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幼舒摇了摇头。
那日她从王府出走以后,躲进了一破庙里,曾经见过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那男子浑身的血,夜里头被那双灰暗的眼睛盯上时,可把她吓了一跳。
后来她与他交谈几句才知道他被后娘暗算了,浑身是伤,眼睛也瞧不见东西,便躺在那里等死,她秉着几分善心,就替他处理了伤口又留了财物给他。
再往后,她便被君楚瑾抓回去了。
她后来与君楚瑾交代的时候也漏去了这桩事情,没曾想,今日却再次见到了那个男子。
郑氏说他是孝国公府的二公子,梅幼舒便更觉得这事情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回去吧。”梅幼舒抛开那些杂念,心想横竖对方也未必记得自己,索性就当这事情没有发生过,正要回到堂屋。
偏这时梅幼岚与那人出来。
梅幼岚笑着将她拦下说:“姐姐方才莫不是怪我了,我是说笑的。”
梅幼舒见她挤眉弄眼,显然是不想叫身旁的人误会。
她只说道:“没有的事情,只是方才一时有些不适,出来透透气。”
“那你现在可有好些了?”梅幼岚问道。
“嗯。”梅幼舒轻轻应了一声。
梅幼岚目送她进去,转头却瞧见邵行墨在走神,推了推他,道:“你怎么了?”
邵行墨看了她一眼,说:“你姐姐的声音真好听。”
梅幼岚顿时撅起了嘴,不高兴道:“你若夸她好看也就罢了,怎么连她的声音都夸。”
邵行墨无奈一笑,“我已经有了你,又岂敢再看第二个女人,只是听她的声音,觉得好听而已。”
梅幼岚心里暗恨梅幼舒是个妖精,面上却娇嗔说:“那也不行,往后你可不许再听她讲话了,我为了嫁给你,可是把心都豁出去了。”
邵行墨说:“嗯。”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指尖又落到了她头上的玉簪上,说:“你戴这簪子可真是好看得很呢。”
梅幼岚说:“自然好看了,这是我母亲原本就要留给我的簪子,好在你给我寻回来了。”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看向他,随即又道:“还有一事我都没有与你说起,因这是家丑……实则这簪子是我母亲赠给我三姐姐的东西,只是不想她嫁去珩王府后一点也不安分守己,还妄想从王府里逃走,估计这簪子就是那个时候被她典当去了,才被你得到了。”
“那你又说这簪子是你的?”邵行墨一点也不生气,看着她目光极是宠溺。
梅幼岚见他没什么不高兴地,便笑说:“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啊,她当初就是个庶女,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她语气中的优越感与鄙夷浓郁之极。
邵行墨却骤然收敛了笑朝前走去。
梅幼岚正觉意外,“难道是因为我说了姐姐的不好,他生气了?”
她身边的丫鬟道:“怎么可能,他又不认得三姑娘,只怕姑娘你是忘记了,他原先也是个庶子,你方才那样鄙夷三姑娘的身份,指不定戳中了他的痛脚。”
梅幼岚懊恼地拍了拍嘴巴,说:“瞧我这破嘴,母亲教我多少遍我都记不住。”
第52章
待到中午宴席之后,郑氏送走客人出门后, 便叫梅幼舒去后堂说话。
梅幼舒进去却瞧见梅正廷一早坐在了正前头的紫檀刻镂福寿椅上。
“父亲。”梅幼舒向他行了礼。
梅正廷脸色阴沉, 问她:“你可知道方才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幼舒见他脸色不好, 便仔细去回想,只记得中途郑氏出去过几趟,旁的倒也没有什么。
“父亲, 我并不知。”她规矩答说。
梅正廷却蓦地拍着桌子,一副被气得冒烟样子, 指着她说:“你还敢说你不知道,我问你, 自打你入了珩王府之后, 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放在眼中了?”
梅幼舒觉得愈发迷惑, 也缓缓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看着梅正廷说:“是女儿做错了什么,父亲为何这般生气?”
