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皇帝老爷的园子么?咱也能进去瞧。”
“开放就能了。社稷坛那里不就在修公园么,社稷坛以前也是皇帝祭祀的地方哪,现在不也不管了么。”
褚韶华突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王侯将相、江山更迭,不想倒叫咱们赶上了。皇帝连社稷坛的事儿都管不了了,江山易主估计也快了。”
陈大顺听褚韶华这话,深觉大有见识,不禁道,“我看大舅兄不似念过多少书的,你倒是书念的不少,是在村儿里念的么?”
“就是跟我们村儿的老秀才念的,一个月要三十斤小米,那会儿有我爷爷在北京做买卖,家里还成,这点儿束修还交得起。”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也教丫头家?咱们村儿也有教认字的私塾,可是不收女学生的。”
“他原也不收。原本并不是我上学,是我哥小时候,家里叫他去念。你不知道他念书那个笨,去一天,回来一问,教的什么,啥也不知道。念的什么,都忘了。我当教什么高深学问哪,就过去悄悄听了听,原来就是认几个字,数几个数。”褚韶华道,“我都说他,你干脆回家算了。每天去一天,啥都学不会,还不如叫我去学。我还能多学一些,回来再教他,那还不一样,还能多学一个人。就这样,便都是我穿了小子的衣裳去念书。”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瞧不出来?”
“他又不瞎,自是能看出来。我又叫家里每月多给他五斤小米,他便视而不见当自己半瞎了。”
褚韶华说的,陈大顺都听笑了。陈大顺三两口把炖梨吃完,“别说,你这脑袋瓜,自小就好使。”说着还去摸媳妇的头,叫媳妇一巴掌打掉手,再娇嗔嗔的瞪上一眼,陈大顺就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不舒坦的。
“这也不过是些小把戏。”褚韶华唇角微挑,她原就是唇瓣稍薄,这样唇角绽然,更如刀锋一般多了些锐利,“倒是认字是极有用处的,我虽念书有限,可自从我认了字,我爷爷自北京托人捎回家的信,都是我帮着念,我帮着回。如今还能看看报纸,不然,报纸也是读不懂的。”
“我听说北京有大学堂,那最好的大学堂,也不比小邵东家读的外国大堂差,只是贵些,一年要二三百银子。要是以后咱们孩子有出息,就是二三百银子,我也供。”褚韶华笑着收拾了碗筷,感慨道,“咱们没赶上念书的好时候。以后咱们的孩子,可不叫他回乡下跟着私塾的老秀才念书,如今都是新式学堂了。前院儿魏家兄弟念的学堂,国文、数学、洋文、音乐、修身、历史、理科、地理、实业、国民知识、世界知识,分这么多学科。”
陈大顺随口问,“阿时念书如何?”
“哪里跟得上呢。阿时倒是不笨,可他以前就在老家只学认几个字罢了,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郎,一般都上四年级了,四年级的功课跟不上,就从二年级学起。降两级后还成。”
陈大顺一合计,正儿八经的同媳妇说,“成,以后就按你说的,让孩子上洋学堂。这样,咱们先把孩子造出来吧。”
褚韶华叫他逗的咯咯笑。
她声音清脆,笑起来格外响亮,传到老屋儿那里,陈太太忍不住皱眉嘟囔,“也不知道又唧咕什么哪,大顺儿是吃完饭就猫自己屋不出来,那一个更是成天没个老实时候。这要搁二十年前,哪家媳妇敢这样笑?”
“你也知道不是二十年前了啊。”陈老爷忍不住噎这婆娘一句。
——
大顺韶华夫妻自有说不尽的悄悄话私房语,新结发的小邵东家则在瞧着妻子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礼,他自己大爷一般的倚在床榻间啃着个汁水四溢的北疆香梨。潘玉看他唏哩呼噜跟头猪似的就知道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问他,“你到底有个算计没有?”
“到上海再说呗,在北京想的再好也没用,唉呀,我说你就歇一歇吧,别累着。”
“你不管,我再不收,要怎么时候才能收拾好行礼。”潘玉简直气个半死,明明没成亲的时候说的天好地好,有志向有理想的有胸怀的三有青年,结果这一成亲,立码成一惫懒货。要不是这家伙文凭货真价实,潘玉都怀疑是不是被骗亲了。
“我是说,别累着肚子里的孩子。”
这话正巧叫过来的潘太太听到,潘太太大惊,忙拉了闺女问,“阿玉,你有了?”
潘玉羞的脸都红了,“娘,你听他胡说。”
“哪里就是胡说了。”见岳母过来,小邵东家忙起身,请岳母坐下。小邵东家很自然的说,“成亲都好两个月了,我一向效率高,说不定就有了。”
潘玉嗔怪,“行了,有用的不会说,光说这些没用的。”
“哪里是没用,要是你有了,我就得奋起了。”丫环端上茶来,小邵东家接过递给岳母,也拉妻子坐下,与岳母告状,“我都让她歇一歇,就是不听,收拾起来没个完。有什么可收拾的,带两件衣裳就成了。”
潘玉气的拍掉他的手,“什么都不收拾,去了穿什么用什么?”
