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伸出手,探向贺缈那修长白皙的颈项。
贺缈依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却丝毫没有察觉,贺琳琅眸色深了深,冰凉的手指距离她的脖颈几乎只差了一毫厘……
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两军对阵射杀父皇的偏偏是她?为什么可以阻止那些人对母后下手,她却毫无所动?明明只要一句话,只要她借晋帝之口传话入城,母后至少不会自缢殉国……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琳琅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她是你的亲妹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贺琳琅蓦地撤回手。
“……长姐?”
贺缈似乎是从噩梦里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是贺琳琅时才一下卸了防备。
贺琳琅连忙偏过头,调整了面上的神情,才转了回来,脸色仍是贺缈熟悉的冷冰冰,但目光却稍稍有些闪躲,“睡没睡相,你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贺缈半坐起身,被贺琳琅问得有些懵了,“睡……还要有什么睡相?”
她下意识擦了擦自己唇角,“我流口水了?”
尽管知道自己这样是大不敬,但贺琳琅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脸嫌弃。
将贺缈推向床榻内侧,贺琳琅放下帐子,在外侧躺下闭上了眼。
就在贺缈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贺琳琅却又突然开口了,“星曜不是你的良配,你该放手了。”
这话贺琳琅说了不少年,贺缈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只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又听见这话,她还是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那在长姐眼里,谁才是我的良配?”
贺琳琅蹙眉,“文才武略都是其次,但必然要家世显赫的。若非出自根基稳固的世家,也应是能征善战的新贵。还有你身份特殊,又是这样的性子,最好还是选性子温和的,否则两人碰在一起只怕会结怨……”
贺缈嗤笑了一声,“长姐是不是还想说,最好不止选一个,后宫的人该多多益善?”
贺琳琅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却不以为意,“自然。你是女帝,是帝王,与前朝的所有君王没有不同,扩充后宫本就应当是你稳固朝局拉拢朝臣的手段。你的婚事不是儿女情长也不是家事,是国事。”
又来了。
贺缈叹了口气,默默背过身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贺琳琅念经……”
“你说什么?!”
贺琳琅一下坐起了身,伸手就把贺缈掀了回来。
贺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长姐,这事太妃能催朝臣能催,你可没立场催……若论起年岁,也应当先考虑你的婚事,若说牵制朝臣权衡势力,尚长公主也同样能做到。既然长姐说我的婚事是国事,你又何尝不是?”
“你……”贺琳琅噎住。
的确,她年长贺缈五岁。原本那一年及笄,父皇已经为她指了婚,虽不是她自己挑的婚事,但也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奈何那一年晋齐战乱,丧事一出接着一出,最后就连她的未婚夫也战死沙场。自此之后,贺琳琅便没了心思再论婚假,甚至前几年在长公主府一直闭门不出,可眼睛却始终盯着皇宫里的贺缈,总是在大事上站在奕王的阵线掺和一脚。这么一耽误,就耽误到了现在。
如今,满盛京大抵也找不出几个比她年纪大,但尚未出阁的老姑娘了。可奈何她身份尊贵,也没有什么人敢说闲言碎语。
所以,贺缈说出这话,倒也不止是想将贺琳琅一军,她对自己这个长姐的婚事也操心了许久,只是贺琳琅这性子和这身份……
明明比她还棘手,竟还好意思规劝她。
然而,贺琳琅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劝谏贺缈大选的念头并不会被这一句给堵回去。
“陛下既如此说,那我便连自己的婚事一同求了。”
她突然勾唇笑了笑。
贺缈一愣,“什么?”
“只要陛下大选,我便愿意从中择选夫婿。如何?”
- -
在贺缈之前,北齐皇帝的宫廷大选是每三年一次,从世家贵族里挑选适龄的女子,再经过两次筛选,最后由皇帝选定。或纳为妃嫔,或指婚给亲王。
而如今贺缈想要大选,自然也是同理,只是年龄限制怕是要放宽些。最后选定的男子,可被择为皇夫纳为男妃。当然,指婚给长公主也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方以唯回到鸾台的第一日,就被“女帝命户部准备大选”的消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您,您要大选?”
