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晚了,两人才回到一开始砍柴的地方,王大林毫不费力地把丢在树杈上的一大捆柴火拎下来,背在了背上。
“看,出来动一动多好。”王大林指着她红通通的脸颊说道,“别学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子,脸比纸白,走两步就喘,简直毛病。”
罗衣被他的形容逗得直笑,忍不住想,周自荣可不就是他形容的那样?脸比纸白,走两步就喘。她越想越乐,忍不住直笑起来。
晚霞打在她的脸上,将她映得双颊明丽,她笑起来时双眼弯弯,眸子里闪动着莹莹水光,看得王大林胸中“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休养,罗衣已经摆脱了那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小可怜模样。她现在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用一条白色绢帕扎起来,朴素又大方。枯瘦的身躯变得丰润起来,纤浓有度。原本粗糙的肌肤,也被一盒一盒的面脂滋润得光滑白皙。
现在任谁看见她,也认不出她就是从前那个干巴巴的可怜姑娘。
王大林看着她的侧脸,只觉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
罗衣察觉到身侧的异样,狐疑地转头看他:“你怎么了?”
“哦,刚才头发扎眼睛了,刺的很。”王大林不是头一回看她看呆了,也早就不会因为被她拆穿就慌忙无措了,他很自然地把头伸过去,“妹子,你给我拨一拨头发,总扎我眼睛。”
罗衣见他神态自然,也就没有怀疑,伸手给他拨了拨碎发。
王大林屏住了呼吸,眼睛也往下垂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免得被她察觉出异样。
但她离得那样近,白皙光滑的肌肤就这样进入他的余光,他不想看也看见了。
“脸怎么这么红?”罗衣给他拨了拨头发,就放下手,自然地跟他拉开距离,只见他脸上红的跟滴血似的,不觉皱了皱眉。
王大林随口道:“热的。跑了一圈,热的很。你不热么?”
说着,他光明正大地朝她看过来。
罗衣讪讪一笑:“我不热。”
她既不打柴,也不追小动物,就偶尔跑两步,哪会像他这样热的一头汗?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回走。走了不多远,就见迎面走来一道秀气的身影。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周自荣走到罗衣面前,沉着脸看她。
罗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走了这么远,难道是来接我的?”
这里离周家还有一段距离,周自荣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而且,自从那件事后,周自荣便一直对她避之不及,又怎么会主动来接她呢?
面对罗衣打量的眼光,周自荣轻哼一声:“你这么晚不回去,我不接你,难道要任由你走夜路吗?”
说着,他看向王大林,对他伸出手:“我来背吧。”
话音落下,不止是罗衣,就连王大林的脸色都很古怪。
“你?”王大林犹豫了下,他倒不是瞧不起人,而是周自荣这小身板,给他背这么大一捆柴,别把他压出什么毛病来。
周自荣抬起下巴,倨傲地道:“给我!”
“你发什么疯?”罗衣制止了他,“你背不动的,别多事。”
听她说“你背不动的”,周自荣面上陡然现出怒气:“你怎么知道我背不动?”
罗衣见他非要自讨苦吃,也就不再拦着了。
王大林怕他背不起来,很好心的直接把柴火放在他的背上。
周自荣满以为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拳健身,身体已经强壮很多,背一捆柴火不算什么。
谁知,那一大捆柴火放在他背上,周自荣只觉腿一软,差点被压趴下。
“你松手!”他咬牙道,“不必你扶着。”
他以为王大林故意为难他,不仅把柴火放在他背上,还故意施压。
然而王大林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早就松开了啊!”
周自荣简直不敢相信,他吃力地扭过头,果然见王大林和罗衣站在一块,此时冲着他很无辜地摊手,表示碰也没碰他。
周自荣的脸顿时黑了。
怎么可能?他看着王大林背着这捆柴火,那么轻而易举,为什么他觉得沉重不堪?
明明他暗中打拳健身,努力了那么久!
周自荣看着前方,这里离周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要背着这捆柴火回去……想到这里,他只觉背上的柴火更沉重了些。
但他不肯在罗衣面前示弱,更不肯当着王大林的面示弱,咬着牙,一声也不吭,迈着发抖的腿,一步步往家走。
“我肩上有没有灰?”
