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在婆家时,因她时常与周太太、潘太太这样的进步女性来往,再加上褚韶华性情偏于强势,偶也有觉着公公偏于保守的感觉,如今看来,陈家放在县里却还算得上进步人家。
中午褚韶华就与邵太太、潘玉还有几家邵氏族中女眷一起说话谈笑,待到下午男人们告辞,褚韶华也便辞了邵太太潘玉婆媳,回家去了。
男人们吃酒吃的不少,陈老爷只管裹的严严实实的坐在车上,陈大顺陈二顺轮流赶车,看这兄弟俩浑身的酒气,褚韶华都担心他俩把车赶到沟里去。褚韶华让俩人与陈老爷一起在车上歇着,褚韶华赶着大车回去了。
陈太太这回是一个字都没抱怨褚韶华,第二天把父子三人都念叨了一通,着重表扬了褚韶华,“要不是大顺媳妇,我看你们还不得醉死在外头。”
陈老爷轻咳一声,在炕沿儿上敲两下敲袋锅子,“行了,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没的不吉利。”
“我说的这个事儿。出去吃酒也不能不要命!”陈太太又说了俩儿子一回,因这就要回北京,陈太太得收拾东西,事务太多,也就没再多说。
倒是陈大顺私下同褚韶华道,“你可真行,还能赶大车。”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叫牲口如何走如何停如何拐弯罢了,咱家的骡子再稳当不过。”褚韶华这样的胆量,也没谁了。
倒是听闻了褚韶华又从潘小姐那里得了一套金锁的事,陈太太颇是高兴,还叫褚韶华把邵小姐给的金锁拿到她屋里瞧了一回,直说,“小邵奶奶真不愧大户出身,这出手可真大方。”想着褚韶华当真是极能交际的,就生了个丫头,这都得第二套金锁了。
褚韶华笑望着婆婆那比金锁还要金灿灿的双眼,似不经意般道,“我想着潘伯母已是给过咱们萱儿了的,也没想到潘姐姐又给了一套。我想着,以后有机会也得送芳姐儿些东西,这人情来往,向来是得有来有往的才好。”
陈太太一听褚韶华这话,便将想代褚韶华收着金锁的心收了,无他,褚韶华既说要还礼,若是她收着这金锁,怕以后“还礼”的“礼”,褚韶华就要找她来要了。她可没东西给褚韶华,还是让褚韶华自己收着去吧。
第75章 算计
待家里将去北京的东西收拾好,一家子就准备往北京去了。临去北京前,褚家人倒是过来了一趟,说是来看闺女外孙女和亲家的。陈老爷自是令家里置酒款待,褚韶华委实没有娘家人过来的喜悦,老话说的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家人何时这么在意过她,何况,没听说两手空空过来看闺女的。褚韶华一看这一家子的神色,就知必是有事的。
果不其然,褚太太王燕儿私下同褚韶华在屋里说私房话时就诉起苦来,说家里艰难,话里话外想褚韶中跟着去北京寻个差使,也能补贴家里。褚韶华平日里若得机会,连别人都能周全的性子,要是娘家能提起来,她早帮衬了。不说娘家做的事叫人心寒,就是娘家这些人,但凡哪个有些人心,也不能除了她娘外,个个吃的饱满圆润,就瞧他们的相貌,可不像为家计艰难发愁的。家里但凡有了,立刻吃了,不做其他算计,这样的人家要不艰难,真就没天理了!
没有哪家想发家是容易的,尤其褚家这已是败落的,平时不做精打细算,有了便吃吃喝喝,眼下竟还要叫她帮着给大哥谋差使。谁家要这样好吃懒做的懒汉做差!
