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舅妈当下叫她噎个好歹,脸上的笑都僵了,浮在面上,声音中带了几分尖利质问,伸长了脖子问到褚韶华面前,“合着咱们亲戚还不如外人?”
褚韶华半步不让,随口拿话堵了宋舅妈的嘴,她冷笑一睨宋舅妈仿佛炸毛老母鸡的模样,拉下脸来,不客气道,“你去年跟我娘吵架,我这气还没消哪!舅妈你自是亲戚,可你这亲戚说来还不如外人,外人也没叫我娘生过那样大的气!倒是舅太太这亲戚,把我娘气个好歹,二弟妹也因着你糊涂,私下哭过多少回。你这样的糊涂人,什么事敢交给你做?做得好,你不知我的情,做不好,反要埋怨我!我可不敢跟舅太太打交道!”褚韶华冷笑,“去年的事,我娘不计较,我做媳妇却是替我娘不平!不怕舅太太生气,我至今气还没消,我屋里活儿忙,就不陪舅太太说话了!”说罢,她一甩手,起身走了!留下宋舅妈目瞪口呆,盯着褚韶华一身桃红绸子袄真的走出正房,才嘎巴嘎巴的转过脑袋,直与陈太太道,“弟妹,你家就这种规矩?”
陈太太轻咳一声,她虽心向娘家,与陈太太这娘家大嫂却是难免有些姑嫂间的小较劲儿,如今却又添了亲家之间的较量。宋舅妈巴结她时还好,今宋舅妈过来也没带厚礼,还颇有些“问罪”“责怪”之意,陈太太虽不聪明,却也不全傻,何况褚韶华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儿。若真惹恼了这泼货,叫这泼货发作起来,年下未免要添不痛快。陈太太遂和了稀泥,含含糊糊道,“老大家的就是这么个性子,我拿她也没法子,大嫂你不要与她计较。”
陈老爷笑呵呵道,“年轻人,性子就直率了些,舅太太莫恼。”
宋舅妈听陈太太的话还能入耳,到陈老爷这里,“直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褚韶华这么梆梆梆的数落长辈,把长辈噎个半死,还有理了?奈何宋家不及陈家,且还多有仰仗陈家之处。这次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原想着打压了褚韶华趁机提出要求,没想到褚韶华不吃这套,反是让宋舅妈算盘落空,此刻褚韶华已走,宋舅妈也不能再对褚韶华穷追烂打。关键,看褚韶华这狗脾气,你要真把她惹急,怕是自己也落不了好。
宋舅妈向来识时务,见陈老爷陈太太都有回护之意,只得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我也是做长辈的,还能跟她一个小辈计较不成。就是大顺你这素来好性子的,可不能这样惯着媳妇。”到底是这么个刁钻性子,最后都不忘挑拨外甥一句。
陈大顺笑眯眯地吃口茶,说,“外甥像舅,我这性子也都是像大舅。”
宋舅妈一乐,不悦的眼神微微回暖,有些慈爱的看向陈大顺,“偏你这样会讨人开心。”当初宋舅妈相中的女婿原是这个大外甥,先前光想着孩子小,亲事且不急,结果不承想陈老爷在北京就给陈大顺定下了褚家的亲事,宋舅妈才晓得自己晚了一步,只得把目标放到了陈二顺身上,虽则是如愿做成亲事,可陈二顺这混不吝的性子,就是不如陈大顺厚道,会说话。
宋舅妈心下叹口气,转而把话放到了邵家收粮的事上,与陈太太道,“妹妹有所不知,邵家收粮是各村里选个人,代为收粮,待粮食收上来,交到邵家,邵家再运到北京去。这一收一交,就有差价。虽说利不算大,可是比咱们在家死种地要强的。”
对邵家做粮食生意的事,陈太太是一早就知道的,可邵家如何收粮,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陈太太不禁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法子倒是巧。”
“可不是么。邵家自己省事,也给这代收粮的留了利在里头,两相都好。”宋舅妈眼中透出几分热切,继续道,“这收粮的事,倒不是难事,无非就是乡亲们送粮食过来,咱们按等按量的给结钱,这事,别人做得,苹儿她爹也是种了一辈子田的,对粮食再熟悉不过,一样做得。”说着,又叹一口气,“只是咱们与邵家老爷不熟,人家不知道咱家,也不能把这差使给咱家不是?”
