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小邵东家还是陈三叔一行,其实都挺高兴,这一趟没白忙活。小邵东家忙着做生意,陈三叔一行则因粮食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也挺有劲头儿,觉着这趟北京城没白来。
眼下,最不得意的就该是陈太太了,因为,陈三叔等人走后,陈太太算了算这几天这些个人吃掉的白面,当下险心疼出个心绞痛的病症来。尤其,陈太太新近认识了个同乡赵太太,那赵太太是个比陈太太还抠儿的妇人,一瓶子香油吃一年,还能剩一瓶子的人。要问赵太太家是怎么吃油的,赵太太把这秘诀没带一点儿保留的传授给了陈太太。炒菜时断不能如褚韶华这种直接往炒锅里倒油,这日子还过不过啦?陈太太的办法是,把菜搁锅里略一炒,放半瓢凉水,然后,用筷子在油瓶里一醮,往菜汤里一涮,这菜里不就有油了嘛。当然,还有个收尾工作,就是筷子在菜汤里涮后,再往油瓶里滴上两滴。然后,过一年,一瓶子香油还是满的,能接着用第二年。
褚韶华虽说是很看不上好吃懒做的性子,认为居家过日子,该节俭时就当节俭,但平生第一次见有人能节俭到恶心的地步。陈太太却是颇觉遇上了知音,对于赵太太提供的这个节省方式打算试一试,还是褚韶华一句话,“这么炒菜倒没什么,就是怕爸爸知道不高兴。”才制止了陈太太。
褚韶华特看不上赵太太,赵太太也看不上褚韶华,俩人其实没什么积怨。褚韶华不喜赵太太主要是不喜这种把日子节俭到恶心的人,赵太太不喜褚韶华主要是觉着褚韶华忒会打扮,不够老实本分。赵太太不止一次的在陈太太跟前儿说,“妹子,你家大儿媳可真会打扮。瞧那衣裳穿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
陈太太能跟赵太太说到成块儿,说明俩人三观相符,陈太太也是最不喜妇人打扮的那一类。陈太太一向认为女人就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穿衣裳过日子,最好一件衣裳穿一辈子的那种。再加上陈太太这样的智商,又是个没有大局观的,一点儿不考虑褚韶华也是老陈家人。赵太太算什么呀,不过是一外人。陈太太倒顺着赵太太的话说,“啥啥不行,就是吃喝打扮上用功夫。”
褚韶华不知这俩人说她坏话,她不喜赵太太,赵太太过来,她也从不往正房去凑。倒是宋苹挺喜欢往正房去的,褚韶华不是在自己屋收拾就是做针线,要不就是去邻居家说话。她跟后邻周太太处的最好,周太太也是陈太太最不喜的那类人,描眉画眼不说,就没见她那衣裳有重样儿过,也是个爱打扮的。褚韶华则最爱学习个新鲜事儿,周太太新买的鹅黄底的碎花料子,又轻软又漂亮,褚韶华先夸了这料子一回,“这颜色,明亮又清雅,最适合夏天穿。”
褚韶华别看衣裳就是出嫁前做的几件,因她人生得好,也会打扮,衣裳做的极巧,虽是裙褂的老款式,在北京穿却不算过时。因现下流行的是显身材的衣裳,褚韶华衣裳都做的恰身合体,特显身材。周太太就觉着她是个有眼光的,且又是邻居,一来一往的也就熟了。
这块料子,周太太是打算做旗袍的,周太太说,“旗袍原是满人穿的衣裳,如今也不讲究这个了,咱们汉人也开始穿起旗袍来。偏生我不喜现在裁缝店做的那些个宽边彩绣的样式,浑身一条直筒,大襟下摆的镶了宽边儿,瞧着又直又笨,也瞧不出哪里好看来。故买了料子自己裁剪,我就喜你的衣裳,前是前后是后的,穿上又合身,又好看。”
褚韶华笑,“谁的衣裳前不是前,后不是后啊。”
“你没见现下街上人穿的旗袍?哪有什么前后之分,要不是大襟儿开前头,前后都一样的。”周太太悄声笑道,“要是那胸脯儿略胖的妇人穿,前身都能吊起来。”
褚韶华也是一乐。周太太道,“你说,我这衣裳怎么裁才好看。”
褚韶华想了想,“现在外头的旗袍忒肥大了些,说真的,是不大好看。要是我说,必得把腰身裁剪出来,镶边儿就算了,现在是夏天,镶边儿显得衣裳厚重,不清爽。就是镶边儿也只镶那种窄窄的一条滚边儿,显得俐落,也能压着衣裳些。”