褚韶华忍气刚要说话,家里又有客来,来的是王大力夫妻,还有王大力的弟弟王二力。
王表嫂去年就来过的,这位表嫂是个实诚人,但凡过来,就没有空过手。就是王大力到北京也是,并不是要给褚韶华带多么贵重的东西,有时花生熟了给她带一口袋花生,玉米下来弄些新玉米过去,东西里就透着实诚。褚韶华也从不会空了他们,王大力在北京来啊走的,只要褚韶华知道,路上的干粮,一些常用的药膏,或是给孩子给表嫂的东西,都会叫王大力捎带身上。
故而,这一年来,两家来往的极好。
就是陈太太也常说王大力夫妻都是实诚人,如今王大力夫妻过来,王表嫂也足带了一篮子的东西,王表嫂笑,“原想早些过来,年前年后就没个闲的时候,瞎忙。给叔叔婶子拜个晚年。”行过礼,王表嫂把东西给了陈太太,笑道,“这是自己家里的鸡下的蛋,里头还有两块腊肉,是我们当家的出门跟个南方人学的做法儿,我们年下吃了两回,觉着味儿不错。年前给二姨二姨夫送了些,如今拿过来,叔叔婶婶也尝尝咱家的手艺。这块红花细棉布是二弟二弟妹备的,当初华儿生孩子,我们都在老家,二弟妹原想一起过来,家里孩子们也得没人看,明年我在家看孩子,再换了她来。”
陈太太真觉王表嫂比她那亲家母还要知体面,人家过来还知道带些东西,看亲家一家子,说是来看闺女看亲家的,结果,啥都不带,一家五六口子,空着手就来了。叫人哪只眼瞧得上!
既有王表嫂几人过来,褚韶华索性也没继续在自己屋里同娘、嫂子的说什么私房话,原也没什么“私房话”好说的。褚韶华就带着她娘、她嫂子往正房一道说起话来。
原本,褚母只是私下同闺女提给儿子寻差使的事,如今都在陈太太的正屋说话,褚母就不好再提了。褚父无此挂碍,褚父直接说了。他叹口气,气色极好的脸上故做难色,便说起家中艰难来,“田地里出产能有几个?也赚不来大钱。我如今上了年纪,身上不大成了,倘我身上俐落,我到北京略寻个差使,也比窝在老家强。我想着,宝儿还小,以后花用的地方也多,总不能一家子都窝乡下。亲家,你若是瞧着韶中还成,让他跟着你!工钱给不给都成,叫他出去寻个生计,也好养活老婆孩子!”
陈老爷其实也瞧出褚家上门必定有事,原还以为是来打秋风借钱的,当然,说“借”是为了大媳妇的体面,就是来要钱的,陈老爷瞧着褚韶华的面子,也会丁斟酌着给几个。
不料,褚家竟是想让他帮着给褚韶中在北京寻个差使。
这真是把陈老爷难住了。
倒不是寻差使的事难,依陈老爷在北京城这些年的打拼,给人安排个事务,并不难。
难就难在,给褚韶中安排差使。
陈老爷瞧着褚韶中这一身竹青长棉袍,脚下踩的是千层底的棉鞋,就是在农村,这也是难得的干净体面。更难得的是,褚家这回乡多少年了,褚韶中依旧是这一派的少爷打扮,更难得的是,褚家除了褚母愈发干瘦,如褚韶中,较之去岁倒是更见福态了。
褚家人都是天生的好相貌,晒不黑的白皮肤,可亲娘都熬成这样了,家计艰难若斯,褚韶中还能把自己过胖,陈老爷哪里敢给这样的人安排差使!
陈老爷一时倒叫褚父的话为难住了,褚韶华接过她爹的话,“眼下没听大顺哥说柜上缺人,倘是缺人,肯定得先说咱们自己人。爹说,是不是?”
接着,不待褚父说话,褚韶华道,“何况,这在外头讨生计的,就没有一样轻省活计。大力哥最知道,风吹雨打的,我就担心我哥捱不了这种辛苦。不然,我家柜上虽不差人,北京城里挣生计的活不是没有。现成的就有一件,可我大哥真不一定干得了。”
褚父道,“是什么活计?”
