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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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箭永远来自于最猝不及防的地方。
  褚韶华也不过是给客人退料子的一会儿功夫,因为要结束店里的生意,许多未开裁的衣料,褚韶华已是不打算再做了的,就要退还给客人。就这一会儿功夫,萱姐儿就不见了。
  与萱姐儿一并不见的,还有在铺子里帮忙的三妮。
 
 
第100章 家败之七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最灰暗的岁月。
  前年,陈大顺猝不及防离逝,褚韶华认为丈夫早逝已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坎坷。可相对于女儿被偷……
  知道那种感觉吗?
  丈夫再亲近、夫妻再恩爱,褚韶华始终认为,她与丈夫是两个人。丈夫的离逝,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人的离去,她自是伤痛非常。可是,母女的血脉,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是与天底下所有感情最不一样的,因为,子女诞生于母体,那种血脉之间的最天然最本能的联系与亲近,令褚韶华当时就直接叫着王家兄弟找到了陈家村。
  不论好说歹说,提什么样的条件,陈太太是死活不肯撒手萱姐儿。
  很多时候,道理与道德往往是软弱无力的。
  褚韶华花钱请了县里警察所的警察过来,陈太太拿着剪刀对着脖子,敢抢孩子,她立刻就捅死自己。褚韶华略一和缓,她立刻跪地朝褚韶华磕头,求褚韶华给陈家留条血脉。种种情境,难以形容。
  如果褚韶华是个软弱的性子,如果褚韶华是个不要脸的性子,她也可以跪下与陈太太对磕,褚韶华偏生这辈子也做不出对人下跪的事。
  甭管褚韶华用什么办法,陈太太豁得出命去。褚韶华不是豁不出性命,可她若一刀把陈太太捅死,以后闺女怎么办?
  陈三婶更是每天过去找王大嫂子说好话,说陈太太的难处,陈大顺膝下就这一个闺女,陈二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外头搞姘头也没有,家里就萱姐儿这一条根了,就是个丫头,咱们也舍不得啊。以后褚韶华在县里,想孩子随时过来看就是,他们再不会拦着不叫看的。
  这事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月,不论陈家人还是王家人,还是褚韶华,都憔悴疲惫至极。褚韶华突然说,“县里的生意已经都处理干净了,我以后也不会留在县里。”
  陈三婶吓一跳,“那去哪儿?”
  褚韶华瘦削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冷如冰霜,她道,“我去上海。如果我有命,会回来接萱姐儿。如果我不回来,就是已死在外头,你们可以放心的留着她了。”
  对上褚韶华的眼睛,陈三婶不觉心惊肉跳。褚韶华冷冷道,“我走之前,萱姐儿的事,必要说个明白。明天就在三婶家,族中管事的都过来,我请县里段所长、我娘家兄弟、萱姐儿的太婆婆,他们都会过来。你们既要萱姐儿留下,许多话咱们得说清楚!过有,陈二顺也要过来!”
  ——
  第二天,陈家族里管事的早早到了,褚韶华请的人也都到了,还有邵东家也与段所长一起过来。魏老太太上了年岁,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王家兄弟个个高壮,坐下头板凳上。陈家族里各院管事,团团围坐,陈三叔原还想寒暄几句,褚韶华面色冷淡,直接道,“段所长是县警察所的所长,邵东家是县里乡贤会的会长,老太太是我的亲家婶子,也是我们萱姐儿以后的太婆婆,还有我三位表哥,都在了。三叔,我看各院儿管事的都来齐了,太太、二顺、二顺媳妇你们也都在,有话,我就直说。”
  “我是想带萱姐儿走的,你们死活不让,这些天的事,你们都清楚,我也清楚。你们要留下她,我也就这么一个闺女,我明天就去上海,今天过来,把萱姐儿的事说清楚。”褚韶华从手边儿抱起一个红漆木匣,放到桌子上,打开来,里面光灿灿的皆是闪着银光的现大洋。段所长邵东家尚没啥,魏老太太也老神在在,王家三兄弟因早知这里头的东西,也皆淡定。陈家族里各管事的不禁窃窃,陈三叔问,“大顺家的,你这是?”
  “这是一年来裁缝铺赚的钱,一共是一百三十块现大洋。都在这里。”褚韶华道,“当初开裁缝铺,我说过,这裁缝铺五成的利是给太太的,剩下的,我与二顺媳妇对半分。现在,我分文不取,都留下。”
  之后,褚韶华又盒出个靓蓝的包袱,里头打开来,是两套银项圈银手脚镯,还有两套是金项圈金手脚镯,另有几十块现大洋。褚韶华道,“萱姐儿身上带着副银子,这里是两付银的,两付金的,大洋有五十块,是我这些年与大顺哥的私房,也尽留给萱姐儿。”
  “还有我嫁过来,嫁妆单子还在。当初置这些嫁妆也有十两银子。我也留给萱姐儿。”褚韶华哽咽,“我嫁进陈家这几年,自觉对得起陈家上下。”
  “如今,我就要走了。这些钱,不要说养大一个丫头,就是养大十个也够了。”褚韶华问,“三叔,你是陈家主事的,你说呢?”