小邵东家道,“现在到上海的运费可不便宜,你的那些个瓶子罐子的,打包好再运上车,还不得走一车皮啊。还不如到上海另置新的哪。”
“我这宋朝的碗,明朝的瓶,能另置新的?”
小邵东家惭愧,“都古董啊。没看出来。”又说媳妇,“古董咱可不托运啊,咱得随身带着,这可值老钱了。”
潘太太让闺女女婿坐身边儿,问女婿,“阿初,今儿个想吃什么,我去厨下给你做。”自从女婿女儿住家来,潘太太烧饭上特有劲头,尤其女婿,不论她做什么,都特捧场。果然,小邵东家不假思索便说,“妈,烧前儿烧的红烧肉吧,咱家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软软糯糯还带了一点甜,都不用咬,吸一口就吸到嘴里了,五花肉里肥肉夹着瘦肉,唉哟,那滋味儿,真是绝了。”
潘太太瞧着邵女婿的眼神儿,简直是从宠爱直接升华到了宠溺,连连点头,“好,好,咱们就吃红烧肉。”
“我可不吃那个,肥的要命。”潘玉最不爱吃肥肉。
邵女婿还没说什么,潘太太先跟闺女说了,“这不是给你做的,给阿初做的。”潘玉听这话直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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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太太对邵女婿甭提多满意,私下跟丈夫说,“阿初性子就是好,咱们阿玉爱发个小脾气,他也都能包涵。”
潘先生对着床头灯给手表上弦,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去上海?”
“快了,阿玉在收拾行礼了。”
“行礼都收拾俩月了。”原可是说一成亲就去上海创业的。
“先前不是说天儿热么。”
“这会儿不是已经立秋了,赶紧叫他们去上海,成天在家里磨磨唧唧的吃白饭。”
“这叫什么话,自家闺女、女婿,怎么能说吃白饭。”
潘先生是早把邵女婿看穿的,潘先生道,“赶紧让他们去上海做事业,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怎地这么懒。人家别个留学生,回国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国、立做出一番事业的,也不知咱家这个是怎么回事,就爱赖家里头混吃混喝。”要不是潘先生有儿子,就邵女婿这种,潘先生认为,就是让邵女婿做上门女婿,估计邵女婿也是肯的。
“女婿不是这样人,可知道心疼咱们阿玉了,总是劝阿玉歇着哪。倒是阿玉,爱发个小脾气。”潘太太绝对是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
结果,小夫妻俩还没起程,潘小姐就被查出身孕来。说来都是小邵东家爱吃红烧肉惹的祸,别看小邵东家生得细致白瘦的精致样貌,特爱吃肉,尤其是红烧肉,偏又遇上个疼女婿的丈母娘,潘太太隔三差五的给邵女婿做红烧肉吃。结果,有一天,潘玉只闻到了这么一股子烧肉味儿,立刻胃水上反,哇的就吐了,小邵东家当即便诊断为:有了!
待潘太太果真叫了大夫上门儿,一诊,果然是有了。
大夫得一大红包,千万恭喜离去。小邵东家已经在妻子身边儿表起功来,“我帮你算着日子哪,上回就叫你小心着些别累着,你还害羞不承认,可不就是中了。定是咱们大喜那天中的。”
潘玉也是正经受过大学教育的留学生,成亲后自己也是留心的,却是同丈夫道,“你没听老人说过么,前三个月不能说破。”
“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再说,咱们又不对外说去,就叫岳父岳母知道就行了。”小邵东家禁不住牵起妻子的手,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潘玉好笑,“我就是闻不了肉味儿,你可别吃红烧肉了。”
“不吃肉了,从此我改吃鱼。”小邵东家掐指一算,“你这该怀的是个闺女。”
“为什么是闺女?”
“怀闺女的一般吃不了大荤。”小邵东家严肃面容,一本正经,“我得赶紧给闺女想个好名儿。”
潘太太听这小两口说话就有说不出的好笑,私下很是表扬一回邵女婿。潘东家对邵女婿也没什么意见,就是有一事,潘东家道,“阿玉有了身孕,去上海的事怎么办?”
