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谢逐皱眉,转眼吩咐明岩去厨房端醒酒汤。
“我没醉。”
贺缈转身,对上谢逐的视线,眼底虽仍残留着一丝清明,但仍带着些迷蒙。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歪着头朝刚刚来时的路看了一眼,“那傻书生,是你姑母的儿子?”
谢逐抿唇,“你说齐嘉?”
“齐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真是个好名字,”
贺缈笑了笑,“有趣。”
谢逐又有些气不顺,重复道,“你醉了。”
“我才没醉,”贺缈摆了摆手,斜眼觑他,“脑子不清醒的是你吧。你那姑母,一瞧便不是什么好人,故意带我绕了路,就为了给她那傻儿子制造偶遇的机会……还是说,这是你们谢家的意思,也想与方家结亲?”
谢逐一顿,沉声道,“臣并无此意。”
贺缈也知道此事与谢逐无关,甚至与齐嘉无关,只是齐夫人一味地想攀高枝。她如此说不过也是为了给谢逐提个醒。谢老爷谢夫人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常年在外,而齐嘉又自小在谢府长大,齐夫人取而代之的心思就从没打消过……如今还想借机和盛京名门结亲,给齐嘉加大筹码,果真是不安分得紧。
她哼了一声,“方以唯我要留着,可没那么容易让她嫁人,你们最好没这个意思。至于你……”
贺缈有些头疼地抬手指了指谢逐,“谢夫人已经和我说过了,回盛京我自会给你寻个才貌俱佳的女子,给你赐婚。你……”
越往后听,谢逐唇角那几分天生的笑意便越发变得凉薄,见她还喋喋不休地要说什么,骤然出声打断了她,嗓音骤冷,“不劳陛下操心。”
丢下这么硬邦邦的一句,谢逐便拂袖而去。只留下贺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
“小姐,谢大人生气了。”
玉歌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
贺缈抬手遮住自己的眼,开始扶着门框自言自语,“我醉了,我就是个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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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缈来玉沧本是为了晋颜通商一事,按理说第二日是要出门的。可奈何前一日晚上醉了酒,早上醒来便头痛得很,就只能在院子里歇着。
听说她因醉酒不舒服,谢夫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还特地带了大夫过来看她。
“都怪我,昨日一高兴就失了分寸,害得你遭这种罪。”
见贺缈气色不好,谢夫人有些自责。在他们入谢府前,她其实还问过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向他们打听方以唯的底细。
也是因为听说方以唯酒量不错这种小道消息,她昨日才没怎么阻拦旁人敬酒。没想到……
“夫人,我没事的。”
贺缈将玉歌斟好的茶递给谢夫人。
谢夫人笑了笑,“茶就不喝了,今日我请了一些玉沧尚未出阁的富家千金来府中赏莲,现在应当要过去了。”
“尚未出阁的……”
贺缈愣了愣,却很快意识到这还是在为谢逐张罗婚事,了然地点头,“那还是此事比较重要,夫人快去吧,别在这耽搁了。”
怎么今日倒是一点芥蒂都没有了?
谢夫人有些摸不透贺缈的心思,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起身,转头试探性地邀请她,“以唯,你可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啊?”
贺缈张了张唇,下意识摇手,“我就不去了……”
她昨日才被人怼回来说不劳操心呢,今日还巴巴地过去给他物色良妻美眷,岂不是显得她一代女帝很掉价很没面子???
“我如今不太了解逐儿的心思,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不如你和我同去吧?就当帮我一个忙?”
“……”
“也就是同那些姑娘们一起赏个花,也不用做什么。如今妍儿一心读书,芮儿还小,我也实在找不到旁的人替我参谋了。”
谢夫人盛情相邀,又说得恳切,贺缈最终还是答应了。
……毕竟她面对女人的求助总是束手无策,无论年纪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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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盛夏,池中的莲叶一片叠着一片,莲花在满池碧色中亭亭玉立,格外的娇艳欲滴,正和池边围聚的妙龄女子相互映衬,简直是丹青描绘不出的鲜活而又水灵的美景。
谢逐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自己母亲派人来叫他,让他来后花园赏花。却没想到,除了这一池的莲花,还有池边一群人比花娇的女子。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谢逐又趁着无人注意,退了回去,偏头吩咐明岩,“去和夫人说,我今日还有公务……”
见明岩直愣愣地盯着那边瞧,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谢逐又唤了他一声。
“公子,夫人身边的不是那位吗?”