褚韶华道,“北京城这么些绸缎庄,布料坊,哪家都有裁下的布头。不说别的,北京城里的料子花样,总比咱们乡下要多的。要是肯吃苦,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去趸了来,趸回乡到县里乡里的集上去卖。虽是小生意,也比种地强。”
褚父还没说什么,褚韶中先道,“那都是货郎的营生,我哪里做得。”
褚韶华笑笑,“所以说嘛,大哥你做不了。”端起茶呷一口,“大哥看这样好不好,待回了北京,我给大哥留心,倘有什么又轻闲又能挣钱的差使,我再跟大哥说,如何?”
褚韶中没意见。
褚父也没意见。
这父子俩但有半分能为,也不能当初褚老爷子一闭眼,他们便将家业败了个干净。
褚母素无主意,一向是听丈夫听儿子的,见闺女会给儿子留意差使,丈夫儿子都没意见,她自然也没意见。独王燕儿有些急,想着这不是叫褚韶华空口白牙打发回去了,她瞪着两只眼,瞅向褚韶华,道,“眼下可怎么着,妹妹,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
饶陈太太活了这把年纪,也得说头一回见到这般舍了脸面来打秋风的。陈太太刚要说,你家揭不揭得开锅,跟我家有什么关系!褚韶华已是挑眉笑了,“嫂子可真会说笑,刚表嫂还说年下给家里送过腊肉。倘别人说他家里不好过,我信。嫂子说,我是不信的。去年我去北京的时候,嫂子的脸还没这么圆哪。年前回娘家,我瞧着嫂子就高兴,只看嫂子的气色,就知咱们家里日子殷实。”
褚韶华望向父兄,面露欣慰,“爹和大哥气色也好,衣裳也干净,体面。我在外头,就是记挂家里,如今见家里人都好,身体好,日子好,我也就没什么挂心的了。”
说着,褚韶华含笑嗔怪王燕儿一句,“嫂子就莫要再说笑了,不然叫人当了真,还得说咱爹这一家之主,带着一大家子往亲家家里哭穷。这要叫人听着,得怎么说咱们褚家哪。爷爷去了才几年?嫂子,咱家在村里可是体面人家,咱爹、我哥,都是体面人。”
褚韶华这样一套话恭维下去,非但把王燕儿的话噎了回去,就是褚父心里的想趁势刮些地皮回去的心,也叫褚韶华恭维没了。褚父还板着脸说了王燕儿一句,“是啊,老大家的,这叫什么话,咱家哪天饿着你了。”
王燕儿叫公公兼姨丈一句话险没噎死,心下说,这跟在家时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陈老爷暗赞褚韶华机灵,端起茶盏,体贴的问了褚父一句,“要是家里有难处,亲家只管开口啊,咱家不是外处,可别外道。”
陈太太一听这话又要急,想着死老头子这是傻了不成?
褚父却是道,“亲家哪里的话,我家里有的是钱!”
