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褚太太将剥好的一把花生豆放到褚韶华手里,褚韶华握着那花生豆,除那层紫色的细皮都搓吹了去,一粒粒滚圆饱满如同玉豆儿,还带着她娘的体温,褚太太念叨起来,“一般来说,闺女像爹的多,儿子像娘的多。”
  褚韶华把那花生豆分了大顺哥一半,随口接道,“那也不一样,我跟我哥就都像我爹。”
  “你看小宝儿就像你嫂子吧。”褚太太笑,“这个也说不大准,不过我瞧着你们这样就是这样。萱姐儿像女婿,过一二年,再生儿子,就该像你了。”
  陈大顺笑,“定能应了岳母的话。”
  褚韶华瞥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褚太太细问起闺女怀身孕生孩子时的事,褚太太叹道,“我们在家是听你大力哥捎回的信儿,这离得远就是不方便,要不也能过去看顾着你些。”
  褚韶华眉眼间笼着笑,不知为何,陈大顺却觉着她媳妇这笑也只是笑,未曾到心,就听她媳妇安慰岳母,“娘你别担心,公婆大顺哥待我都好,就是生了闺女,我公公婆婆也很高兴。”
  褚父咂摸着女婿年下送的新茶,道,“那是,从你做的那梦就知道,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出息!”
  陈大顺眉开眼笑,“都这么说,就盼着萱姐儿平平安安的,有没有出息倒在其次。”
  中午依旧是王燕儿烧的肉菜,褚韶中打来一壶村酒,因陈大顺下午还要赶大车,褚韶华只令他浅酌几杯,不叫多喝。褚家人见褚韶华这么能管着陈大顺,心里都很高兴,认为褚韶华有本事。
  王燕儿更是认为,小姑子虽则没能生儿子,可只瞧小姑子这才生孩子三个月,身段儿除了胸脯略饱满些,腰身依旧如未出嫁时那般的玲珑纤细,怪不得陈家大爷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竟是无一句不听她的。小姑子这等本领,寻常妇道人家也是没有的。
  待中午吃过饭,褚韶华抱着闺女略歇一歇,给闺女送了回奶,趁着日头还好,就叫着大顺哥早些回去了。褚太太委实舍不得女儿,褚韶华道,“来前儿我婆婆千万叮嘱,就怕晚了天一冷孩子受冻,我车上带了被褥,仍是有些不放心。萱儿还小,待明年我们再回来,就能多玩儿一会儿了。”
  如此,褚太太也便不再相留,一家子送了褚韶华一家三口出门。
  陈大顺趁着日头好,赶着大车带着妻女回了家。闺女在车上就睡了一觉,待下车时,褚韶华更是把闺女围的严严实实,不叫闺女吹到一点儿风,先到陈太太的正房去,正房暖和。褚韶华把孩子放下,解开外头的小被子,里头的小斗篷,才露出闺女两颗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的眼睛来,陈太太见孩子白净的小脸儿上晕出粉嫩颜色,不禁笑道,“我们萱儿这是路上就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褚韶华笑,“路上晃啊晃的,倒是睡了一觉儿,要是再不到家,估计还得睡一觉。我瞧着萱儿爱坐车,咱们回乡的路上也是,我抱着她,一会儿一觉。想来觉着晃悠悠的跟摇篮一般。”
  陈大顺自倒了盏茶吃,褚韶华把闺女斗篷上的小帽子略折了折,正叫闺女枕着,又拿被子给她盖上,把布娃娃给她拿在手里玩儿。同陈太太道,“娘,我去我们屋儿里瞧瞧火,把屋里烧暖了,我再抱萱儿过去。”
  陈太太笑,“去吧。”
  陈大顺也跟着媳妇一道自己屋去了,陈大顺还有事跟媳妇说,陈太太见儿子那半步都离不得媳妇的样儿,心下忍不住嗤了一声。想着男人还真是一个样儿,既是这样半点离不得,着紧的再生个小子才好。心里盼着孙子,陈太太瞧着这个孙女倒也高兴,尤其见着孙女胸前戴着的亮澄澄的银锁,陈太太笑着同孙女道,“唉哟,这是你姥姥家给的银锁啊,叫奶奶瞧瞧。”陈太太一入手,脸色就不大好,屋儿里倒也没别人,陈太太忍不住低声骂一句,“这样的东西也真拿得出手!”戳孙女的额角一记,嘀咕,“你这叫什么姥姥家!”虽没别个法子,心下到底愈发瞧不上褚家。
  这会儿,褚韶华让陈大顺去烧炕,她通开屋里的炉子,给炉子通气,好叫火烧的旺些。这年头,屋里没人的话火都是封住的,为了省柴省煤,只是一回家,难免就觉着屋子冷,这也是褚韶华为什么不把闺女往自己屋带的原因。
  待把火弄好,褚韶华先倒了两杯水,慢慢的坐在炕头儿喝着。陈大顺拿了另一杯,问,“原本不是说给岳家十块大洋么,刚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觉着不大对,只剩五两了。”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轻描淡写的说,“哦,我拿了五块。”
  陈大顺简直拿媳妇没法,他虽做生意不乏精明之处,性子却是极好的,同褚韶华从没红过脸儿的,这会儿也只是一叹,说媳妇,“我知你都是为咱们俩的小家好,只是这大过年的,又是给长辈钱,都是要给双的,哪里有给单的礼。”
  褚韶华道,“我原想拿回六块,想想只剩四块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块。”
  陈大顺并不恼,而是问媳妇,“你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在岳家就不大乐。”
  褚韶华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儿上,咬牙低声道,“要凭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们萱儿的银锁就知道了!”