明岩指了指莲池那头的挽香亭。
谢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便看见贺缈正坐在亭中,饶有兴致地同谢夫人说着什么,眼神一直黏在那些精心打扮过的女子身上,倒是她自己,似乎是刻意不想抢旁人的风头,一身素雅的衣裙,乍一眼不注意瞧竟像是谢夫人身边的丫头。
“……”
他沉默了一会,就在明岩以为他要忿然离开时,他却抬脚走了过去。
谢逐一路从莲花池边走了过去,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青衣,温润清逸,自然是引得女子们频频回首,一看便猜到他是谢府大公子,也是当今首辅谢逐。
偶尔也有一两个敢大着胆子出来拦路,与他搭话的,谢逐也来者不拒,温和有礼地回了几句。
谢夫人原本还担心谢逐不愿来,此刻终于如释重负。
她身边这位方姑娘,也不知是真对逐儿无意,还是天生缺根筋。让她过来本是想试探,却不料她竟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地真对那些漂亮姑娘品头论足起来……
什么这个艳而不妖,那个温而不懦,这个清丽柔婉,那个端庄华贵……
谢夫人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方以唯怕不是真如传言那般,喜欢的其实是女儿,所以才会执意退婚觐见女帝吧?
“母亲。”
正想着,谢逐已经走到了近前。
谢夫人松了口气,笑道,“逐儿来了?快坐快坐。”
谢逐的视线从已经噤声装哑巴的贺缈面上淡淡扫过,随即在她身边落了座,“方大人怎么在这?”
贺缈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腰背,“应夫人相邀前来赏莲。”
“是赏莲,还是赏美人?”
尽管他面上带着笑,可贺缈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寒意,闻言立刻打着哈哈站起身,“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还有事要与陆、陆千户商量,便先……”
“我来时,恰好瞧见陆千户出府办差去了。”
谢逐缓缓启唇。
“啊,那是我记错了。”
贺缈被呛得咳了几声,“既然谢大人来了,我就不打扰……”
“没有方大人在一旁指教,谢某怎敢娶妻?”
“……”
怎么回事?这人是谢夫人找来的,花也是谢夫人要赏的,怎么他谢逐竟像个炮仗似的,不阴不阳地光怼她一个人?!!
谢夫人今日也是大开眼界,她第一次见谢逐如此说话,还是对一个女子,于是越发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连忙起身挽留贺缈,“以唯,这正当没开始呢,你怎么能走?快坐快坐。”
贺缈被她拉着重新坐下,就听到谢夫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你刚刚不是说得挺好吗?喏——”
谢夫人朝池边走过来的女子指了指,“那个,艳而不妖。逐儿你觉得如何?”
谢逐转头看向贺缈,一字一句重复,“艳而不妖?”
贺缈如坐针毡,“……但太过招摇,谢大人喜欢低调,不合适不合适。”
谢夫人又指向另一个,“那个,温而不懦。”
“温而不懦。”
谢逐开始似笑非笑。
贺缈被他那眼神剜地下意识给自己找补,“虽不懦,却也太过温吞,谢大人也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两人在一起……太冷清了!”
“还有那边两个端庄华贵,柔婉清丽的……”
“一个不够大气,一个不够节俭,都不好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贺缈 怂#
明天停更一天哦~
第48章
见谢夫人还要继续扒她的底, 贺缈赶紧将她的茶端了过去, 声音微微扬了扬, “夫人!您也渴了吧, 快喝口茶润润嗓子。”
谢夫人笑着接过茶盏, “如宜,去请各位小姐都过来吧。”
崔大娘应了一声, “好。”
谈话告一段落, 察觉到身边人也终于收回了眼刀, 贺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抬手去拿桌上的茶盏。
玉歌弯了弯腰, 将茶盏递到她手边,神色复杂地就像几天没如厕似的。
贺缈瞥了她一眼,不解地转回头, 捻起茶盖把面上的茶叶尖儿轻轻拂开, 突然像打了个激灵似的反应过来。
她这么怕谢逐做甚???