梅正廷说:“你少做出这幅无辜的样子, 当初你娘带你入府的时候我也是被你们两个这幅假象所骗,我问你,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梅幼舒怔住了。
郑氏在旁对她说道:“你也别怪你父亲生气,方才席间来了个中年人, 他说是王氏从前在江南时候的邻居,他说……老爷离开之后,你母亲也依然在那青楼里做着皮肉生意, 只怕你父亲未必就是老爷了。”
“我姨娘说, 我爹就是您。”梅幼舒低声说道。
“你母亲在那翠红楼的卖身契, 上面解契的日期分明就不像她说的,在我走后的半年时间里,她都还在那楼里,你们……你们还想骗我!”
他将那纸扔到了梅幼舒的面前。
梅幼舒拿起那纸上的东西看着,嘴里也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
“你想说这是假的嘛?我告诉你,这上面的印章是真真的,若是他们敢造假我就敢抓他们入大狱!我真没想到,你们母女两个竟然如此无耻,竟足足骗了我十几年,你是哪个野种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敢叫我一声父亲,我呸,我们梅家世代书香清白,竟被你与你母亲活活给玷污了,你……你真是……我恨不能将你捆去沉河!”
他一面骂着,手指便戳在梅幼舒眼面前,竟失去了文人的儒雅平和之气。
梅幼舒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父亲与她说过最长的话,竟然都是这样的辱骂和嫌恶。
“您养了我六年,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情,若这都是真的,我……”她说到这里,竟迟疑住了。
若王姨娘真的说了谎,她又凭什么要白白在梅府生活六年?
梅幼舒揪紧了帕子,想自己如今是嫁出去的人,君楚瑾亦交代过她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必须要与他说去……
“我会与王爷商量,必会给您一个交代。”她忐忑不安地将这话说出了口,惴惴之余,却又感到几分奇妙。
她竟和另一个人联合到了一起,这让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是她一个人面对的了。
“傻姑娘,你说的什么话,你若与王爷说了,只怕他恨不得立马一封放妾书将你扫地出门。”郑氏忙上前来握住她发凉的手,伤心说道:“这不怪你,你莫要担心,你父亲当下说的也不过是气话而已。”
她说着转过头去又对梅正廷道:“老爷,你素来品行最好,这姑娘到咱们府上来的时候丁点的大,大人犯下的错,她一个孩子又懂什么?”
她这话说得梅正廷一愣。
“既然咱们已经将她当做梅府的姑娘养大了,那就必须要做她一辈子的父母。”她又说道。
梅正廷错愕不已,被郑氏这话略一敲打,只回忆起梅幼舒从小到大乖巧沉默的样子,实则他也曾心疼过这个姑娘,但更多时候却因为私心而刻意忽略了她。
想她如今一时风光,若被珩王扫地出门,竟无处可去,流浪在外,也是极为可怜。
“那你说怎么办?”他甩着袖子,还是恼火不已。
小姑娘养了就养了,他若大度承认,也能在名声上添个美名,往后旁人说起也不至于因为当初嫖、娼又被戴绿帽的事情而丢人现眼。
只是当下对珩王那里又要怎么交代?
“舒儿,你说咱们犯了错,是不是应该弥补?”郑氏问她。
梅幼舒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她只瞧着郑氏,愈发害怕对方话里的温柔。
“我……我想同王爷商量……”她吓得小脸发白,嘴里却只能说出这么句话来。
郑氏脸色冷了几分,说:“就算你不想为这事情承担后果,我们梅府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今日便会写好一封放妾书,待请来了珩王,我便与老爷向他赔个不是,让他签了字,叫我们还将你安顿在家中才是。”
“没错,正应该如此。”梅正廷冷冷地看着小姑娘,心下也坚定了这个主意,“往后便将她送去碧霞庵修行,也算是为她母亲做下的事情来赎罪。”
梅幼舒一听这话忙不迭摇头,说:“我不要去……”
她将郑氏的手拨开,转身便要往外走去,哪里知道郑氏早就为她准备好了两个粗壮的仆妇。
“我……我要见王爷。”她回头看向他们二人,一颗心却似个秤砣一般渐渐沉到了水底。
“若王爷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肯见你的话,那么,我自然会让他来见你的。”梅正廷看见她可怜的样子,生怕自己心软,忙叫那两个仆妇将她带去下房先关起来。
郑氏见事情落地,便叹气说:“你现在别逼她,她若是在不愿意,便养在府上一辈子也没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一套。”
梅正廷烦躁地来回踱步,最后听到郑氏的话后,内心有如清风拂过,他颇是感动地握住郑氏的手,说:“我这辈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真是天大的福分。”
郑氏笑着摇了摇头,她垂眸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心中却想,等小姑娘成了弃妇之后,她就是将对方嫁给个泥腿子,谁又能说半个不字。
只有将这姑娘往泥里粪里沉下去,才能出了她这么多年的一口恶气啊。
梅幼舒被人关进了一件狭窄的杂物房中,隔着扇窗有人唤她,她忙应了对方,却见是梨云气喘吁吁找了过来。
“姨娘,这是怎么了?”梨云吓坏了,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梅幼舒只抓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我怕。”
“别怕,奴婢这就替姨娘去找王爷,他那样疼你,必然会救你的。”梨云说道。
梅幼舒听了这话,则是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又噙着泪对她说:“那你快些回来。”
梨云见她害怕地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明明方才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下,却又不得松开了手放自己离开。
梨云鼻头微酸,也知道事情耽搁不得。
等她走后,梅幼舒两只手便扶着窗子,时间久了也只是趴在窗户口,好似外面的光亮能给她些许安慰。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都再也没有等来一人。
珩王府离梅府真的这样远吗?