  陈三叔叹,“我知道你不放心萱姐儿,你放心,大顺就这一条根,你婆婆,咱们族里,都会好生待她的。”
  “三叔这话,我听到了,我会记得。”褚韶华道,“当初,太太跟我说,只要萱姐儿留下,您什么都不要,对不对?”
  陈太太这些天哭狠了,嗓子一直是哑的,她点头,“对,我就要我萱姐儿。”
  “好,那我要立契。这些钱,这些东西,都要写到契书上。萱姐儿的亲事是早定了的,我们萱姐儿的太婆婆在这里,到萱姐儿出嫁那天,她要平平安安的,这些钱,我不计较,悉归太太。若太太百年,您愿意给谁就给谁,就是给信畜生,我也不管。如果萱姐儿中间有个好歹,这些钱,陈家要还我!如果太太你介时不在了,就是二顺你的债,如果二顺死了,就是三叔你的债!”褚韶华冷声道,“我要在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陈家族人没料到褚韶华还有这一手,可想到褚韶华留下这许多钱,嫁妆什么的也没一样带走,相当于净身出户,人家就这一个闺女,提这样的条件也不算过分。
  陈二顺道,“可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个病啊灾的。”
  “跟着我,我保证什么病灾都不会有。”褚韶华眼神若刀锋,陈二顺顿时不敢多言。
  陈太太哑声道,“我就这一个丫头,就是我出事,我也不会让我这丫头出事。老三,你能大顺家的写这契。”
  褚韶华道,“不必,这契书我已托段所长写好,且在衙门备案。你们都看看,没问题的话,签字按手印。”拿出契书,直接推到陈三叔面前。
  陈家万没料到褚韶华准备这般充分,竟是经了衙门,顿时更不敢小瞧她,心下或还有觉着褚韶华颇是神通广大之人,更是畏惧三分。看过契书后,陈太太陈二顺陈三叔褚韶华皆按手印签字,余下诸人做为见证人也都签了字,最后,段所长拿出所长官印,醮印泥后,啪的按下印签。
  一式两份,各自收好。
  此事既了,陈三叔客客气气地同褚韶华道,“大顺家的,以后,你还是萱姐儿的娘,是咱们陈家的闺女。”
  褚韶华脸色淡淡,“我也只要我这丫头平安。“说完,褚韶华扶着魏老太太下炕,“这么大冷的天儿,倒叫亲家婶子来回奔波。”
  魏老太太道,“我孙媳妇的事,我自然要过来。”
  陈三叔道,“这也晌午了,家里备了饭菜,大家伙儿留下吃顿饭吧。”
  魏老太太都没瞥陈三叔一眼,就坐大车回家去了。送走魏老太太,褚韶华又亲送了回段所长、邵东家,便准备与王家兄弟回县里,她定好了明天去北京的大车。三妮站在不远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见她爹娘、族里叔伯都去送褚韶华,三妮也悄悄的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要如何说,褚韶华待她很好,可她爹娘说,萱姐儿是她们陈家的闺女,不能给褚韶华,她……
  褚韶华对陈家人委实提不起什么好脸色,她淡淡道,“我这就要走了,大家回吧。”
  陈三婶叹道,“我听说,那上海是极远的地方,大顺家的,听婶子一句话,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咱们县里做些买卖,够吃用也就罢了。”
  褚韶华回头时不经意瞥见了三妮,褚韶华唤一声,“三妮,你过来。”
  三妮怯生生的上前,褚韶华抬起手,三妮以为自己要挨打,吓的连忙闭上眼睛。褚韶华却是摸摸三妮的脸,轻声说,“你还是个闺女家,还没嫁人,也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当娘的心哪……”
  “嫂子。”三妮怯怯的叫了一声。
  褚韶华眼神冷到极至,唇角却是缓缓了勾了起来,不再理会三妮,而是望向陈三叔陈三婶,似是将这些人的心肝脾肺都看的通透。之后,褚韶华不发一言,转而离开。
  陈太太上前,唤了一声,“老大家的,你要去那老远的地方。要不,你去瞧一瞧萱姐儿吧?”