“我也这样想,想把腰身裁出来,又怕不合时宜。”
褚韶华知她是个爱美的,遂笑道,“什么叫时宜?您刚还说以前这旗袍都是满人才穿的,如今咱们汉人不也开始穿了。要我说,衣裳的样式也是不断变化的。就譬如,以前人穿的裙子褂子,又傻又肥,现下就流行穿袖紧身的裙褂。只要衣裳好看,就是时宜了。我看报纸上还有新女性写文章,呼吁要给女人与男人一样平等的地位。要是在以前,哪里有女人能写文章的?如今也没人说这不合时宜。”
周太太笑,“我一句话,便惹得你这一大套出来。”让丫环找出放扣子的盒子,来给这衣料子配扣子。
褚韶华帮她一起挑,直待中午方才回家。
她原以为赵太太应该告辞了,没想到人还在哪。褚韶华心说,真个过日子成精的,你自家节省该往自家吃饭,这个倒是会算计,三不五时的就过来蹭饭吃,真个叫人瞧不上!
在陈家吃过中午饭,赵太太才顶着大太阳回自家去了。她是个三寸金莲的小脚,且赵家这样节俭,自是舍不得租甘雨胡同这样好地段儿的房子的,听说赵家的宅子在朝阳门那边,这路程可够赵太太走一走的。褚韶华私心揣度,赵太太这一路走回家,估计在陈家吃的四个白馒头也该消化的差不离了。
午饭后,褚韶华就在屋里做针线了,夏日.天热,她也懒得出门。待傍晚男人们回家,小夫妻说话时,褚韶华说起周太太买的新料子做的新款式衣裳,她也只是随口一说。陈大顺却是多了个主意,夏天夜长,大家一时也不会休息,陈大顺索性过去跟他爹商量主意,“爹,娘她们也来北京一个多月了,我瞧着,娘身上的衣裳还是在老家时那几身,要不,明儿个叫娘她们几个去柜上挑些体面料子裁衣裳吧。她们的衣裳都是家里的旧样式,不大合北京这里的流行。”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陈老爷略一思量就晓得,“这是你媳妇跟你说的?”
“她并没说做衣裳的事儿,是我这几天常琢磨这事。”陈大顺一五一十的把主意同他爹说了,“我媳妇常出门,邻居也都是熟的,妇道人家凑在一处,无非就是说些吃穿的事。我瞧着她跟胡同里太太奶奶们处的也好,先前就有斜对门儿的那家少奶奶问她身上衣裳哪里买的料子,她那衣裳都是在老家做的。这事儿我寻思好几天了,咱家毕竟是做衣料生意的,家里女人们虽不是好打扮的性子,可也要合时宜才好。”
陈老爷自是知道儿子话里的生意经,“倒是这个理。这样吧,明儿早上一起去柜上让她们每人自己挑两身衣料子。”其实,在陈老爷看来,大儿媳妇这样聪明伶俐之人,穿两身时兴的好衣裳兴许能给家里做个活招牌。就自家那婆娘和二儿媳妇,给她们好料子也是白搭。
父子俩商量定了,陈大顺回头跟媳妇通报这个消息。褚韶华果然高兴,她素来机敏,前后一想就明白了,道,“定是我跟大顺哥说后邻周太太裁衣裳的事,大顺哥你多心了。我并不是想做新衣裳穿,我还有好些衣裳哪。”褚韶华怪不好意思的,她正当年轻,见别的太太奶奶的新衣,自也羡慕。可她并不是个奢侈人,她觉着自己衣裳也都是婚前新做的,够穿哪。
陈大顺道,“不单是因着这个。自打娘来了北京,娘身上就那身衣裳都是十年前做了。在乡下穿衣不讲究,这没啥。可如今都来北京了,咱家又是做这衣料生意,穿戴上自然精心一些的好。爹说了,明儿就去柜上,你是常出门的人,到时挑衣料子,不必管价钱,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咱们这附近住的,你认识的太太奶奶们,都是做得起衣裳的人家,兴许她们瞧着你衣裳好看,就得动心。如此,一来一往的,本钱就回来了。别怕贵,挑好看的,这上头还是你们女人更有眼光。”
褚韶华自也爱鲜亮衣裳,她眉眼弯弯,十分欢喜,“那我可不客气了。”
“你千万别客气。”
第40章 背后教妻
陈老爷做生意不错,处理家事上也很圆滑。长子与他商量后,他回屋与那笨婆娘说起时没忘了给长子表表功,道,“老大瞧着你身上还是以前家里的旧衣裳,心里不好受。跟我商量着,明儿个带你们去柜上挑几件新鲜衣料子,做衣裳穿。”
陈太太心下熨帖,道,“还是我的儿啊!”
