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从懿而终——琵琶桑柔
时间:2019-04-20 09:20:11

  “老身十六岁就嫁给老头子了,一晃都快八十年了——”老妪很自然地将布满老茧的手搭在老叟黝黑枯槁的手背上,“真是……真是不可思议!”
  “我夫人嫁给我的时候,也差不多十六岁——”康熙有样学样,也将手覆在佟懿儿的手背,斜眼看着她道,“希望我们能像您二位一样白头偕老。”
  “您二位衣着不凡,看上去非富即贵啊!”老叟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只见他轻抚髯须,眼神大有深意,“能这般恩爱,实属不易了。”
  “老人家的儿孙俱在堤上做工,对如今的河道总督可有什么看法?”面对这对老人,康熙也忘了自己是来吃包子的了,“听说不少人对那靳大人的治河之法颇有微词呢!”
  “靳大人对役夫们都是很体恤的,历朝历代都有治河的,可也没见治本——靳大人心中是有大抱负,可惜知己寥寥。”老叟喝了一口泉水叹气道,“得罪人的事还敢去做,这年头也没几个人是这样了……”
  “您说的是,晚辈受教了。”面前这位老者世代修堤,对治河官员的好坏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了。听了他的肺腑之言,康熙更加坚定了继续重用靳辅的决心。
  “说了这么半天,包子都凉了你们还没吃呢!”天色渐渐暗了,康熙与佟懿儿预备告辞,两位老人这才发现他们没动筷子。老妪即刻拿来一只竹篮将包子装好盖好,双手奉给佟懿儿道,“拿着罢,回去热热还可以吃呐!”
  “老人家保重,有缘再见了!”康熙与佟懿儿一道作揖谢过他们一番好意方才离去。
  刚走几步便见曹寅急匆匆迎上来打千儿请安,“您要是再不出来,奴才——”
  “你就要饿坏了吧!”康熙大笑着从篮子里拿起一只肉包子塞到曹寅嘴里,让他一时有口难言。
  佟懿儿觉得微服出巡的康熙实在是太没正形了,但也是他最可爱的时候。
 
 
第72章 郎骑竹马来
  “草民佟国器恭请皇上圣安!”康熙一行入江宁城时已是十一月, 这日御舟在燕子矶停泊后,康熙即着常服乘马车与佟懿儿一道在佟国维、佟世南的指引下驾幸江宁城内佟国器位于长干里的私宅僻园。大病初愈、年逾七旬的佟国器着一身绛色丝光面棉袍, 出宅五里跪迎。
  “佟中丞请起, 您老身子可好哇?”天算案平反后不久, 康熙即准佟国维所请, 许佟国器原品休致。因佟国器的仕途终止于浙江巡抚任上, 此时康熙以“中丞”呼之可谓恰如其分。
  “草民谢皇上、娘娘再造之恩!”发须皆白的佟国器听闻康熙问及他的身体状况, 想起先前赐药之事, 不由感激涕零, 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佟中丞言重了, 朕从小舅舅处听来不少您当年为官一任造福地方的实绩, 让这样的忠臣老有所养是朕的责任呐!”佟懿儿眼见着康熙亲自将佟国器搀扶起来, 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康熙早就知道佟国器,还豁免了他亲近传教士惹下的罪责。她一直以为佟国器早应该不在人世了。
  “草民老啦,好在犬子还算争气——希望他将来能够不负圣上栽培,替您分忧。”佟世南此次蒙恩随行,此刻获准上前搀扶老父, 一路引康熙一行进入僻园。听着佟国器对自己的殷切期盼, 佟世南一时紧张得耳根都红了。
  佟懿儿跟在康熙身侧进入佟国器的园子, 这是一座小巧别致的典型江南园林,白墙黑瓦, 四下皆是形状各异的窗棂、门洞。亭台楼阁俱围着一面静静的水池而立, 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天然的太湖石假山。
  “说起来佟世南在国子监也研习了一些日子了, 是该外放了。”诗情画意的景致令康熙心情大好, 他走进一处六角的飞檐亭内歇下,抬抬手命众人入座,“佟中丞总在富庶的江南为官,条件虽好,压力想必也不小罢?”