她是女帝啊!是大颜最尊贵的女帝啊!谢逐再怎么有权势,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归越不过她去, 她这么怕他做甚???
这么一想,贺缈登时有了底气,连腰板都下意识挺直了,侧眼看了看谢逐, 却见谢逐也轻飘飘地望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往来了一遭,竟丝毫不见他露怯。
怎么这一回家,就把君臣纲常抛到脑后变得如此放肆了?
贺缈暗自咬牙。莫不是真以为她现在是方以唯, 还怕他这个颜朝首辅不成?
“逐儿。”
直到谢夫人在那边唤了一声,谢逐才率先收回视线,起身走了过去。
见谢夫人开始给谢逐引见那些千金小姐,贺缈觉得应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准确的说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于是趁着那母子二人被围在了中间,贺缈悄悄放下手里的茶盏,正想猫着腰从亭子里溜出去,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刻又挺直了腰板,堂而皇之地领着玉歌从亭子里走了出来。
贺缈原本是打算召陆珏来,问前日在泰江遇袭一事是否查出了什么眉目,可刚要开口就想起了谢逐方才说瞧见陆珏出府一事,想必是为了寻宁翊与方以唯,于是便暂时搁下了。
刚离开荷花池没多久,贺缈便迎面遇见了谢芮。
小姑娘在前头完全不顾自己的腿疾,一路蹦蹦跳跳,姿势歪歪倒倒,看着既滑稽又危险,惹得后面照看的下人战战兢兢,不停地劝着,心神全扑在她身上,一刻不敢松懈。
“方姐姐!”
抬头看见贺缈,谢芮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张开手就扑了过来。
贺缈连忙蹲下身,接住了像一团火撞过来的小姑娘,忍不住开口道,“当心些。”
“没事的方姐姐,我没事。”
谢芮踉踉跄跄站稳。
贺缈抬眼看向她身后追上来的下人,“你们怎么能任由小姐这样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是个有腿疾的,万一……
视线在触及谢芮那双澄澈却微微有些丧气的眸子时,贺缈及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方姐姐,你也觉得我不该像正常人一样蹦蹦跳跳吗?”
谢芮鼓起了腮。
贺缈深知这样的小女孩心思最是敏感,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异样的眼神,都极有可能让那颗脆弱的心变得脆弱而扭曲。
可在安慰小孩子这件事上,她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笨拙的补救,“并不是,阿芮。你可以跑可以跳,但所有孩子跑跑跳跳的时候,都有可能摔跤都得注意安全。”
谢芮似乎接受了这种说法,面上阴转晴,重新笑嘻嘻起来,“这话哥哥也说过。”
她牵起贺缈的手,这次没再蹦跳,而是放缓了步子,脚下一深一浅地跟在贺缈身边往前走。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贺缈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寻常有腿疾的人,大多不愿将自己的缺陷示于人前,不是自闭躲在房内甚少出门,便是在出门走动时步伐缓慢,极力隐藏自己的不同。可谢芮偏偏不是……
她如此无所顾忌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一个是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异样,一个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贺缈相信,谢府还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将谢芮保护地与世隔绝。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后者。
贺缈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佩服,就连她一个外人瞧着都倍感惋惜,谢芮一个年纪如此小的女孩,到底是怎么与自己和解的?
“谢逐和你说过什么?”
她低头看谢芮,开口问道。
“哥哥说,我不是异类不是怪物,不必为自己的腿疾遮掩。需要改变的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而我,只要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
谢芮甚至并不太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可却将谢逐说过的这些话牢牢记着,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看着谢芮那张天真的小脸,贺缈仿佛突然瞧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娘亲,软软是妖怪吗?”
“当然不是。”
“可我的眼睛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那些人啊,是嫉妒软软的眼睛。他们也想要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是又偏偏没有,所以才说软软是妖怪。”
“那为什么,我还要带着白纱遮住这双眼睛呢?”
“因为,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要藏锋。但如果有朝一日,你足够强大足够承受旁人的非议时,你就可以摘下这个眼纱,坦坦荡荡地让所有人知道,让所有人接受,你不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