潘太太一时也犯难了,皱眉道,“怀着身孕坐火车可不安全,阿玉这又是头一胎,要不,待孩子生了再叫他们去上海。”
潘东家想了想,却是没替孩子们做主,很民主的道,“问一问他们小两口的意思再说。”
潘东家原想着邵女婿有些惫懒,如今闺女又有了身孕,说不得是愿意在北京陪闺女待产的。结果,人家小两口商量后,反是小邵东家先去上海,待上海那里宅子啥的都安排好,闺女这胎相也稳固了,小邵东家再过来接闺女,到时不走火车线路,先坐汽车到天津,自天津乘船到上海,稳当。
自潘玉有了身孕,小邵东家一扫先前懒散,神采弈弈起来。他去上海就带了一箱贴身的衣裳,以及一张大额支票与一些散碎银子。小邵东家离京去上海前,陈大顺褚韶华都有过去相送。潘玉自然也要去送自己丈夫,潘太太不放心闺女,也跟着一起去了。褚韶华夫妻对小邵东家,无非就是些一路顺风的送别话。倒是小邵东家待潘小姐温柔体贴,又有潘太太疼了女婿疼闺女,担心闺女初有身孕容易劳累,还有小邵东家临走前对妻子的殷殷的叮咛嘱咐……让褚韶华不觉失了神。
褚韶华一向认为自己嫁了大顺哥已是福气,在婆家纵是有个蠢婆婆却也不碍什么,如今,瞧着小邵东家与潘小姐,方知世间女子还能有如潘小姐这样的一种活法儿。
别的女人,如褚韶华没裹脚是当时裹脚时她险没疼疯了,祖父心疼她,才没令她裹脚。可潘小姐,是因为其父母见识,潘东家潘太太意识到新时代的到来,遂不再让闺女裹脚。
如褚韶华,当初能识字念几本书,皆因其非比寻常的聪明机敏所至。可潘小姐,自幼便能去私立洋学堂接受女孩子最好的教育。
如褚韶华,为了保住自己与大顺哥的婚约,在嫁人前不知多少次的深夜辗转不能眠,方能险而又险的嫁给大顺哥。可潘小姐,不费吹灰就能嫁给小邵东家这样的人物。
如褚韶华,嫁人后纵是遇到陈太太这样的蠢婆婆,除了不与其计较,当这是个死人不存在外,她还得忍受陈太太那些智商之外的挑剔刻薄。可潘小姐,公婆离得远不说,便是离得近了,那样明理的公婆又怎会来挑剔潘小姐这样的媳妇。何况,潘小姐并不与公婆一起住,住在自己的娘家,又有这样对她千疼万宠的母亲,怎会受半点委屈。
一向自认不比人差,一向自信的褚韶华,却是第一次嫉妒什么人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送走小邵东家,褚韶华第一次升起一定要挣大钱发大财的想法,她不是为了自己广厦华服,家财千万,她自己这辈子是没潘小姐这样千娇百宠的命运的。可褚韶华相信,只要她与大顺哥好生过日子,纵她没有潘小姐这般千娇百宠的命运,他们的女儿兴许能享受上呢。
褚韶华从来不认为福运天生,潘小姐有这样的福,有这样的命,是因为潘小姐有潘先生这样的爹,有潘太太这样的娘。她褚韶华没有这样的好爹好娘,可是,终有一日,她与大顺哥会成为潘先生潘太太这样的人物。到时,他们的女儿,会享潘小姐这样的福气,会有潘小姐这样的命运!
第49章 褚韶华的计划
褚韶华是一个目的性非常强的性格,以前觉着自己日子过的不错,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突然之间,当她意识到她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时,不可避免的,褚韶华就对这个新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她向来不乏行动力。
褚韶华很久以前就知道金钱的重要性,她聪明机敏,不过,并没有多少野心。在许多人看来,褚韶华嫁到陈家,夫妻和睦,在夫家也能说得上话,没叫婆婆欺负过,这就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日子了。褚韶华也很知足,很满意,可是,这种知足常乐的心态突然间被嫉妒戳破,褚韶华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她可以过现在的生活,她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但是,她的儿女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
褚韶华开始对鞋子的生意愈发的精心,从最开始的从别家拿货赚差价,到褚韶华亲自找了一个鞋匠,凡客人看中的样式,可以定做。只此一项鞋子生意,陈大顺所在铺子生意就增加了两成。甭小看这两看利润,如今天下不太平,南方革命党没个消停的时候,只见物价一日贵比一日,商家的生意却是越发的不景气。在这种情况下,陈家铺子生意有增无减,不说别的,同行就羡慕的不行。
魏东家不止一次夸过陈大顺有妻运,娶了个能干的媳妇,里里外外的帮多少忙啊。褚韶华却是不大满足,只是,她这不大满足还不好说出口,连大顺哥都不好说的。
就是褚韶华自己,每每想到自己升起的这个念头也会暗暗的鄙视自己个儿,那就是,褚韶华觉着,自己忙这许久操持卖鞋的事,如今也看到利润了,别个不说,辛苦钱总得给她几个吧。
结果,没人提这事儿。
褚韶华当然更不好提,毕竟,还没分家,什么都是公中的。她这个时候提钱,也显得不好,何况,她做儿媳妇的,儿子还没说半句哪,儿媳妇就想要工钱,不说公公陈老爷愿不愿意,婆婆陈太太就得先疯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