然而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国师这才刚回京,陛下就下令大选,想必只是走个过场,要正一正国师的名分了?
这么一想,方以唯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她与国师没什么交集,但与谢逐还算有些交情。谢逐对陛下是怎样的,她是旁观者清。没想到……
听说前两日陛下还责令首辅闭门思过了。
“陛下,”方以唯小心翼翼地试探,“若按照户部的第一轮择选标准,有些合适的人……怕是不能如陛下的意入选。可要让他们……把国师添上去?”
贺缈正在御花园里寻了一处练箭,闻言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方以唯是误会了,“不必麻烦,此次大选是为贺琳琅操办的。”
方以唯一时有些云里雾里,贺缈便不厌其烦地与她解释了一通。
贺琳琅说了,只要有大选,她便愿意成婚,但却也没要求贺缈一定要在大选中择夫纳妃。如此来看,贺缈倒是并不损失什么,不过是借着大选的名义办一场长公主招亲罢了。
两人正说着,陆珏却是突然出现了。
“参见陛下。”
见他来了,贺缈将手里的弓箭丢给一旁的薛显,“你来得正好,陪朕过过招。”
陆珏却是神色郑重,看了一眼方以唯,“陛下……”
方以唯会意,躬身告退。
待她离开,陆珏才转向贺缈,正色道,“陛下,微臣查到了一些旧事,与首辅有关。”
第63章
乍一听到“首辅”二字, 贺缈面上不显, 但心里还是一咯噔。
她转身走进亭中, 陆珏也跟了进去, 玉歌和薛显十分有眼力见地杵在原地。
“查到了什么?”
贺缈垂头, 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看上去似乎并不太上心。
陆珏的神色倒是十分严肃, “谢家长子在十年前已经病逝, 如今的首辅大人果然不是谢逐。”
“嗯。”这些是贺缈早就透露给陆珏的, 然而陆珏接下来说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他甚至不是颜人, ”陆珏顿了顿, “而是晋人。因为十年前执行任务受了重伤,路遇谢氏夫妇,这才顶替了谢家长子的身份……”
“等等, ”贺缈皱眉, 敏锐地捕捉了陆珏话中的关键词,“你刚刚说,执行任务?什么意思?”
陆珏稍稍有些迟疑, 却还是开口道,“陛下,据搜集到的情报,谢逐……十年前很有可能是晋帝的暗卫。所以, 您吩咐微臣去查的,和谢逐从前有过因缘的异瞳之人,恐怕……”
他朝贺缈抬了抬眼, 还是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就算他不说,贺缈心里也已经有数了。
十年期晋帝还未即位,东宫里的确有一批训练有素的暗卫,哪怕后来被废了太子之位,沦为肃王幽居偏远之地,这些暗卫也依旧跟着他,暗中护他周全。若谢逐曾经是那批暗卫里的一员,那么谢逐最有可能接触的异瞳就是她贺缈。
而且这样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谢逐会突然唤她软软,为什么会在书房里藏了那么多异瞳女孩的画像,为什么又要将那些画像带到她跟前……
虽然有那么一些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答案。贺缈还是愣了好一会。
所以,谢逐的画中人果然是她。
——“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臣为何要弃晋入颜么?”
谢逐入颜的难道真的是为了……
“陛下,”见她似乎陷入沉思,陆珏还是没沉住气出声道,“恕微臣直言,既然谢逐是这样的身份背景,那他入颜的动机怕是更加不纯了。”
若说从前,谢逐好歹还是玉沧人,弃晋入颜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只是现在,谢逐竟是晋人,而且并非普通百姓,偏偏是自幼跟随晋帝的暗卫!
贺缈眸色一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再次被陆珏终止。
谢逐怎么看都不会是被一个女子左右选择的人,又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要找小时候的那双异瞳,就孤身来到大颜。又想起什么,她补充了一句,“可,谢逐自从十年前受了重伤后,就已经记忆尽失。”
“既是记忆尽失,又怎会独独记得陛下,甚至还画了您的画像?陛下就不觉得首辅所说,自相矛盾,必然有蹊跷么?”