陈太太给宋舅妈这话一引,顺着宋舅妈的思路便说了,“当家的倒是认识邵老爷,前儿才去县里吃了酒。”宋舅妈眼中一亮,心下称意,面儿上偏又露出为难,“就是不知这事好不好办,会不会太麻烦他大姑父。”
陈老爷早在宋舅妈说邵家收粮时便知宋舅妈的来意了,陈老爷的性子,能照顾亲戚时不会不照顾,可如今宋舅妈说的这事,听宋舅妈说的简单,却并不容易。陈老爷并不急,只管问宋舅妈,“眼下你们村里收粮的是哪个?”
宋舅妈道,“是村长家。”
与陈老爷所料想的不差,一个村,村长多是有些权威的,邵家把收粮的事托给村长,除非村长不乐意,不然当真是个事半功倍的好人选。宋舅妈想自村长手里抢这差使,差的并不是陈老爷的援手这样简单,陈老爷与宋舅妈宋大舅分析道,“村长虽说不是什么官员,可管着村里的大事小情,与乡里县里总有些个关系。我去同邵老爷说句话容易,只是这样未免得罪人。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介时大舅兄大嫂是要在村里过活的,你们斟酌好,这事到底可不可行?”
宋大舅疏淡的眉毛簇在眉心,拧成个疙瘩,显然是为此事犯难,在妹夫跟前也不遮掩,道,“正是因此拿不定主意。”
宋舅妈不忿,对丈夫道,“要我说,这也没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这生意并不难,谁家不想做,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本领。就是得罪了村长家又如何,他还能不让咱家过日子了?”
陈老爷道,“舅太太莫说气话,倒不是不让你过日子,只要有事没事的卡你一卡,给你添些晦气,就够你堵心的。”
宋舅妈虽自恃好强,却也知些好歹,知道丈夫的顾虑和陈老爷所言是正理,何况,她嘴上要强,心下未免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让她放弃这大好赚银子的机会,她如何甘心,再三问陈老爷,“他姑丈,这么说真就不成了?”
宋舅妈张嘴就要从村长手里抢生意,未免心大。况今日过来,宋舅妈所言所行没一样叫人喜欢。只是想着去了的岳父,陈老爷还是得提点着小舅子些,道,“这要是咱家的生意,我一句话,没有不成的。舅太太别忘了,这是邵家的生意,虽则我与邵老爷认识,若是宋村长做的好好的,邵老爷就是看我的面子,也不能把宋村长换了。要我说,也不一定非要把这生意夺过来。这生意场上,分一杯羹不算大事,反正你不分也有别人来分,可要是独霸了碗,不叫别人吃这碗饭,就是大忌了。”
陈大顺听父亲这话,不禁暗暗点头。陈二顺则有些不屑父亲此言,想着若是有独霸饭碗的本事,谁会愿意分羹与别人吃。不过,陈二顺素来是个志大心空的,也只是一想罢了。
陈太太宋舅妈宋大舅宋苹一时却都没明白陈老爷的意思,宋舅妈便瞪着眼睛伸着脖子问了,“他姑丈,我这脑子转的慢,你说明白些。”
陈老爷心说,这样的愚钝,还想着独揽粮食生意呢。他的视线在诸人脸上略一逡巡,心下已是有数,看向长子,微微点点头。陈大顺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同舅舅、舅妈道,“大舅、舅妈,我爹的意思是说,这差使邵家已是交给村长了,虽则差使没落到大舅手里,可收粮也不是轻省的活,大舅要是跟着帮把手,村长瞧着大舅跟咱家的交情,想来也不能薄待大舅。”
宋舅妈摇头,“这不成,有这样的好事,村长能便宜外人?”
陈大顺笑,“这有什么不成的?你们都是姓宋的,说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只要大舅用心帮忙,我就不信他好意思白使唤大舅。”
宋舅妈对自己村村长家的情形了解十分清楚,同外甥道,“你不知道啊,大顺,自从村长受了邵老爷的委托开始收粮,家里兄弟、小舅子什么的一伙子都过来帮忙,哪里肯用外人?”