梅幼舒垂眸,心里却又想起郑氏的话。
原来自己是这样不堪的人,难怪王氏一点都不喜欢她。
她原先只是觉得自己是梅正廷最不疼爱的一个女儿,但她好歹还是有个父亲的人。
如今再看,原来连这样浅薄的亲情都是虚渺的。
她又忍不住想,那位珩王殿下知道后,是不是也会嫌弃了她,在那放妾书上签了字。
若不然,对方早就该来了。
窗外仆妇忽然拿来了木条对梅幼舒道:“这窗子大了些,外头又没有个锁头,只怕您翻窗跑了,咱们也承担不起。”
梅幼舒伸手拦着,声音都带上了三分颤意:“我……我怕得很,别都封上了。”
那仆妇见状叹了口气,却毫不留情面地将她手揭开,“谁叫你命不好呢。”
待那窗子用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那仆妇侧耳贴上去听了听,发觉没有动静,这才离去。
一直等到第二日,君楚瑾才姗姗来迟般,出现在了梅府。
梅正廷正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清楚,却被他抬手阻了。
“舒儿在您府上寄养了六年,其中自有恩情,如今她是我府中的人,也自然该我来替她回报。”
他这句话里,几乎每个字都带着深意一般。
单单听他此刻对梅幼舒的称呼,便可见他对对方的态度。
而他话中又说“寄养”,显然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都清楚了。
“怎敢这么说呢。”梅正廷昨日面对梅幼舒的火气是半点也拿不出来,反而态度略拘谨说:“她既姓了梅,又是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送入了珩王府,自然是我们对不住王爷了。”
“是以我们昨日便备下了放妾书。”
他说着,自有下人将那文书送上。
君楚瑾拿来略略扫过,上面只说梅幼舒品性不堪,身份难登大雅之堂之类,梅府的态度显然已经是将她当做是罪恶的源头了。
他略作沉思,随即道:“这么说来,您是不打算认这个女儿了。”
梅正廷说:“我念她年幼无知,自然会继续将她留在府上将养着,但她这声‘父亲’我是不能再接受了。”
眼下之意,他是要与梅幼舒断绝那父女关系,而后再以仁善的念头留下对方,以全了自己名声。
君楚瑾道:“这样也好。”
这样,小姑娘就与梅家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就是他一个人的,不需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再叫她受委屈。
“那……”
梅正廷看着那放妾书,示意对方早做决断,却见君楚瑾将那纸接过,而后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清脆响亮地撕成了两半。
“殿下——”郑氏见状顿时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外面如今谣言四起,都知道她、她母亲与数人风流之后的孩子,只怕这样一来,于您的名声也是不利。”
“夫人,想来您听岔了。”君楚瑾身后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嬷嬷忽然出了声,“京中不曾有过这样的谣言。”
郑氏脸色微变。
君楚瑾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既然如此,还请二位带我去将舒儿接回王府去。”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梅正廷自然不能非要逼着对方放妾。
他一行人到了后院里,君楚瑾瞧见这四处杂草丛生却皱了皱眉。
史嬷嬷说:“这院子本就是个荒废的,昨日便将姑娘暂且安置在了杂物屋子里头,这就叫人放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