“有一些。”
“妹子帮我掸一掸。”
“好啊。”
前面传来罗衣给王大林掸灰的动静,还有两人轻松的有说有笑声,周自荣更觉愤怒和难堪。
她也太没心没肺了!
她就不知道问他一声?他身子怎么样,她比谁都知道的!
这个狠心的女人!
周自荣背着沉甸甸的柴火,只觉得度日如年。前方有罗衣和王大林的说笑声,更叫他分外气怒。
终于坚持着到了家,周自荣还没出声,就听得李氏尖叫道:“天啊!荣哥儿!你怎么背着这个!”
她花容失色地冲了过来,把周自荣冲得身子晃了一晃,立时没有站稳,跟着柴火一起倒了下去。
他维持了一路的体面,就这样被李氏给撞没了,气得眼前直发黑。
好在他并没有如自己以为的倒下去,柴火被王大林一手提起来了,他则是被罗衣扶住肩膀,没有倒下去。
“姨娘,你忽然冲过来干什么!”虽然颜面维持住了,但他仍是忍不住埋怨一句。
李氏心疼地道:“荣哥儿,你从小没握过比笔杆子沉的东西,怎么忽然就背这么沉的一捆柴火?吓死姨娘了!”
又怒气冲冲地看向罗衣:“你怎么回事?你出去砍柴,怎么叫荣哥儿背回来?”
“我没叫他背,他非要背的。”罗衣摊了摊手。
周自荣这会儿浑身都酸疼难忍,但他还是很骄傲的,因为他背了那么沉的一捆柴火走回来,而且没有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
他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道:“姨娘,不怪她,是我自己要背的。”
“你,你——”李氏傻眼了,她不解地看着周自荣,“咱们花钱给王大林,叫他给咱们砍柴,背回来也是他的活,你背回来算什么?”
周自荣愣住了。
仿若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他耳边。
他愣了半晌,才问李氏:“你说什么?我们花了钱?”
“是啊!”李氏恨恨地跺脚,恼怒地看着罗衣,“她知道的,王大林总到咱们家来,非亲非故的,说出去不好听,所以我花了银子,只对外人说他是我雇来砍柴、送菜的。”
那次王大林帮罗衣修房顶,被周自荣看到后,脸色那叫一个难看。李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后来王大林再来家里,她就拿钱给他,只把他当做砍柴、送菜的短工。
听了她的解释,周自荣的脸都绿了。
第34章 你休妻啊
自家事,自家关起门来说。
周自荣的脸色实在难看,罗衣便主张把王大林送走了。
王大林被她送出院子时,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十分明显,罗衣便推了他一下:“好了,别笑了。”
王大林“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跟妹子在一起,太快活了,我心里高兴,你怎么不许我笑?老天爷也管不得我笑!”
他耍赖皮,罗衣能怎么办?只好推了推他:“你快走吧!”
王大林哈哈大笑着走了。
罗衣回到院子里,就见周自荣已经进屋去了,只有李氏还站在外面。
见她回来,沉着一张脸道:“胡氏,你今日未免太过分了!”
罗衣今天的确有点不厚道,她也是玩得太高兴了,见周自荣摆明了自讨苦吃,就没有拦着他。因而李氏训斥她,她也没反驳,只问道:“他还好吧?”
“你说他好不好?”李氏骤然拔高了声音,眼神又利又锐,“荣哥儿好心去接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胡氏,你是不是还记恨着当初那件事?”
她眼神锐利,明显不想听到敷衍话,罗衣便敛起脸上的温和,露出一张漠无表情的脸看着她。
李氏对上她冰冷而没有感情的眼神,心里怵了一下。只怪罗衣平时太好脾气了,有说有笑的,便是惹着了她,她最多也就是摆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从来没有这样冷冰冰的,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心头涌上一口凉气,让李氏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摇了摇头,甩开那股莫名的感觉,目光如针似的看向罗衣:“看来我没说错了,你的确还记恨着那晚的事。胡氏,人总会犯错,便是那晚我们说了些不好的话,可是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难道我不该耿耿于怀吗?有人曾经那样极尽狠毒地算计我,被我撞破后,还想要灭我的口,我若是睡一觉便忘了,我成什么了?姨娘这么说,是把我当傻子呢?”罗衣反问。
李氏神情一凛:“不错,我承认,那晚是我们做的不对。可是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没有再害过你,那时的话,不过是一时的无心之言,你不该这样耿耿于怀。何况,从前你与荣哥儿不识得,他待你没有太多感情,才会那般。如今你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不说感情多么深厚,至少香火情总是有的,你怎么能欺瞒荣哥儿,叫他背着那样沉的柴火回来?你想要他的命吗?”
