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行军打仗之事不该与妇人说,尤其是这件事,就连他也说不准。
但他知道,若不给她个准话,她这前三个月的胎都有可能坐不稳。
“两个月,我大致算过了,在不追击只防守的情况下,最多两个月就能返程。”他承认这句话一半是他推算的,一半也有哄骗她的意思。
毕竟战场上未知的事太多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的。
唐妩听后,立马拿起碗筷又乖乖地吃了几口饭,似是接受了他说的这个时间。
可没吃两口,就又开始吐了。
郢王看着她吃力的样子,甚至都有些后悔这么早就让她怀上了。
妇人生子犹如走了一趟鬼门关,她年纪尚浅,怕是得多遭许多罪……
郢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转头就唤人去叫了许太医。
回去的路即便是官道,也免不了沿途颠簸,他自然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殿下放心,夫人虽然孕吐地厉害,但身子并无碍。这害喜的症状约莫出了头三个月,就不会这般严重了。”许太医缓缓道。
郢王皱着眉点了点头。
差不多到时候了,在马车备好以后,郢王喊了一句开门。
转眼间,脚下的后城门便缓缓打了开来,可完全打开后,唐妩却迈不动步子了。
程煜率先坐在马背上领路,郢王则在唐妩的耳畔低语。
从表面上看郢王好似在交代一些事务,可谁能猜到,这旁人眼里一本正经的吩咐,实则皆是柔情似水的诱哄。
他亲手将她扶上了马车,就在他抽身之际,唐妩反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郢王起初还未察觉,只以为是衣角勾住了钉子,再回头一看,竟然发现是她那只白白嫩嫩的爪子。
四目相对,她似怕被他甩开一般,手指又骤然加了一把劲儿。
郢王哑然失笑,若不是这次她怀了身子,就她这模样,他或许真是要破例带她从军了。
回头想想,他倒是懂了他为何会把令牌留在那青楼里。美色惑人,看来他这是从一开始就中招了。
他用大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向你保证,两个月,两个月我定会回来。”
唐妩看着他信誓旦旦地样子,心里不禁生出了一口闷气,眼泪汪汪。
他半哄半骗,她岂会不知?
一时间,唐妩也顾不上周围有多少人,她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冲着他那张薄唇一口就咬了上去。
在唐妩心里,她这一口就算是为她自己撒口气,但到了旁人眼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郢王在军中虽不苟言笑,但他的属下却都对他衷心耿耿。
这样英雄醉倒温柔乡的景象,瞬间就引来了不少的欢呼声。
跟郢王久的,胆子大些的还吹了一声口哨。
年纪小的,未成家的,也都是弄了红脸。
郢王没想到她会有此举,他背对着众人的身子不禁猛然一僵。
等她咬完后,他低声对唐妩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本王?嗯?”
这调戏二字,向来都是女子对男子说的,现下从郢王嘴里冒出来,尤其是他那上扬的尾音,倒是不由得把这两个字说的更为孟浪了。
谁调戏谁,显而易见。
通常这样的话,一般的大家闺秀早就该受不住掉走跑了。
可唐妩是谁啊。
她可是京城里的头牌!
被一众将士打趣,她纵然红了脸,可耐不住她的脸总要比旁人要大一些。
她现下已经蹬上马车,郢王却是站在地上,唐妩直起腰板儿,倒是还真能做到俯视他的程度。
她拽过郢王的衣襟,悄声道:“殿下可真不害臊,殿下昨夜赏赐给妾身的项链,妾身可是都戴在身上呢。”
郢王皱眉不解。
“项链?”这回他是真没懂。
唐妩侧过身子,在只有郢王能见的角度,将自己的毛围脖微微掀开。
红红紫紫的印子,挂了整整一个脖子。
不是项链是什么?!
被她这么一弄,离别的气息骤然消失。
郢王又拉过的她的手,慢慢地摩挲了两下,然后闷声笑道:“妩儿如此巧言善辩,我认输。”
第46章 体香
唐妩独自坐在马车里,用手抵着下颔,透过一旁的珠帘朝外望去。
她耐着性子去数着两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脉,以此来压下刚刚那人松开她手之时产生的异样的情绪。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她就晕地闭了眼睛。
等他们的车驾出了秦州,到了与堻州的交界地,天都已经快暗了。
程煜一把拉住缰绳,然后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唐妩所在的座驾,旋即下了马,朝后走去,然后低声道:“夫人,你饿不饿?”
