工夫下棋呢!”
苏慕晴提起裙子,将裴清砚怀里的荷花要了回来,立马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走得极快,只徒留下裴清砚和苏映晗二人。裴清砚抱着她摘的荷花一下午,满怀荷花香泅染开来,他身上,发间,全都沾染了香气。
可这些都比不过苏慕晴身上的味道,怎么出了汗,还那样的香?
“说回正事吧,苏兄打算何时履行这赌约?”
“这才过去几天,裴兄就着急了?”
裴清砚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是担心苏兄怕输,便拖个一年半载。苏兄莫非赔不起嫁妆?”
浓烈的火/药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苏映晗表面上是笑着的,实际寸步不肯相让。
“你也太小看我了。”苏映晗若有所指,“三日后,便是父亲的忌日,慕儿也会跟着我们去祭拜,届时……”
“你们苏家的祭拜之行,我如何去得?”
“只要裴兄同意,我自会安排。”
裴清砚目光微沉:“那我便拭目以待。”
夜色浓烈而深沉,亦无星无月,肆无忌惮的朝远方蔓延。
苏映晗走后,唯剩裴清砚一人。
他手里捏紧了茶杯,淡淡的说:“慕儿,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以前从不肯相信任何人。
而如今,却是第一次这么相信一个人。
若是真如苏映晗所说那样,他大约真的会魔怔,将她囚在自己身边,只能他一人瞧见。
—
苏朝风葬在苏家祖坟,离这别苑并不算太远,只是路上来往尚有一段距离,苏映晗便早早的找好了农家,要在那里寄宿一晚。
三日后,苏夫人携领着苏慕晴和苏映晗前去祭拜。
苏家人丁凋零,早已不复从前。
苏慕晴站在苏朝风的坟前,鼻尖烟烛气呛人,熏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耳畔传来声声低沉的祝文,寄托着生者的哀思。
“慕儿,去给你父亲上一注香吧。”
苏慕晴恭敬的接过了香,在苏朝风的坟前叩了三个头。
她从未见过苏朝风,这些年谢瑜君嫁入将军府,她也不是年年都来祭拜的。许久没来这里了,礼数却未曾生疏。
而苏夫人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悲伤也没有,连样子都懒得做了。
祭拜整整持续了一整日,过程繁琐而复杂。
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傍晚。
苏夫人吩咐道:“你们先出去等吧,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是。”
苏慕晴才走出一半,苏映晗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苏慕晴正纳闷时,苏映晗便小声对她说:“母亲从不会单独留下来,定有什么事,听听吧。”
苏慕晴睁大了眼,苏夫人可不比苏映晗,对于偷听苏映晗说话她倒是感兴趣,可苏夫人一直待她好,不像苏映晗这样。
她正犹豫着,苏映晗便把她悄悄拉到一旁的树丛里,悄悄的聆听了起来。
暮色将天边的云霞渐染成火焰一般,树林里的清香气味冲散了呛人的烟烛气。她躲得并不远,心脏也狠狠跳动了起来,生怕被苏夫人看见。
苏慕晴悄悄看了苏映晗一眼,却见他表情严肃,平日里总是挂着的笑意也全都没了。
“我一直以为你们苏家人没有骨气,竟在那个时候弃官从商,一点抵抗也不敢。没想到……你女儿倒是比你胆子大。”
苏夫人的声音随着风传来。
苏慕晴见她提起了自己,不由微怔。
方才还不想听的,此时已经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苏夫人在坟前撒了一杯清酒:“在你死后我接手了苏家,才发现原来你们竟藏了这么一手。各州县密布着的细作探子,全是苏家一手经营。”
苏夫人眼神微闪,那些细作探子,唯有苏家的血脉,亦或那位殿下才能命令得了。
那枚玉佩,便是信物。
按照苏朝风明哲保身的脾性,即使苏家上一代弃官从商是为了暗藏实力,可苏朝风却是真的不打算继承遗志。见到那位殿下,怕是第一个会心存杀意。
沈家是明面上的,苏家是暗里的。
好好的一步棋,全被苏朝风给毁了。
她了解苏朝风的秉性,这个男人对于谢瑜君和苏慕晴来说,会是个好夫君好父亲,她却格外看不起他,连为他生儿育女也不愿意。
可听完这些,苏慕晴十分震惊。她望向苏映晗,却见他脸上的表情如常,并不像自己这般。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苏映晗笑道:“我在苏家多年,这些事情怎会不知道?”
苏慕晴:“……”这一看就是骗人的。
苏慕晴推测,一定是上一世记忆所带来。
“怎么,不信?”
苏慕晴小声说道:“大兄是不是梦到了这些?”
苏映晗久久凝视着她:“……你倒是突然变聪明了。”
“只是猜猜罢了。”
苏映晗笑得极甜,拖长了语调:“那便好,太聪明的人,可是会活不长久的。”
苏慕晴正想开口,苏映晗便朝她嘘了一声。
那边,苏夫人再撒了第二杯酒。
暮色染在她的脸庞,她一身素衣,老成得宛若一位六十的老太君。
纸钱燃烧的光跳动在她脸上,苏夫人的眉目依旧那般冷硬。
“我如今也想通了,大姑娘断断不能留在裴家。”
“晗儿是从范家过继而来的,到底不是真正的苏家人。若让他断了这层关系,重回了范家后再来苏家提亲,倒是可成为真正的苏家人,你说呢?”
苏慕晴睁大了眼,她清楚的察觉到一旁的苏映晗也僵硬了起来。
苏夫人怎会突然间有这样的想法?
可苏夫人只是略提了这一句,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我倒是又魔怔了,大姑娘想怎么过,便由着她吧。”
她的心提起又瞬间放了下去,起伏得极大,苏慕晴也不想再听下去,便从树丛小心翼翼的站起了身。了她蹲得太久,脚都有些麻了,骤然起来的时候差点跌倒。
反而是苏映晗将她拉了一把:“没事吧?”
苏慕晴瞬间倒退几步,声音微颤:“没事。”
天色越发暗淡,夜风吹拂在脸上,她浑身都吓出了冷汗,连忙离开了这个地方。
苏夫人出自范家,范家想彻底掌控苏家的细作探子也不无可能。如果令苏映晗娶她,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苏映晗跟在她的身后,始终沉默不语。
苏慕晴脚步一顿,质问道:“大兄想我留下来,便是想让我听这个?”
苏映晗脸上的表情格外不自然:“……我也是刚刚知晓母亲竟还有过这样的想法。”
倘若上一世真是自己娶了她,那戴绿帽子的不就成了自己?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气闷。
苏映晗的语气也僵硬了起来:“今日可是宿在农家,妹妹便早早歇着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此地。
苏慕晴还有些纳闷,自己不过就是随口问问,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夜色浓得犹如撒翻的墨汁,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撒到了树林,照亮了四周的路。
苏慕晴独自一人朝前方走着,心道苏映晗果真是极不喜她,还将她丢在了树林里,上次更是发疯的掐她脖子。
所幸苏慕晴来的时候留意了她们要住宿的农户,找起来还是不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