这件事罗衣做得不妥当,她不否认,点点头道:“我以后不会了。”
李氏哼了一声,又道:“胡氏,你这样眼光短浅,总记着过去的一点子龌龊,怎么是做大事的人?即便那时我们有不对,可如今你看荣哥儿,他哪里待你不好?他才从书院回来,便赶着去接你,明明气你跟王大林走得近,却没说你什么,反而自己背着柴火回来,他一片心意,你岂能辜负?”
辜负?罗衣脸上浮起嘲讽:“姨娘该不会叫我好好待他吧?就因为今天的事?”
“你觉得不应该吗?”李氏理直气壮地道。
罗衣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如今跟王大林厮混得久了,不知不觉便学了他的几分习性,笑起来时肆无忌惮。
她笑得这样突然,又这样奇怪,李氏不禁又羞又恼:“你笑什么?”
“我笑好笑的事。”罗衣又大笑了几声,才停下来。她满眼讥嘲地看着李氏,“他可真是金尊玉贵的人,不过是背了一回柴火,就叫我好好待他?怎么好好待他?就像你们曾经说的那样,叫我当牛做马,流血流汗,倾尽一切供他读书?”
他是天王老子吗?背一回柴火,就叫她倾尽此生去回报?
“你怎么说话的?”李氏被她戳破心思,当即脸上挂不住,恼道:“你总是计较这件事,到底要介意到什么时候?”
“直到你们不再存着这个心思。”罗衣淡淡道。
李氏道:“你若不想和解,直说就是!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消遣我?但凡做人家媳妇的,哪有不操持家务的?哪有不侍奉夫君的?”
“可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他。”罗衣直接道。
一句话让李氏哑口无言。
她脸上愤愤不休,埋怨地看着罗衣道:“我们荣哥儿哪里不好?他长得好,出身好,会读书……”
“我实话与你说罢!”罗衣不耐烦再听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车轱辘话,“他从前生出过那种心思,我是万万不会信赖他的,终此一生都不会,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李氏愕然。
她只想到罗衣可能还介怀当初的事,却不知道她居然如此介怀。
“你太苛刻了,人的一生这么长,难道你便不许人犯错吗?”李氏大声道,“荣哥儿即便犯了错,可他知错就改,你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对他不公平!”
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她不想嫁给他,就对他不公平吗?难道他很想娶她吗?
就罗衣所知,不管李氏还是周自荣,从来都看不上她这个乡下妇人。他们百般计策,旁敲侧击,不就是想哄得她给他们当牛做马?
偏偏说得如此正义凛然,还把过错都推到她的头上!
“一个人的人品,从来就不是从小事上看出来的。周自荣读过书,他更应该知道,只有当大事来临时,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品行究竟如何。”
“当初,他差点掉入河里,被我救了性命,他所想的却不是如何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而竟然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我娶到家里,让我给他当牛做马。这样对待救命恩人,他品行如何,还需我多说吗?”
“好,你说他当时年少无知,犯下了糊涂过错。可我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你说他读书好,日后会出人头地,谁知那个时候,乡下妇人出身的我,会不会碍了他的眼,拦了他的路,被他视为眼中钉,不除不快?”
“你别说他不会。”罗衣打断就要开口的李氏,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道:“如果他金榜题名,风光无两,被千金小姐看上,愿意招他为婿,那千金小姐的家里颇有权势,能够在官场上提拔他,帮助他,他会怎么对我?”
她目光犀利,直直射进李氏心底最不堪的地方。她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说不出话来。
到那时候,周自荣会如何做?
不必罗衣说,李氏自己就清楚,到那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休了她,改娶千金小姐。甚至,为了千金小姐和周自荣的颜面,最好叫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人前。
“不要再说那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说完,罗衣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到屋里。
李氏站在原地,神情讷讷。
她本来拍着胸脯跟周自荣保证,一定说服她,叫她软了身段,往后好好伺候他。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她实在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