陈大顺想着这个舅妈真是面儿上聪明,心里糊涂,陈大顺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一听宋村长把兄弟、小舅子都张罗到一处,便知这事长不了的,陈大顺含笑,“这也要吃饭了,一会儿吃过饭我再与大舅说,舅妈只管放心就是。”
宋舅妈没听得一句准话,哪里能放心,中午饭虽则鸡鱼肘肉俱全,却是吃的心不在焉。待陈大顺私下对宋大舅面授机宜,下晌午,宋大舅方带着宋舅妈告辞而去。
陈大顺回房时,褚韶华正收拾着回北京的东西,见丈夫回屋,先给他倒了盏温水给他,道,“看你没少费吐沫,赶紧润润喉。”又问,“跟大舅说明白没有?”
“说明白了。”
褚韶华看他中午吃酒吃的不少,虽已吃过醒酒汤,仍是有些酒气,遂又给他兑了碗梅子露,给他脱了鞋到炕上靠着被摞儿歇一歇,小声抱怨着,“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过来找爹拿主意?舅妈既能打听到当初是咱家给邵家递的信儿,邵家才做成这桩粮食生意,当时邵家找人收粮时还不毛遂自荐?到这会儿才来说,黄花儿菜都凉了,哪里还有头啖汤给她喝。”
陈大顺中午陪大舅吃了不少酒,下午又教大舅如何去村长手里分羹,只觉脑仁儿发胀,不禁用手轻轻掐一掐,道,“要是大舅能有这等机伶,今天也不能过来找咱家拿主意。”
褚韶华不是个爱唧歪的,自己也脱了鞋上了炕,说,“我给你揉揉头,这吃了酒,就怕上头。”
陈大顺还得寸进尺的要求躺媳妇腿上,褚韶华少不得要依了他,还娇声俏语的放出狠话,“可先说好,就这一回啊。”
陈大顺满口虚应,“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心下想,一回一回的说呗。
褚韶华见他眼珠一转就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轻不重的给他揉着脑门儿,说他,“光长个憨脸儿,一点儿不老实。”
陈大顺舒坦的叹口气,知道媳妇心疼自己,心下欢喜,嘴上越发如抹蜜一般,“媳妇说啥就是啥。”
褚韶华又是一乐,越发细致的服侍起他来。
第57章 王表嫂
倒是宋舅妈走后的第二日,陈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一打眼,褚韶华都没认出来这一身扎扎实实土绛色棉衣棉裤大棉帽的人是谁,待这人摘了帽子一说话,褚韶华才认了出来,竟是大姨家表兄王大力的媳妇挎着篮子过来了。
自从去岁与大姨翻脸,褚韶华就没再跟大姨一家来往过,乍一见着大表嫂,褚韶华晃了晃神,脸上扬起笑,亲热的招呼着大表嫂进屋,先是去正房见过陈太太。
年下风寒,王表嫂乍一进屋就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意扑面而来,她见靠南的窗户下盘了一条通长大炕,炕头儿上倚着锦被盘腿坐着个酱色绸衣的挽缵儿的半老妇人,那半老妇人生得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缵儿上簪一银花簪,手上戴着两个银戒子,在靠着背摞儿剥花生吃,剥的绸衣上沾了不少花生壳的碎屑。王表嫂一见便知这是陈家太太,表妹褚韶华的婆婆了,她没空着手来,带了一篮子鸡蛋,有些皴红的脸上带着笑,话也很实诚,“这是家里母鸡下的蛋,冬天下蛋少,攒了一个月,带来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尝尝。您别嫌弃,我们乡下,都是这些土物。”
陈太太忙把手里的花生丢回小簸箩里,直起身子掸一掸衣裳,三角眼略往柳条儿篮子里的鸡蛋上一瞟,一双三角眼直接笑弯了去,连声招呼,“您客气了,这么好的鸡蛋,哪儿能嫌弃。”又招呼着王表嫂坐,问王表嫂家里人可好。一面将那炒花生的小簸箩递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再盛些来,好招待客人。