见她没出声,他又喊了一声,“夫人?”
程煜接二连三喊了几声,唐妩皆未应声,这下可算是把程煜急坏了,随行的没有女眷,他只好冒犯地将马车上的帘子掀起了一条缝。
他透过这条缝隙去看,竟然发现她已歪着脑袋睡着了……
程煜脸色一肃,想着她确实是累了。他默默算了算时辰,发觉他们即便是一直赶路,天亮了也进不了堻州,与其熬夜奔波,倒还不如原地停下整顿,明日一早再出发。
如此,也好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待整体安顿好,又趁着天还又些光亮,程煜又连忙冲到了最近的一个林子里,想着给她打点野食。
他反手一掏,拿出了一把短弓,他眯着一只眼引开了弓弦,搭上了的箭翎。
只听“咄咄”的两声,程煜就猎到了两只兔子。
在他提着兔子赶回后,又派人赶紧生了火。
他一边生火,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象,这才安下心来。
星星颇多,今夜定然无雨。
弄好吃食后,程煜手指略重地敲了敲马车的侧窗,然后对唐妩道:“夫人,先吃些东西再睡。”
唐妩迷迷糊糊地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便缓缓地睁开了眼。她这一觉睡的倒是极其安稳,若是没人叫她,她怕是能睡到第二日早上。
程煜听到里面应了一声,便掀开了前窗的珠帘,冲她笑道:“夫人,我能进去吗?”
也许是她两次危难的时候这位世子都在她身边,所以唐妩倒真是对他有股说不清的好感。
唐妩轻咳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程煜身量高,步子大,一步就蹬了上来,他坐下后,便将给她准备好的吃食都递给了她。
一个不算精致瓷盘,盘子上盛着冒着热气的馒头和已撕好的兔子肉。
唐妩看着瓷盘微微出神。
她只是殿下的一个妾室,而面前的这位却是国公府的世子,未来的国公爷,即便她现在有了身孕,也断然轮不到他来伺候她。
这般想着,唐妩便在拿了一个馒头之后,又将撕好的兔子肉给他递了回去,她抬眼缓声道:“妾向来吃不了多少,吃多了也会吐,这兔子肉还是世子吃。”
她如此客气推让,程煜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没有伸手接过,而是一脸认真道:“太医说了,即便吃完了会吐,那也是要吃的,不然一味的减食,夫人的身子不出三日就会受不住的。”
听了这话,唐妩的心不禁微微颤了颤。
她这个人,向来有些受不得别人对她好。谁要是对她好,她总想着加倍的还回去。可是她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这倒是不禁有些苦恼了。
她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可以帮他的……
见她脸上还挂着为难,程煜又贴心道:“夫人不必客气,这兔子我一箭一只,想吃我随时都能抓,而且刚刚夫人休憩的时候,我已经用过晚膳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唐妩自然也不能再矫情了。
程煜见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脸上便忍不住露了笑意。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夫人能同我说些夫人以前的事吗?”
“以前?”唐妩歪头不解。
程煜点了点头,然后道:“就是夫人进王府之前的事……比如……夫人有几个兄弟姐妹?爹娘现在可否安好?”说完,他就忍不住打量着她的脸色。
其实程煜也知道这般打听她的家事实在是有些冒犯了,但他心里那个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他想说的话,他已经按耐不住了。
他坐直了身子,等她回答。
隔了一会儿,唐妩在咽下那口馒头之后,才侧头开口道:“世子为何对妾以前的事感兴趣?”