  “皇上明鉴,臣为官时天下初定,海寇、山贼等时时来犯,实在不敢松懈。”佟懿儿一面在康熙身边站立静静聆听,一面回忆着当年收集来的佟国器在江西南赣巡抚任上剿灭山贼的文献,心中更加佩服眼前这位能文能武的老人。
  “现而今台湾郑氏已经归顺,迁界令刚刚废除,朝廷上正讨论着该不该开海禁呢!”听佟国器说起顺治年间的海患,接过一盏雨花茶的康熙将手中的甜白釉茶盖在杯沿上轻轻摩挲,气定神闲道,“不知佟中丞有何高见?”
  “草民以为,沿海居民不似内陆居民有田可种。他们要想维持生计,要么出海捕鱼,要么与海外商人贸易。”佟国器见多识广,在沿海地区为官多年,自然对沿海民风民俗了如指掌,“过去海寇横行,伤人命案频发,加上郑氏一心以复明为己任,先帝不得不闭关以自守。如今海晏河清,时移世易,解除海禁恰逢其时。”
  “小舅舅,您觉得呢?”今日是康熙的私人行程,在场的几乎都是佟氏亲族,康熙将茶盏搁回石桌上,闲适地架起二郎腿,将手环抱在右腿膝盖上。
  “奴才觉得族兄说的很是,望皇上明鉴。”佟国维穿着一品文官朝服,胸前的仙鹤补子熠熠生辉,仿佛即将腾空而起一般,他起身作揖表示附和,“民生乃立国之本,相信只要治理得当,开放海禁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那帮士大夫终究不如你们!”康熙听了佟国维的应答,拍了拍大腿笑道,“你们佟氏一族不愧是经商起家,倒是一向很有生意头脑呢——”
  “皇上谬赞了!”听康熙这样夸自己的娘家,佟懿儿忽然忍不住一阵窃笑。作为佟氏的一份子,佟懿儿不免要起身与佟国维、佟国器等人一道谢恩,“佟氏愿为皇上鞠躬尽瘁,不负圣上隆恩!”
  “说来却也不是为了朕,咱们都是为了天下苍生考虑啊!”康熙上前牵住佟懿儿的手,又嘱咐佟世南将他年迈的父亲扶起,和颜悦色道,“不知佟世南你可愿身先士卒,到广东琼州做几年县令,好生助当地百姓恢复生产,发展经济?”
  “臣愿效犬马之劳!”三十出头的佟世南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他不在乎赴任之处有多荒凉,只要康熙需要,他都义不容辞。
  “那随朕回京后,你办了手续便准备去赴任罢!”康熙话音刚落,乌云密布的天空竟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来,康熙起身搓了搓手心,走到亭子边的石阶上长舒一口气,“好哇,瑞雪兆丰年,这场甲子年的江南雪,真是个吉兆!”
  走出僻园,走上长干桥时,四处已有了些积雪。康熙穿上顾问行备下的藏青色玄狐镶边斗篷,牵着穿一袭银鼠皮裘衣的佟懿儿缓缓前行,生怕她滑倒摔跤,一面轻声问道,“冷不冷?”
  “懿儿不冷,懿儿暖和着呢!”佟懿儿自方才起一直红着脸,因此到现在也不敢抬头看康熙的眼睛,只低眉盯着康熙纤细手指上套着的方形绿翡翠扳指——今日见了自己昔日的研究对象佟国器,不仅得知他尚在人世、身体硬朗的好消息,更知道他原是个处江湖之远依旧心系民生的大人物,心里对他的崇敬又增添了几分。
  “你那堂伯可真会挑住处,这长干里原是李白写《长干行》的地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是这首诗里的句子。”康熙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替佟懿儿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雪子,“说起来朕与懿儿倒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只可惜现在这长干桥上,没有竹马,也没有青梅,只有两个人生过半的老夫老妻傻傻站着!”佟懿儿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康熙竟还有心思说典故,摇头笑道,“也不知您肚子里装了多少典故呢——”
  “谁说没有梅?”康熙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一枝梅花递与佟懿儿得意道,“这是方才朕在园子里摘的,当着你阿玛的面没好意思给你——”出了僻园后,康熙便决定与佟懿儿一道步行回行宫,下旨命佟国维等依旧乘马乘轿回去,佟懿儿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现在朕足够高了,不必骑着竹马也能摘了!”