  褚韶华身子一滞,陈太太几步追上去,握着褚韶华的胳膊,流泪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你要记住,大顺哥在地下看着你!”褚韶华望向陈太太那张老泪纵横的面孔,心中除了厌恶、恶心,不觉有半点可怜之处。褚韶华冷冷的掰开陈太太的手,直接就往村口走动,自始至终,未再提及萱姐儿半句。
  待王大力赶着骡子大车跟上褚韶华,只看到褚韶华一双微有红肿的眼睛。
 
 
下卷
 
第101章 断
  段所长与邵东家道,“我当陈家怎么这样死活要孩子,原来是有这妙用。有孩子在手,银钱自然也会乖乖奉上。”
  邵东家听连襟儿这刻薄话,也觉陈家做事不地道,仍是说一句,“陈家也的确只这一条根,他家二房不生养。陈大奶奶主要也是不放心孩子。”
  段所长一声嗤笑,陈大奶奶疼孩子是真,不然不能留下这些银钱,可陈大奶奶给,陈家那一屋子的老少爷们儿,竟无一人推辞的,这也够看的。段所长不再说这扫兴的事,毕竟若无邵东家亲自相请,他也不会到这么个小村子来主持这么件小事。段所长转而问连襟儿道,“初儿不是来信说接你们去上海过年么,前儿还听我家那口子絮叨来着。”
  邵东家道,“我倒也想去上海瞧瞧,初儿他媳妇去岁生了个小子,我跟初他娘都没见过哪。可你说家里这些事,能托给哪个?这一走,起码得两三个月。我倒是想叫浩儿帮忙看着些,可他这也是今儿个北京,明儿个天津的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段所长点点头,“是啊。”
  段所长问,“那陈大奶奶真要去上海啊?她去上海做什么呀?现下外头有工给女人做吗?”
  邵东家也没去过上海,事实上,邵东家连北京去的时候都有限。不过,邵东家想了想,道,“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段所长听的牙疼,“知道我没念几本书,倒哪我吊起书袋来。”
  “这是秦丞相李斯的话。李斯原是楚国上蔡的一名小吏,有次上茅房,看到茅房的老鼠吃脏东西,每当有人或狗来时就吓的那老鼠四处乱跑;但后来李斯到粮仓时,却发现粮仓里的仓鼠,吃粟米,住大屋子,见到人也并不害怕。他就说了这句话,意思是,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如同老鼠,是由所处环境决定的。”邵东家道,“陈大奶奶要去上海,也是一样的道理。在咱们县里,最威风的不过县长,再挣钱的买卖,一年又能挣多少钱呢?可上海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机会更多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似初儿浩儿正经念过书的,有文凭的,怕是不易,除非去走偏门。”段所长道,“可我瞧陈大奶奶这股子气性,可不像能走偏门的。”
  “她这般烈性之人,若肯走偏门,早非今日气象。”邵东家正色道,“再说,若她是那等样人,我还能请你亲至。”
  段所长说一句,“这小小妇人,要说能干,一年能在县里赚一百多大洋,自是能干。可要说可怜,今日瞧着也真可怜。”
  邵东家段所长两位连襟儿在车里闲话一二,待回了县里,二人各自回家。邵太太服侍着压住去了外头的狐狸皮的大袄,又扶他坐炕上去,端上热茶水,问,“怎么个了局?”
  邵东家大致说了,邵太太叹道,“这也说不上怪哪个不怪哪个?各有各的难处。”
  “哎,别提这个了。明儿个陈大奶奶就去上海,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你给她备些路上吃用的东西。”邵东家捧着新式的搪瓷缸的热茶,慢慢的呷了一口,又说了一遍。
  “明儿个就走?这也忒急了些。这么大冷的天儿,可怎么去呢。”
  “对了,把初儿在上海的地址找出来,我给陈大奶奶写上去。等她去了上海,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好立足的。我给初儿写专封信,能帮衬的,可别袖手。”邵东家说着又要来笔墨纸砚。邵太太道,“这可急什么,先喝口水歇一歇,晌午还没吃吧?我给你留了饭。”
  邵太太正说叫丫环去厨下端来饭菜,却是县里酒楼送了一席酒菜过来,邵太太还奇怪,“家里没定酒席啊。”待酒楼的伙计过来才晓得是褚韶华定的,那伙计道,“陈大奶奶说,今儿个原该她做东谢东家援手,只是委实匆忙,便令小的将酒席送到家来了。”
  邵东家这样老于人情事故的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邵太太打发了伙计,都忍不住叹一声,“哎,陈大奶奶这样的人,哎。”
  段家那里自也有褚韶华令酒楼送去的饭食,段所长正好饿了,便摆下开吃,想了想,交待妻子一句,“听说陈大奶奶明早就要去上海,你准备份儿仪程。”
  段太太是早知道褚韶华与陈家的事的,问,“究竟怎么着了。”
  “能怎么着,陈家死活不肯撒手孩子。”段所长含糊说两句,就开始吃饭了。
  段太太感慨一回,又说,“上海那老远的地方,我听初儿说,坐了火车又换大船的,可远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去那老远的地方做什么,还不如继续在县里开铺子,以后见闺女也便宜。陈大奶奶不是舍不得孩子么?”
  “人家有人家的想头儿。”段所长夹一筷子酱肘子,道,“不说别个,她要在县里开铺子,陈家有孩子在手,还不是情等着那一家子来勒索的。倒不如这一走,也还干净。”段所长因职司所在,见识了不少人性黑暗,根本没觉着陈家是舍不得孩子,一个丫头,又不是小子,有什么舍不得的。无非就是瞧着陈大奶奶手里有钱,怕钱不到手,拿这孩子弄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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