褚韶华把小簸箩续的满满的,又端来茶,因着王表嫂带的这一篮子鸡蛋颇是实诚,陈太太虽不差买鸡蛋的钱,收着东西也很高兴,很是和煦的同王表嫂说了一回话,收下鸡蛋,就很痛快的让王表嫂和褚韶华去褚韶华的屋里说话去了,又叫宋苹中午预备饭食,毕竟人家好意过来,还带这么一大篮子鸡蛋,自家也不能失礼。
褚韶华想着表嫂定是有什么事的,她却也不急,到屋里先让她坐炕上暖一暖,倒了茶给表嫂吃。甭看褚韶华已是与王大姨翻脸,以前毕竟来往过,对大姨家的情形她也略知道,这个大表嫂是大姨的长媳,因性子实诚,不懂那些个邪门歪道,很是不得大姨喜欢。褚韶华反是喜欢这类实诚人,见表嫂拘谨,直把茶盅递到王表嫂手里,唇角含了笑,道,“你们村离陈家村儿可不近,表嫂暖暖手。”
王表嫂手里捧着细瓷的茶盅,只觉一股暖意自手中传来,那茶盅细致的都叫人不敢紧握,怕手脚粗糙倒把这茶盅握碎了。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褚韶华这屋子来,见炕上被褥皆是绸的,柜椅齐全,漆着大红的漆,皆是极新的家俱,想来是褚韶华的陪嫁,柜上摆着些家常用的暖壶杯盏之类的摆件儿,都是极体面的。这屋子也暖和,与陈太太的正房不一样的是,更多了些暖暖的香气。王表嫂去过多少人家,从没见哪家屋子像褚韶华的屋子这般香暖的,暗思量这大冬天的也没花草,如何把这屋子熏得这般香甜。褚韶华也衣绸着锦,耳上一对银坠子,衬着褚韶华细致面颊,精巧耳垂,一晃一晃的叫人羡慕又喜欢。
褚韶华端来年下备着的花生瓜子和几样干果放到小炕桌儿上,她自己坐在小炕桌儿的一畔,问,“表嫂过来,可是有事?”
王表嫂握着茶盅,茶香袅袅钻入鼻间,全不似家中老茶带着一股子苦意,这茶香是极清新的一股香气,王表嫂却是舍不得吃,先同褚韶华说话,“一则是想来瞧瞧你,二则是想来谢谢你。”
褚韶华笑,“去岁我跟大姨父吵了一架,把大表哥气的也不轻,嫂子不怪我就是,怎么还来谢我?”
王表嫂的年岁其实比褚韶华也就大个五六岁,不过,她模样生的寻常,原就不比褚韶华相貌标志,更兼嫁人后没少操劳,此时瞧着,倒似长褚韶华十几岁一般。王表嫂咧嘴一笑,“要不是当初妹妹一顿话把我当家的说明白,我家再没有今日的。”说着,王表嫂便与褚韶华说到自去岁到如今家中的情形。
原来当初王大姨父因王大姨的事去褚家讹赖,引得褚韶华大怒翻脸,一顿厉斥把王家人说的颜面全无。王大姨父还好,活的年头长了,脸皮偌厚,虽叫褚韶华一个小辈骂的没面子,回血极快,至如今依旧是没脸没皮的过日子。王大力却不同,正当壮年的王大力着实叫褚韶华骂的即羞且愧。并不只是褚韶华的话难听,而是人家难听的话说的都对,都说到了要害去。
王大力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发狠,必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他一堂堂七尺男儿,定不能这样叫人小瞧。偏生家中父母却是如褚韶华所言,一辈子不知正经过日子,只知讹诈亲戚度日,王大力身为长子,对父母劝了又劝,也不管用。王大力一气之下带着妻儿搬离家中,王表嫂唇角含着絮絮暖意,“起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公婆发了狠,一亩田都不分给我们,也没住的地方。好在你大力哥在外找了间别人不住的旧宅,我们修了修住了进去。没田地也不要紧,我与他都正当年轻,给人家做长工也挣得饭食来。再有空他还去县里找活计干,后来县里邵东家收粮运粮,他先是跟着出苦力,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就跟着运粮走粮。今年年底下找村长批了块地基,明年闲了就能起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