陈老爷看这笨婆娘身上是一身洗褪了色的浅蓝衣褂,知道老妻一辈子节俭,也是为了这个家省钱。可有时陈老爷是真心希望老妻别这么省了,家里现在家境也算可以了,成天穿的跟下人老妈子似的,真叫人没法儿说。陈老爷在炕沿儿上磕磕烟袋桌子,道,“那就说定了啊。”
“说定什么呀,柜上的料子都是要卖钱的。我们在家,穿什么不一样,又不是没衣裳穿。儿子有这份儿心,我就高兴。”陈太太道,“你要是也有这个心,柜上要是有以前积存的旧料子,拿六尺回家,也够我做衣裳了。”
“行了,这都来北京了,怎么还是旧思想。老大是一片孝心,我也想着,既来了北京,就得像个北京人儿一样。别成天给我穿这些个破衣烂衫的,我供不起你这婆子穿好衣裳是怎么着?”陈老爷不耐烦道,“不单你,明儿把俩儿媳也还上,一人做两身新的,不做不成!”
“唉哟,那得多少钱啊。”陈太太自己都舍不得,何况是给俩儿媳做新衣了。
“你是聋啊,没听到我的话,还是怎么着?”
陈太太见当家的要翻脸,这才不说了。可想想,伺候走了陈三叔那一伙子,这几天吃下一口袋白面去,如今又要去柜上挑衣料做衣裳,陈太太这心啊,疼的更厉害了。只觉着家里这死老头子,着实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不过,陈家到底是陈老爷当家,在家一惯的说一不二。陈太太不敢有二话,就是翻腾着半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老爷就在饭桌儿上正式通报了这事儿,其实,不知道的也就是陈二顺宋苹夫妻两个了。陈二顺无所谓,这又不是给男人裁衣裳,是女人们的事。
要陈二顺说,的确也该裁两身像样的衣裳穿。陈二顺道,“还真是,我妈这衣裳穿多少年了,如今来北京了,是该做两身新的。”
宋苹则是看姑妈兼婆婆一眼,看陈太太淡定中带着憔悴,宋苹咬咬唇,小声说,“爹,我还有衣裳哪。”
陈老爷待儿媳们一向温和,便道,“有也无妨,再做两身新的是一样的。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到时去了柜上,自己个儿挑衣料子,喜欢哪种就挑哪种。”
姑父兼公公这样说,宋苹也就点头应了。自走丢的那回后,宋苹就再没出过门,更没去过自家铺子。褚韶华原想说笑两句,可瞧着陈太太一幅剜心剜肝的心疼模样,也就没说什么了。
待早上吃过饭,厨下并不急着收拾,大家先一道去了柜上挑衣料。
早上刚开张,这么早也没客人过来,褚韶华每天都会过来给柜上送午饭,路是极熟的,连柜上的这些衣料子,她每天送饭时看上几眼,也很熟悉。她眼光亦好,挑了两样料子,一样银红色一样春水色,都是新式的薄真丝料子,摸在手里半点儿不比周太太买的那个差,就是望去,亦是极鲜亮的料子。
陈太太虽不知价钱,却很是不瞎,一望就知是上等好料子,便道,“这料子可忒好,咱们在家里,穿这样好的料子做什么?”