程煜未立马作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虽然怀疑唐妩极有可能是当年病死的程妧,但十几年的事,他没有证据,所以也只能是怀疑。
况且认亲的事终究不是件小事,这要是弄错了,只怕是要将此事变成一场闹剧了……
“妾的以前的事啊……”唐妩嗓子骤然变得苦涩,然后垂了眼睛故意道:“妾家里贫寒,以往到了这样的冬日,妾身上都还只能穿着单衣,只要一提起,妾就能想到那刺骨的寒风打在身上的感觉。”
唐妩对程煜问的话一字未答,却是颤着嗓子道出了一段往昔的回忆。而这回忆到底是什么意思,明眼人都能听的出来。
往事不美,犹如一块伤疤,提起便是揭疤撒盐,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把程煜的话堵死了。
果然,唐妩说完,程煜的表情立马的就僵在那儿了。
在唐妩眼里,程煜算是被她逼退了一步。
可在程煜的心里,他则是不忍心再问了。
——
接下来的几日一直相安无事,程煜虽然每天都会同她说几句话,但是却再也没有提过那“从前的事”。
路程行进了七日,距离京城也就只有半日的功夫了。
这些天,唐妩只要来了困意,就会强行将眼睛闭上,任由自己能睡多久便睡多久,不然她一吐,整个队伍就都得停。
如此反反复复,定要耽误不少时间。
可都说睡的越多,就越是睡不醒,这下,她算是感受到了。这几日她常常是一闭眼睛,一天就过去了,可再睁开却还是头晕脑胀的……
很快,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当路过龙华寺周边的云锦阁时,程煜下马去给她买了的糕点和酥鸡,他悄声掀开珠帘,将食盒放到了她脚边上。
等唐妩摇摇晃晃逐渐醒来时,下意识地掀开帘子一看,熟悉的街景瞬间映入眼帘。
这……马上就要道永扬街了。
这时唐妩一动身子,刚好碰到了脚边的盒子。
檀木的盒子,上面刻着云锦二字,唐妩一看便知,这是云锦阁的家的小吃。
云锦阁的小吃京城里很有名,绿豆糕入口即化,当年徐铎也曾偷偷给她买过一次,这么多年过去,她倒现在好像都记得那个味道。
没想到,他竟也去给自己买了。
唐妩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一路上长时间与他接触,她到也算了解了他几分。按说那日她回了他的面子,他大可不必再在她身上费功夫,给她稀粥馒头,她都不会有怨言。
但程煜却没有。
过了那段荒野蛮地,这一路上途径了几个州,和几个茶寮。每到了一个新地方,他便会换着样地给她买。
一日三餐,从不重复。甚至为了怕她觉得他有所图,每次送吃食来都是像今日这般,悄悄地放到她的脚边上。
唐妩不禁勾唇浅笑,罢了,他既然想知道,她说便是了。
片刻之后,她一把掀开帘子,朝程煜的方向唤了一声世子。
程煜闻声停下,翻身下马,微笑道:“夫人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唐妩摇摇头,谈谈地开口道:“妾想与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听到这话,程煜不禁愣住,他看着她一脸凝重的目光以为是出了是出了什么事,便立马进了车厢内。
刚坐下,他便十分急切地开口道:“出何事了?”
唐妩看了看他那一脸关切的眼神,话锋一转,直接回答了那日他问的话,“妾没有兄弟姐妹。”
程煜一愣。
而后,她掀起了侧窗的帘子,用食指指了指永扬街里的那条窄巷子,“世子可知道那是何处?”
程煜点头,他虽不涉烟花柳巷,却也是知道那些是何处,也就是所谓的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
可程煜点完头,他就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实在不知,她一个姑娘家提那里做甚?
“妾十岁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卖到了这里,世子朝里看,就是巷尾挂着大红灯笼那家。”唐妩顿了顿,继续道:“未出阁之前,妾身一直在勾栏瓦舍里做姑娘,若非有幸遇上殿下,妾本该是承安伯的第十二房小妾。”
这话一出,四周的温度恍若都退了下去,她这副风淡云轻的模样,简直刺痛了他的眼。
程煜彻底说不出话来,他手握成拳,止不住地在抖。
怎么,怎么会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她迟迟不肯讲,也怪不得承安伯敢胆子大到去轻薄殿下的妾室……
唐妩眼看着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在听完这段话之后脸色骤变……她便立即垂下双眸,不再与他直视。
她想,这也许便是世人对她的看法。
“这几日承蒙世子照顾,妾十分感激,但妾今日说的话,乃是殿下不许妾宣之于口之事。此番说与世子听,已然是破例,还望世子听后,就当作是市井里的一桩流言,就此忘了。”这语十分冷淡,再无前两日嬉笑时的样子。
就在她以为他会转身而去的时候,程煜突然道:“早知如此,那日我便应该将承安伯剁碎了去喂狗。”
语气狠戾,一股肃杀之意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
唐妩一愣,回过头去看他。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过别说,依照程煜的性子,剁碎了喂狗这样的话他还可能不是随便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