陈老爷笑眯眯的奉承着褚父,“是啊,咱们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亲家是一等一的殷实人家。”
王大力王表嫂都没好意思说话。
王大力这总是往北京运粮的人都听他媳妇说过,说二姨家这一年可是卖了好几亩的田地。哎,表弟想去北京寻个生计是对的,只是既是寻生计,何苦这般挑肥捡瘦。二姨夫也是,眼下家里都这样了,还充什么大户。只要好好种地,就是穷些,也不丢人。
褚韶华说会儿话就去厨下和宋苹忙活午饭的事了,王表嫂过去帮着搭把手。中午饭菜自然丰盛,待吃过饭,褚家人还要留下跟褚韶华多说说话,王家三人就先告辞了。褚韶华向来讲究,一样给王表嫂准备了回礼,因王二力也过来了,褚韶华就多备了一份,将人送出去时,褚韶华还说哪,“原想跟表嫂多说说话,如今这闹哄哄的,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二力哥也是头一回来,都没得说话的空闲。”
王二力搔下年下新刮的青色头皮,说,“大哥大嫂这也才两年功夫,就自己起了院子,过自己的日子。我瞅着心里馋的慌,跟我媳妇商量着,也搬了出来,分家另过。华妹,咱们不是外人,原我今年春先给人做长工,要是邵家再招苦力,我就去跟着卖苦力去。刚我听华妹你说在北京趸布头的事,这个我也不大懂,不过,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华妹,这事若是可行,趸了东西走街串巷的零卖,我倒是不发怵。”
褚韶华道,“自是成的。要是二力哥你想试试,年后跟大力哥他们一道往北京去,到时我带你去瞧瞧。就是我家铺子,也有积年的零散布头,哪个月都有货郎过去打听,多是趸给货郎。你要是愿意做这个,我倒是能帮你引荐几家绸缎庄的掌柜。”
“诶!成!”王二力很是欢喜,心下很感激褚韶华,嘴里偏生不知要怎么说,最后憋出一句,“那啥,谢了啊,华妹。”
“都不是外人,说这客套话做什么。”褚韶华笑,“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都是当打之年,不说大富大贵,也要各有出路营生才好。”
王二力能主动带着媳妇分家出来单过,就是想过出个人样儿的,不然,他家现在,要分家的都是光屁股出门,家里啥都不分给的。王二力若想省事过日子,就不会分家。既是分了家,那必是做好用心过活的准备的。
褚韶华与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王大力套好骡子车,笑道,“外头天凉,华妹你回吧,等过了年往北京运粮,我就带着老二过去。”
褚韶华极爽快的应了,看车上挡风的被褥还算厚实,想着王家村离得远,就是骡子车怕也要走到天黑,遂回厨下拿了半瓶子白酒叫表嫂带着,褚韶华道,“这大冬天的,要是一会儿天晚风凉,就喝两口白酒搪一搪。”
说一回话,王家人便告辞了。不过,只看去年王表嫂还是走着过来,今年就能借了骡子车一家子过来,就知她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
王家人走后,褚韶华陈大顺夫妻听着褚家一家子说些家常里短的事,尤其王家的事,褚父说来都有几分不满,还与闺女、女婿道,“这个大力是越发不成样子了,他是长子,竟自家里搬了出来。如今王家村儿里里外外,哪个不说他不孝。如今倒好,又把二力引着搬出去。你大姨、大姨夫年下到咱家去,可是没少哭骂这事。”
褚韶华不以为然,“这可怎么了。大力哥去年新起了宅子,我听说是五间外头贴青砖的大新房,我虽没见,也知是极体面的。现在村里的小子们,不是跟着爹娘一起住,就是叫爹娘给盖房娶媳妇的。大力哥自己起新房,谁见了不说有本事。大姨、大姨夫也是奇怪,见到儿子有本事能干怎么倒不高兴,反是哭起来了。”
褚母叹气,“华儿,你姨夫腿不好,要是大力有钱,也该先拿出来给你姨夫看腿才是。”
褚韶华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大姨也没有把吃饭的钱拿出来给大姨夫看腿啊,他们要真有这种囊性,我大姨夫的腿早好了。”
王燕儿忙说,“我家里为着我爹的腿,可是半点银子都没了。”
“那就没法子了。我跟大姨、大姨夫早不来往的,大姨家的事,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多说。”褚韶华心下冷笑,仗着腿不好就要孩子把挣的钱都交到家里,这当然很符合传统孝悌,可不知为何,褚韶华听着就是不顺耳。不要说大姨夫的腿病是真还是假,哪怕是真的,褚韶华也不觉着这种事有什么理所当然的!
做父母的也没有这样为孩子付出过,凭什么要孩子这样把骨头砸碎了去为父母付出。
陈大顺连忙把话岔开,另起个话题。王燕儿也知褚韶华跟娘家不对付,识趣的不再说娘家的事。王燕儿见儿子总是瞅着褚韶华怀里抱着的小丫头,心下一动,笑问儿子,“小宝儿,妹妹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