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奕谨缓缓的抬头, 望向了宣元帝, 他黑色的瞳孔之中,犹如死一般的宁静。
那一声父皇,用上了讥讽的语气。宣元帝本是要发火, 可他的表情却藏着一丝悲拗,这让宣元帝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复杂来。
自己毕竟真心宠爱过这个孩子。
“你如此大逆不道,朕容不得你, 若是早早道出一二,朕……朕或许……”宣元帝斟酌着用词,最后那话反倒是轻了。
萧奕谨却笑出了声,表情疯狂而又悲哀:“容不得我?是啊, 哪里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谁能容得下我?”
“所以你就这么做?”
“我为何不能这么做?”萧奕谨从地上一点点的站了起来,紧咬着牙关,“我只是,为自己找了条能活的路。”
这话,让宣元帝一阵语塞,在他知晓真相后, 曾有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处置萧奕谨。
他那时挣扎过, 痛苦过,也辗转难眠, 可想来想去,萧奕谨都该杀, 斩草除根,不留活路。
他寻不到他的活路,正如萧奕谨看不到自己的活路一样。
宣元帝张了张嘴,诛杀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反而转了个弯道:“只要你说出来,朕可以免去你的死刑。”
听到这一句话,宣元帝身旁的人立马睁大了眼:“皇上,若是被大臣们知晓……”
宣元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住口。
那人便只得闭上了嘴,将目光放向在裴清砚身上,面露担忧。
裴清砚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仿佛宣元帝对萧奕谨的手下留情,于他毫无关系一般。他方才已经走到了苏慕晴身边,自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眼前的人。
宽大的袖袍之下,裴清砚握住了苏慕晴的手。
苏慕晴心脏都提了起来,砰砰的跳个不停,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她的脸上泛起烂漫的桃花色,一时间艳如朝霞。
偏偏这个时候……
“别添乱。”苏慕晴朝裴清砚做着口型。
裴清砚嘴角扬起微弱的弧度,周身的冰冷寒意也驱散,犹如三月和煦的清风一般。他也轻轻的做着口型,回了句:“觉得我添乱,为何不推开?”
苏慕晴被戳中的心事,耳根都红了起来,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她只得将头低得更下去,掩饰着自己的羞怯。
裴清砚嘴角的弧度更大,低声凑了过去:“是我不对,捏着你的手,不怪你没挣脱开。”
所有人目光都放在萧奕谨身上,如何能注意到两人细微的调情?
可萧奕谨不同,他喜欢苏慕晴多年,一眼便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
萧奕谨不自觉的捏紧了手,嫉妒犹如小虫啃食着他的心脏,令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萧奕谨望向宣元帝,冷笑了一声:“父皇不杀了我,如何能把这七皇子的身份还给裴清砚?莫非父皇要向天下人诉说是你认错了儿子么?”
宣元帝面容浮现疲惫之色,终究拂了拂手,侍卫押着萧奕谨离开了大殿。
他背对着身子,没看萧奕谨一眼,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许久之后,宣元帝的声音才出现在大殿之上,他缓缓道:“清砚。”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裴清砚的生疏,令他哑然,仿佛一根刺深深刺入喉咙,令他尝到血与痛的滋味。
“清砚,父皇……”
裴清砚垂下眼眸:“七皇子以下犯上,理应受到此惩罚,想必朝臣都会明白皇上的。”
宣元帝转过身,眼底满是震惊。
他明白裴清砚的意思,竟是让萧奕谨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这世上也再无七皇子了。
可他和雪拂的儿子怎么办?
他可以把最好的东西给他,来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清砚难道真的能舍得这一切么?
“清砚……”宣元帝无言以对,嘴唇颤抖的叫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裴清砚却朝宣元帝行了一礼,带着苏慕晴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的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外面却是辽阔的天空。
当踏出的第一步后,淡金色的阳光穿透了乌云,从万千苍穹直射而下,将周围的阴霾一点点驱散。天空也渐渐蓝了起来,裴清砚深深凝视,转身朝着苏慕晴微微一笑。
“慕儿,回家吧。”
—
在那之后,苏慕晴听说太后离开南阳城,去到一处道观颐养天年。
皇帝终究不能忍受这样的太后,为了自己的母族,同萧奕谨勾结起来,还百般觊觎他真正的儿子。这让他感到无比恶心,说去道观,不过是个借口,如今的太后就是个废人,整日躺在病榻上,想必下半辈子也只能这么活了。
知道这件事情内幕的人极少,太后身旁的人全被皇帝换了个透,如今派去的全是效忠皇帝的死士。
四月即将到来,桃花尽谢,于路边处纷扬,已呈现衰败之势。
可这些烦心事全都被裴清砚挡在了外面,苏慕晴一心只照顾着时日不多的谢瑜君。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风吹进了窗棂,桌上也湿了半角。
苏慕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的是坐在一旁做着夏衫的谢瑜君。
在她周围,萦绕着静谧与温暖,在看到苏慕晴时,她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急忙朝后一藏。
苏慕晴放下了碗,无奈的微笑:“别藏了,我早见着了。”
谢瑜君脸色微红,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将东西拿了出来:“娘是看夏日将近,像给你做一身夏衫,你看看,这花是不是绣得极好看?”
她时日无多了,偏偏这种时候最是小孩儿心性。
苏慕晴眼眶有些微热:“天底下会亲手做夏衫给我的,便只有娘了。”
谢瑜君浅笑:“不是还有绣娘吗?”