  “银锁怎么了?”陈大顺摸不着头脑,褚韶华却不愿多说,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屋里还得一会儿才能暖和,我去厨下先把明天蒸馒头的面和上。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为这些事生气。”说完,就去了厨房。
  陈大顺一人在屋呆着也无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见儿子,还问,“你媳妇呢?”
  “她说明天蒸馒头,去厨房和面了。”
  见褚韶华这样有眼力,陈太太肚子里那对褚韶华不满的话就压了下去,转而同儿子嘀咕起褚家来,悄声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来,头一个外孙女,竟给块银包铜的锁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大顺原还有些不解的心,顿时透亮,原是想为岳家遮掩,可陈大顺向来看重孩子,而且,陈大顺虽是个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计较,可如今有了闺女,你慢怠他闺女,陈大顺这样的好性子,心下也难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艰难,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陈大顺这样的女婿,不要说放在乡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见,有几个这样主动贴补岳家的女婿啊。
  陈大顺并不是嫌岳家给他闺女一个包银的锁片不值钱什么的,不要说包银,就是个净面儿铜锁,陈大顺也不嫌。乡下人家家境艰难,小铜锁小铜镯的也不罕见,陈大顺皱眉是因为今天在岳家岳父说的那句话“外孙女、孙子我都一样的看待”,褚小宝儿颈间那块银锁,陈大顺是知道的,既是一样看待,怎么倒给他闺女一块包银的?
  就是给了个包银的,岳家说一声,陈大顺也不嫌,偏生嘴里说着一样看待,却给他闺女个次等货。怪道妻子那样不高兴,陈大顺过去把这包铜的长命锁给闺女解了下来,与他娘道,“刚我媳妇在屋里生气,我还没明白她生什么气,原是为着这个。她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
  陈太太想到大媳妇那个要强的性子,叹口气道,“你媳妇是鲜明人没有鲜明命!修来这样的娘家,叫谁瞧得上!”
  陈大顺将那锁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劝他娘道,“大过年的,何苦为这个叹气,也不必为这个生气,咱们萱儿姓陈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这么个银锁片。”
  “我说的这个事儿!”陈太太很咽不下这口气,问儿子,“给你岳家多少过年钱?”
  陈大顺面儿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实实的同他娘道,“原我说给岳家三四块大洋,结果出这档子事,我媳妇一生气,把我大洋都没收了,一块没给成。”
  “你这样的烂好性子,就该你媳妇管着你些!”见褚韶华很知里外,陈太太顿觉心下舒畅,又问儿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样的招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主要是儿子没受慢怠,媳妇行事明白,陈太太也就不再计较这包银长命锁的事了。只是难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苹说了一遭,于是,这不说不说的,全家人也都晓得了。
  褚韶华没事人一般,与宋苹准备起过年一应饭食。
  这就是娘家。
  相对于儿子,闺女未嫁时倘能略得一丝疼爱,就当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闺女这里得到金钱上的援助,他们都吝啬到多付出一丝真心真意。
  有时,褚韶华都觉着,她这样的娘家,还不如外人。
  一个银锁能费多少银子,一块大洋都用不了,半块大洋足够了!可她给娘家的呢?何止半块大洋!
  倒还不及生意场上,人总还讲究个礼尚往来。
  到了她娘家这里,依恃着生养之恩,说着那些个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虚伪又做作的疼爱闺女的话,不知是要慰籍他们自己,还是要慰籍褚韶华了。
  褚韶华想,这世上最恶心的一句话莫过于,生养之恩,四字。
  她一样有闺女,她会把闺女教导的出众、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恩情,这是做为母亲的本能与责任!她生了她,必然要养她,还要把她养好!而将她养大,并不是为了让她报生养之恩,而是因为她爱这个孩子。她爱这个孩子爱到,只要这个孩子明理、成功、快乐,她别无所求。
  她生养这个孩子,是因为爱,而为是了成为这个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为了以后汲汲营营的日复一日的提醒这个孩子,生养之恩!
  如果生养算恩情,这也是父母强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单方面的意志,如果你们因欢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报答生养之恩来生养孩子,那么,不必再谈爱了,直接谈利益谈报恩,不是更合适吗?
  明明是这样自私的行为,何必非要冠以爱之名呢?
