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琳琅哑然,低头不语。
贺缈移开视线看向车辇外,稍微平复了心绪,声音里已听不出什么波澜,“所以不要碰我的底线,不要再妄想对义父义母出手。”
车辇内突然陷入沉寂。
车外已经离开王街进了东市,两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谈声,将车辇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冲散,
贺缈抬手掀开车帘,往车外看了一眼,刚要让车夫在路口停下,一旁的贺琳琅却又突然出声了。
“如果贺缈已经死了,那你为什么又把名字改回贺缈……”
贺缈的动作微微一顿。
“其实软软也已经死了,不是么?”贺琳琅抬眼看向贺缈,“从晋帝晋后为了平息北齐与大晋的战事,将你送回北齐的那一天,软软不是也被抛弃了吗?”
贺缈眸色一沉,却没有立刻出声反驳,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
见状,贺琳琅张了张唇,低声喃喃,“的确,晋帝晋后救了你,是你的再生父母。可他们之所以救你,也是因为你不会损害他们的任何利益,救你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不过是满足他们高高在上济世救人那颗仁心的功德一件……而后来呢,后来齐晋大战,他们知道你是北齐苦寻无果的嫡公主之后呢?还不是将你这个异瞳拱手送回了北齐,以还大晋安宁?”
贺琳琅咬了咬下唇,“贺缈,你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无用时好吃好喝养着,有用时拿出来抵换大晋平安,甚至替他们做这大颜的傀儡君王。贺缈,你把他们当做再生父母,他们就真的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吗?父皇要将你处死,而他们,他们明明知道你回北齐是什么下场,却依旧将你送回了盛京。父皇是凶手,他们又是什么?他们也是帮凶……”
“你闭嘴!”
贺缈猛地转回头低斥了一声,神色却有些狼狈。
贺琳琅难得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你心里其实明白的,是吗?贺缈,你知道的。如果晋帝晋后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他们不会让你回大颜做这个傀儡女帝的……”
“没有人逼我,那是我自己要求的!”
贺缈突然激动地打断了她,“我曾是个不祥的弃婴被逐出这里,所以我要以女帝的身份再回来……我偏偏就要应证那个害我流亡的预言,弑父称帝!”
“这样不能改变你只是一个傀儡的事实……”
贺琳琅轻声开口,“无论你与晋帝关系如何亲近,晋帝都不会改变想要吞并大颜的念头。他如今让你做这个大颜女帝,不过是为了让大颜的臣民更容易接受大晋而已。迟早,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大颜纳入大晋的版图……贺缈,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义父不会的……”
“借你及笄礼那日的意外,晋帝除掉了摄政的奕王叔。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奕王叔是无辜顶罪的吗?”
“……”
“还有独孤家,当初你即位后几乎被斩草除根的独孤家……贺缈,你可以恨父皇,我也不会怨你给了父皇致命的那一箭。但母后,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你。”
贺琳琅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以为,当初父皇下令处死你,你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是什么人带你逃出盛京,是什么人护送你去了大晋?你以为,就是一个心存善念的奶娘而已吗?”
贺缈眸色一滞,看向贺琳琅。
贺琳琅摇了摇头,眉眼间闪过一丝悲痛,“不是的,是母后嘱托的。是母后冒着整个独孤家被牵连的危险,让那些人调包带你出宫,是母后将你送去了大晋……母后明明让舅舅暗中守着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遭受那些……我相信母后也不清楚。如果没有母后的坚持,你贺缈也不会站在这……”
想起母后被人逼死的那一幕,贺琳琅眼眶微红,只能扬起头闭了闭眼,“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母后都没有丝毫怨言,最后一刻还在劝我放下仇恨,好好辅佐你,不要再将这些事告诉你扰乱你以后的生活……”
贺缈沉默,眉眼间略微有一丝松动。
“那一天,你明明是可以救她的。”
贺琳琅垂下眼,喃喃着道出了自己的心魔,“你可以救她的……”
第73章
贺缈回到谢府时, 星曜已经不在门口了。
她本以为, 依照星曜的脾性, 见她丢下自己去追贺琳琅, 大概也就自行离开了。没想到听谢府的仆役说, 他竟是已经进了谢府,如今正在漪澜院。
贺缈越发觉得星曜转了性, 又生怕晋帝晋后因为从前的事刁难他, 所以脚下生风似的, 急匆匆就往漪澜院赶。
她对谢府熟悉得很, 也不用仆役带路, 一路直奔漪澜院而去,却收获了不少谢府下人诡异的眼神。
眼见着漪澜院就在眼前,贺缈刚要拐进院门, 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嗓音。
“陛下。”
贺缈步子一顿, 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只见廊桥那头,身着青衫的谢逐立在阴影中,压根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谢卿?”