“不一样!”
谢瑜君低着头叹气:“有时候真后悔没能给你个亲生兄长,这样娘走了,他也能护着你些……”
苏慕晴有些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药碗里。
眼泪和黑色的药汁混合在了一起,不用喝也明白这药的苦涩滋味。
谢瑜君的声音放得越发轻了:“娘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总需要依靠旁人,到现在也拖累你。”
“我就喜欢,旁人管不着!”
听到她的话,谢瑜君忍不出笑出了声,连忙走过去,用袖子擦着苏慕的脸。
“乖囡囡,别哭了。”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门外一个人影伫立许久,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清冷出尘。
直到里面没了说话的声音,裴清砚才推开了门,谢瑜君微笑着看他:“每次都要你抱着她回去,慕儿也是太小孩心性了。”
裴清砚看了怀里的苏慕晴一眼,那上面满是泪水,他的心一阵揪着疼。
“谢姨,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就算一辈子小孩心性,我也护着她。”
谢瑜君微怔,仿佛想起刚刚苏慕晴说的话。
她的表情越发柔和,如水一般的温柔。
不得不说,这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很相似。
“快带她回去吧。”谢瑜君回到了屋子里,看向那还未做完的夏衫,“只可惜我现在手抖,做什么都不好看了。”
裴清砚抿着唇,轻声道:“把那东西给我行吗?”
谢瑜君脸露诧异:“诶?”
可裴清砚没再说一句,脸上的表情满是认真。
谢瑜君对裴清砚十分信任,虽然心中存疑,还是把东西递给了他。
裴清砚朝她微微鞠躬,抱着苏慕晴离开了此处。
几日后,裴清砚令下属来传话,顺道还带回了件荷色的夏衫,上面的纹饰栩栩如生,灵动飘逸,做工好得连南阳城最好的绣娘都比不上。
谢瑜君不由咂舌,震惊无比的看着那小厮:“这是……?”
“公子说,这件夏衫他为夫人代劳了。”
“他还会绣活?!!”
“这个公子也交代了,说是区区绣活,有何难的?”
谢瑜君:“……他怎不让绣娘或者裁缝做?”
小厮顿时面露尴尬,他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依稀还能记得裴清砚那副淡定的样子,恐怕公子巴不得亲自经手小姐的大小事宜呢。
“这件衣衫,便有劳夫人交给小姐了。”小厮不敢久留,说完便溜了,生怕谢瑜君再问出点儿什么来。
谢瑜君在门口伫立许久,拿着夏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五月正式来临的时候,苏慕晴便穿上了那件衣衫,她同裴清砚一起游湖的时候,炫耀般的在他面前说:“这件衣服好看吗?”
裴清砚淡淡瞥了一眼,眼神幽深。
苏慕晴笑着凑到他面前:“这可是我娘亲手做的,不许你说不好看。”
裴清砚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自然不敢。”
苏慕晴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心脏扑通乱跳,慌乱与酥麻感渐渐占据了大脑,再也不敢在裴清砚面前嘚瑟。
“你……你放开我。”
裴清砚却勾起嘴角,在她耳旁轻声低语:“这辈子都放不掉。”
苏慕晴耳根滚烫,似乎自己周身全都沾染了他的气息,恍然间,她还能闻到由裴清砚身上传来的淡淡竹香。
四月芳菲谢,湖面还漂浮着淡粉色的桃花瓣。
苏慕晴忍着鼓动的心跳,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裴清砚骤然间睁大了眼,分明遇上这种事情,她总是羞怯得不知所措,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被你欺负着。”
裴清砚笑出了声,仿佛要融进四月的清风里,那满天颓败的桃花,纷纷扬扬而下,同缥碧的湖面融为一体。
过了许多年他都记得,她脸上漫开的桃花色,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
萧奕谨行刑那一日下了极大的雨,雨滴犹如石子一般落下,发出啪嗒的声响。
天空被乌云所遮挡,四周只剩下昏暗,连剧烈的狂风都吹不散阴霾。
裴清砚坐在二楼,身旁的下属疑惑的问:“皇上既然想让萧奕谨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那为何不给他一个体面,还要让百姓看见他是如何被行刑的?”
裴清砚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想让萧奕谨做饵,引出他身后的势力,一网打尽罢了。”
那人面露震惊,毕竟宣元帝在朝堂上表现得极为爱护萧奕谨,甚至把他行刑的日子都推迟了许多,表面上看,便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逼迫他对萧奕谨动手的。
“毕竟……萧奕谨还是七皇子,弑子这种事,自然不能高高兴兴的做。”
所以这期间做足了戏,还称病好几日不上朝,全凭着大臣的‘逼迫’,又在民间造势,这才真正下了命令。
裴清砚便是太通透,才不稀罕那位子。
下属忽然间明白了裴清砚的意思,久久沉默不语。
他原以为,是宣元帝重情,本性也仁慈,原来在这里面,还藏着这些肮脏的东西。
眼看着就快行刑,裴清砚望向了狼狈的萧奕谨,说了句:“快来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余光却瞥到了窗外。
在人群之中,一个清丽的身影却占据了他的大脑。裴清砚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立即站了起来。
而下属顺着他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了下方:“那不是……”
“不是让你们看好吗!”裴清砚低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