  如果你们非要以爱之名来换取我的钱或是我的爱,那么,请多给我一点爱与真心,因为,不论是我的钱还是我的爱,都不廉价。
 
 
第73章 长叹
  年初二,褚韶华并没有再回娘家。
  褚韶华并不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晚上已经同大顺哥商量好了的,年三十下了场薄雪,雪虽不大,可孩子还小,来回往返,就怕冻着,便不回去了。在公婆这里,也是一样的理由,褚韶华道,“我总觉着咱们老家比北京还要更冷些,萱儿又小,带她出门我总是不放心,前儿还下了雪,眼看今早天气也不大好,就不回了。待萱儿大些,再回不迟,我娘家也不是外处。”
  陈太太年前就因着包银锁片的事不痛快,听褚韶华这话,陈太太便说,“不回便不回吧。”想着褚家那样的娘家,也没什么可回的。不然,这一回就要大包袱小行礼的,还要带些果子礼物,又是一番花费。
  陈老爷是知道褚韶华气性的,也没说什么。按理,不当挑亲家的理,亲家家境不如以往,包银便包银吧,这不是为了体面么。陈老爷不大高兴的原因和褚韶华有些相像,褚家家境不比从前,可说来,纵陈老爷不知数目,但大媳妇这样能干,儿子素来不小器,又很肯体贴媳妇,每年去褚家,定也少不了补贴些个的。其实,陈老爷看中的不是长命锁,要是论长命锁,金的、银的、铜的、铁的,有什么关系?陈老爷主要是看中这份儿体面,这份儿心!
  不说别个,王大力时常带着粮队往返北京,每次得空往家里去,褚韶华每次都会给表哥做些路上吃食叫王大力带着的。王大力为人实诚,因是光屁股分家出来的,如今虽在邵家做事,又要盖房,家里去年生了老三,花销的地方也多,褚韶华生了闺女后,王大力就是送的铜镯铜锁,还有给孩子做衣裳的三尺红花布,一篮子鸡蛋。陈家自陈老爷到陈太太,都没嫌王大力没给银的,给的是铜的。反是连陈太太都说,褚韶华这位表哥倒是个实诚人。
  所以,长命锁的事,陈老爷也挺灰心的,觉着亲家实在少了些人性。
  如此,褚韶华年初二就没回家,正好年初二也是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待陈太太娘家侄儿、外甥的过来拜年,褚韶华就帮着烧饭招待,倒是省了陈太太不少事。
  陈大顺知道妻子对娘家冷了心,他是个心疼媳妇的,晚上就同媳妇说,“初五那天,邵东家摆酒,我跟爹说,你也一道过去。”
  褚韶华倒是挺喜欢出门,只是她道,“那是你们男人们吃酒,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倒笨了,去年小邵东家没回老家,今年还能不回来?我打听过了,小邵东家一家子都回老家了,潘小姐母女也跟着回来了,你过去说说话呗。你忘了,咱们萱儿出生后,潘太太还给了小金锁小金镯,小邵东家的闺女,咱们还没见过,头一回见,东西也得备着些。”陈大顺道。
  “这还用你说,我早料着这个哪。当初听说潘小姐生孩子的事,我就打了一幅银锁银镯的托了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给捎去。那银锁银镯,我还放到潭柘寺供了四十九天。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咱们两家家境本不同,原也不该太讲究哪个礼大哪个礼小,可我这个人,多给人家些倒罢了。自从收了潘太太的小金镯小金锁,我心里总是记着这事,想着什么时候见着人家孩子可得给些见面礼才好。”一有事做,褚韶华就来了精神,同丈夫商量道,“你不是有一回在个老太监手里收了对红宝石的小坠子么,这是宫里的东西,他是偷着卖的,当时你收的价儿也便宜。那宝石虽不大,成色却是不错。而且,那坠子不大,估计以前在宫里也是小孩子戴的小首饰,我原想改来戴,可想想,没戴的去处,叫咱们太太瞧见,怕要问这东西哪儿来的。我一直收着,往银楼问过,银楼说宝石也就是中等,要说值钱就是嵌宝石的那点儿金子最值钱。原我瞧着金子旧了,想炸了炸,可上头还有几个小字,我仔细瞧了,字有些模糊。字看得清一个敕字。”
  说着,褚韶华开了箱,取出那对坠子给丈夫看。如今晚上,褚韶华把油灯念亮,陈大顺才勉强顺着妻子所指看清了那个模模糊糊的
  “敕”字。陈大顺有些不解,“这字怎么了?我瞧着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这点嵌宝的金子也有些旧了。”觉着这小首饰也不大体面。
  褚韶华把坠子再收回小盒里,说他,“平日里叫你多念念书,你总是敷衍犯懒,书上说,只有宫里内务府奉皇命造的首饰,才会刻上内务府的标记,这个‘敕’字,就说明这是皇宫的东西。倘当时炸了,万一把这字炸没了,就成寻常物了!”
  “这坠子大概太小,时间久了,后面的字亦模糊不清。我看书上说,倘有大的器物,非但有‘内务府敕造’几个字,还要连奉皇帝之命哪年哪月造的,都要錾上的。”褚韶华把东西重放回箱里上了锁,与丈夫道,“世上红宝石的坠子多了,咱们这个,珍贵就珍贵在是宫里出来的,以前皇家用过的。你想啊,既有内务府的标记,总不可能是宫女奴才用的,说不得以前是哪位公主格格小时候的东西哪。正好给潘家闺女,多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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