见他立在那儿似乎没有走近的意思, 贺缈愣了愣。
“听说国师与陛下的婚事将近?”
“……”
贺缈心里一咯噔。
“臣虽然人微言轻,但毕竟担着凤阁首辅的名号,怎么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谢逐仍旧站在阴影中,嗓音听不出波动, 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其实……”
贺缈一张唇,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沙哑,连忙清了清嗓, 有些慌张地从谢逐身上移开视线,“也是昨日匆忙定下的。”
她的声音很低很虚,也不知隔了几米开外的谢逐有没有听清。
沉默。
两人同时沉默,四周静得甚至能听见旁边池里鱼儿游动的水声。
半晌,谢逐的声音才从那头遥遥传来,听起来竟是比她的还要虚无缥缈。
“那真是要和陛下道喜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还没等贺缈反应过来,他的背影已经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为什么,贺缈心口突然一疼,且那种绞痛愈发扩散,好似触到了最深处的痛点。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手下将胸前的衣衫紧紧揪成了一团,甚至重重地砸了几下,朝想要将那种痛觉狠狠压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缈缈?”
从漪澜院一出来,星曜就看见贺缈正捂着心口迷茫仓惶地盯着一个方向。将眉眼间的阴郁散开,他疾步走了过来,扶住了站得有些踉跄的贺缈。
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贺缈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心口的疼痛终于消减了些许。
她面色苍白,勉强朝星曜笑了笑,佯装轻松,“没事……你怎么出来了?我,我刚准备进去解救你……”
星曜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怎么被你说的,我刚刚好像是去了龙潭虎穴一趟?”
贺缈张了张唇,刚想要说什么,却见晋后气势汹汹从漪澜院走了出来,一眼看了过来。
“贺缈,你给我进来。”
“…………”
贺缈欲言又止,从星曜那儿抽开手,神色复杂地跟着晋后进了漪澜院。
- -
漪澜院院内。
“你想好了?”
晋后原本憋了一肚子话想要说,可见贺缈今日莫名的情绪低沉,又将那些到嘴边的话通通咽了回去,“真的想清楚,要嫁给那个星曜了?”
贺缈抿了抿唇,“娘亲不喜欢他?”
“不喜欢!”
晋后回答地斩钉截铁。
“为什么?”
“……”
晋后噎了噎,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不喜欢星曜哪一点,最后只想到了他那个坑货师傅,“因为东郭彦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贺缈低垂着眼想了想,“可娘亲,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曾经救过我。那个时候,只有他……”
只有他没有放弃我,就连你们,也把我丢下了……
后半句她自然不会说出来。
晋后一愣,“他救过你?他什么时候救过你?”
她怎么不知道?这种发生在贺缈身边的英雄救美事迹,她没可能不知道啊?
“很早之前。”
贺缈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别开眼转移了话题,“娘亲,明日你和义父当真要去赴贺琳琅的约么?”
虽然方才已经与贺琳琅说开了,但她仍是不放心,她不希望晋帝晋后再在她的皇城里发生什么意外……当年的刺晋案不能再重演一次,大颜也再承受不起第二桩刺晋案了……
晋后也知道贺缈是在转移话题,但想着贺缈性子倔,对这星曜念念不忘了这么几年,想来也不是她一句话能劝回来的,便也作罢了。
“那丫头都亲自找上门了,难道我们还能拒绝不成?”