陆珏对贺缈确是忠心耿耿,此刻也顾不得女帝对大晋是何态度了,一语道出自己的顾虑,“即便他是真的没了记忆,可既是晋帝曾经的暗卫,后来入朝为官,难道大晋内宫就没有识得他的人?若是识出了,晋帝特意选他入颜为官,怎么可能没有私心?”
陆珏越说越激动,就差没把那句“谢逐是大晋奸细”脱口而出了。
“好了,”贺缈拧眉打断了他,脸色已不如之前那般明朗,“你下去吧……”
“陛下!”
陆珏急了。
贺缈冷了声音,“朕让你退下!”
“是……”陆珏最后还是低头应了一声,躬身要往亭外退,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贺缈叫住。
陆珏不解地转了回来。
“接下来这段日子,锦衣卫只要查清泰江刺客的底细就好。谢逐的底细……你不必再查。”
贺缈冷凝的嗓音又是当头给陆珏泼了盆凉水。不过这次他却没再反驳,只是略失望地垂了眼。
“……是。”
- -
谢府。
因着女帝责令谢逐闭门思过,谢府的府门便关上了。虽并未派人看守,但却也鲜少有人进出,也不知是受主子影响还是如何,整个府里的氛围都十分压抑颓靡。每日只有些厨房的下人出来买菜,比女帝南巡前冷清了许多。
姜奉在门口撞见了今日买菜回府的下人,却见有一人手里捧了个书盒,“这是什么?”
下人本是面露难色,一见姜奉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将手里的书盒递了过来,“总管,小的刚刚出去遇上了书铺的伙计。小的曾陪大人去过书铺,被他认出来了。他说,这是咱们大人原先在书铺订的书,之前一直缺货,现在终于有了。所以特地命小的带回来……”
姜奉接过书,点了点头,“知道了,我送去清和院。”
待姜奉捧着书盒离开,那下人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到底是些什么书?让你吓成这幅德行?”
一旁的人问道。
他压低了声音,“是……《女帝国师二三事》……”
“!!”
答案让四周一围人都收到了惊吓。
“大人……这又是何必呢?”
“这书他要是不看,必然迁怒姜总管,连带着也害了我们。若是看了,这府里恐怕又要变天,咱们的日子不是也不好过?”
“天啊!你干嘛要把这书带回来!!”
“就是啊!搁外面烧了就好了!还带回来刺激大人?!”
那捧书回来的下人登时引发了众怒。
此时,捧着书去清和院的姜奉还一无所知。
清和院里,下人都不在房里伺候,就连明岩也被赶出了门,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逗蛐蛐。见姜奉来了,才起身迎了过来,“姜总管。”
姜奉往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大人今日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
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晋颜两国交界的地图苦心孤诣,为女帝早就叫停的通商一事呕心沥血,也不知在图什么。
明岩看着都快抑郁了。
姜奉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可不行,还是得劝大人出去散散心。”
明岩忍不住提醒,“总管你别忘了,如今公子还在禁足呢。”
姜奉懊恼地一拍脑门,“是了,出也出不得。这女帝陛下……也忒心狠了些。对了,你把这书给大人送进去,听说是大人原先在书铺付了定金的。”
明岩接过书盒,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待会寻着时机我就送进去,不过,这是什么书?”
“没打听。许是什么经义孤本?”
- -
当明岩当着谢逐的面打开书盒,看清书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时,他不由开始怀疑姜奉是不是老天爷派来坑他的……
“砰——”
明岩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浑身一抖,猛地阖上盒盖,“这书……我这就拿下去烧了!!”
“回来。”
谢逐的嗓音没什么波澜,却也没有一丝温度,冷不丁将明岩定在了原地,“拿回来。”
“公子……”
明岩嗓音里几乎都带上了哭腔。
他主子怎么这么惨,他怎么也这么惨。不仅要被情敌当面打脸,还要被这种民间文学追击上门重创。
他欲哭无泪地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书案前,将手里的书盒放了回去。好在他不必亲眼目睹自家公子承受这种暴击,也不必在一旁担着谢逐可能的怒火。一放下书盒,谢逐就眼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