陈老爷皱眉,“让大顺媳妇自己挑,你挑你的,二顺媳妇,都一样,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新衣。料子自己选,这算公中的。”
宋苹连忙应了,可这满眼的料子,她望之只觉眼花缭乱,瞧着样样都好,处处都好,一时却又不知要挑哪两样了。偏生这时来了一年长一年少的两位女子过来看衣料子,褚韶华正摸着春水绿的料子细瞧,那位年轻的小姐一眼就看中了,凑过去一起看,道,“这颜色好,水润清透,夏天穿,一看就凉快。”
年长的妇人也点头说,“是不错。”她十分斯文有礼,因见褚裙华再看这料子,并不急着上前,只待褚韶华看完她再看。
褚韶华客气的把料子递过去,笑道,“您请。是给您家姑娘买衣料子么?”
“是。”便接过料子同闺女细看起来。
褚韶华见那位小姐不过十五六岁,眼睛在柜台上的一溜儿料子上扫了一遍,同掌柜指了指道,“帮我把那件柠檬黄的浅碎花料子拿过来。”她装模作样的同掌柜道,“这件料子也不错,又素雅又干净。”
掌柜极机伶答话,“可不是么,少奶奶,不是我说,这是今年南方的新鲜花样儿,自上海过来的新料子。”
自来衣料都是南方先流行起来,再带动北方市场的。褚韶华摸着这料子,“这件料子,或是做个夏天的裙褂,或是做件小旗袍,都好看。”推给那位太太,笑道,“您瞧瞧这件,也挺适合您家姑娘穿的。”
那位太太奇怪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笑,“这是我家的铺子,我今儿也是过来挑衣料子的。您只管挑,待挑好了,一会儿结账时我叫掌柜给您打个折扣,就当交朋友了。”
褚韶华让掌柜的把银红的那件裁上五尺半,正可做一件旗袍。说话间,那母女俩也挑好了,买的正是褚韶华推荐给她们两样料子,又问价钱,褚韶华让掌柜打个折扣,又将零头儿给抹了去,那对母女走时都是高高兴兴的。
掌柜笑着恭维,“少奶奶可真会做生意。”
褚韶华笑,“凑巧赶上了。这件春水绿的帮我裁六尺。”这么大早上就出来买衣料的,又是母女出门,一看就是诚心要挑料子的人。
陈太太都看傻了,忍不住说褚韶华,“你怎么敢做这样大的主啊!说便宜就便宜,咱家岂不是亏了!”说到这事,陈太太很有些生气褚韶华自作主张。褚韶华一只手臂搭在衣料子上,回头同陈太太道,“妈,女人买衣料,除了那特别有钱的,哪里有不还价的?你略便宜些,她觉着占了大便宜,以后还会来的。要是一点儿不便宜,就是做成这生意,她心里怕也不痛快。我爷爷活着时就常说,要想客人回头,就得让她觉着心里痛快,有便宜可占。您问问爸爸,这单生意可赔了?”
陈老爷无奈的看向这蠢婆娘,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是蠢,越想指挥聪明人。陈老爷不想在外发作婆娘,问,“你挑好衣料子没?”
陈太太嘟嘟囔囔的,随手选了一件酱色的绸子料一件靛蓝的,宋苹早看花了眼,她也知道褚韶华挑的衣料子好看,可她一向是跟着姑妈兼婆婆的路线的,她也就选了跟陈太太一样的料子。褚韶华目瞪口呆,想着上年纪的妇人穿酱色靛蓝是寻常,二弟妹这正当年轻,挑这样老气的料子,难不成是要拿回家给她娘穿?褚韶华想想,宋苹一向脑子有些不清楚,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