“不然,你们今夜便启程离开盛京吧。”
贺缈忧心忡忡,“赛马人多眼杂的,我不太放心。”
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若是就这么悄悄溜了,岂不显得我和你义父胆小如鼠,怕了她这么一个丫头片子?”
见贺缈仍愁容满面,晋后笑了笑,“小事,你放心。”
- -
盛京郊外,数百顶临时搭起的帐篷几乎布满了草场。
已经有不少青年换上了骑装,策马从草场边并不平坦的赛道上飞驰而过,意气风发地扬着短鞭,骏马嘶鸣。
郊外的赛马是盛京这个季节再寻常不过的一项活动,原本和三月三一样是与民同乐,可今日却偏偏因贺琳琅的临时起意,变得格外戒备森严。
昨日赛场便得了陛下的口谕,要在周边增派更多的人手。不允许平民百姓靠近。而其他入场的勋贵子弟也要一一核实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靠近赛场。
不仅如此,贺缈最后还是动用了锦衣卫,让他们暗中保护晋帝晋后。
陆珏对此事也十分看重,在贺缈面前立了重誓,不会让当年的刺晋案重演。
“参见陛下。”
贺缈来时,贺琳琅已经领着一众人候在那儿了。
“免礼,平身。”
贺缈抬了抬手。身边的星曜则是向贺琳琅行了个礼,“长公主殿下。”
晋帝晋后紧跟着也到了,是由谢逐一路引来的,众人又是一番行礼拜见。
贺缈的视线刚从晋后身上挪开,就对上了一旁的谢逐。
难得的,谢逐今日竟也换上了一身玄色骑装。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穿骑装也自是器宇轩昂,只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眉眼间透着一丝疲乏和恍惚,像是一夜都不曾合眼……
许是察觉到贺缈在看他,谢逐缓缓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眸底却是一片沉寂。
贺缈心口又是一痛。
像是被什么刺穿了一个孔,正飕飕地往里灌着冰冷刺骨的寒风……
她的手心开始冒虚汗,忽然被人从旁紧紧握住。
贺缈一惊,转头却见是星曜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走吧。”
贺缈回过神,连忙别开脸转身往主位走,手不自觉从星曜手中挣开。
已经坐下的晋后没有忽略这一幕,微微蹙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揪了揪丈夫的衣摆。
晋帝顺着她的视线朝贺缈那里看了一眼,忍不住嘲讽,“别看了,你物色的金龟婿已经凉了。”
“……”
“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的方法行不通?”
晋帝难得有这种机会打压晋后,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晋后咬了咬牙,“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晋帝突然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虽然他也不喜欢星曜那古里古怪的臭小子,但毕竟和贺缈是两情相悦,他也不愿做个恶人硬是要拆散这对年轻人。但他的皇后就不一样了,一直都是个恶人……还引以为傲。
“软软为什么会喜欢那个臭小子,还不是因为被他救过一命?”
晋后仔细想了想,“谢逐不过是到的晚了些,若是也有机会救她一命,情势说不定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给他制造机会?”
晋帝蹙了蹙眉。
晋后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看向一旁心神不宁的贺缈。
见人都到齐了,贺琳琅才拍了拍手,命人将两匹骏马牵了上来,一瞧便是最上等的良驹。
一见这架势,贺缈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晋帝看着这上好的良驹,却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与谢逐商议的事,转向贺缈,“听说你前段时间有想过晋颜通商,甚至已经有了茶马互市的初步想法?”
贺缈一愣,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下首坐着的谢逐。
毫无疑问,通商一事她只与几个近臣通过气,而这几日晋帝住在谢府,除了谢逐也接触不到旁人,想来定是谢逐将此事说了出去。可她明明已经说过,通商之事暂缓,谢逐怎么……怎么能直接越过她与晋帝商议?
他眼中可还有她这个女帝?
贺缈眸色沉了沉,却不好在这个场合驳晋帝的面子,“义父,此事容后再议吧。”
贺琳琅笑着接话,“是啊,今日不论政事。这两匹良驹是琳琅亲自挑选的,献给陛下和晋帝。听闻陛下的骑射也是晋帝陛下亲自教习的,若是晋帝陛下愿意赏脸,何不与陛下一起上场,也让我们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