  “真不知道您心里一天到晚都想着什么呢——”佟懿儿红着脸接过梅枝,心中惊喜莫名,嘴上却不由自主地嗔怪道,“若是不小心被堂伯阿玛他们瞧见了,您颜面何存啊?”
  “这不是……没让他们瞧见么!”康熙憨憨一笑跟在佟懿儿后面,对自己设计的“意外惊喜”依旧十分满意。佟懿儿心想康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金牛男”,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私底下不定酝酿着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明儿朕去过明孝陵以后,咱们就要返京了。这一路朕都在忙活,带你出来也没陪你好好玩一回,以后等事儿少了,朕一定补给你!”
  “知道是陪您出来‘出差’的,要不是因为想见堂伯一面,懿儿才不出来让您拖家带口分散注意力呢!”佟懿儿一路听着康熙笨拙的解释,觉得自己的男人实在是可爱,“懿儿巴不得快些回去见两个孩子。大冬天的,御舟上可不比宫里暖和——”
  话音未落,佟懿儿果真打了一个喷嚏,让康熙身上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你冷吗,要不要朕把披风脱下来给你……还是——还是叫车马来接咱们回去?”一个喷嚏原本只是小事,偏偏康熙关心则乱,竟吓得语无伦次,说着就要去解斗篷上的纽扣。
  “不过是两个孩子想懿儿了,您紧张什么!”佟懿儿登时拦着康熙的手,暗示他不要操心,“快些回去罢!赶明儿您还要在明孝陵前上香呢,被懿儿耽搁了正事,懿儿可就成了红颜祸水了!”
  “你今儿回来时说自个儿是红颜祸水,朕可不同意!”入夜在行宫内批过折子,康熙见佟懿儿仍倚在梨花木床边翻着一册旧版的《江宁府志》,上前拿来一看,正是介绍长干里的一页。他努了努嘴暗示佟懿儿往床内侧挪了挪,自脱了龙靴拿着书卷靠在佟懿儿身边的软枕上,“正儿八经的‘祸水’,无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家子祸国殃民。你推荐给朕的虽也是外戚,却是一心为民的正人君子,倘若你是祸水,那这天底下哪儿还有贤内助?”
  “外头人都在说着‘佟半朝’,说您偏心自个儿的母家,如今看来此言不虚啊!”佟懿儿替康熙拢了拢身上的明黄色金线龙纹褥子,靠在他肩上同看着《江宁府志》道,“佟氏一族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封疆大吏就有不少,所以阿玛常说咱们家是如履薄冰,要分外小心才是。”
  “朕也是唯才是举,倘若佟家没有可用的,朕才不会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呢!”康熙说这话颇有些不服气,却也是实话实说。在他心里祖宗留下的江山大过一切,因为这是他的父亲自他记事起就交给他的责任,不容闪失。他吻了吻佟懿儿的额头,充满信心地说,“外头人说什么,你和舅舅都别放在心上,朕不愧天地,不惧人言。”
  “您不怕,懿儿也不怕。”
  抬头看着康熙写满相信的眼睛,连年以来困扰佟懿儿的心结仿佛瞬间松开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康熙身体里流着一半佟氏的血液,她应该对这个家族有信心。
 
 
第73章 好德如好色
  且说康熙从金陵一路向北, 御舟泊于山东曲阜——早先康熙已遣人向衍圣公孔毓圻打过招呼,此次返京途中欲亲自驾幸阙里祭孔。孔毓圻自然不敢怠慢, 早早便命同族的孔尚任、孔尚礼等预备讲学材料。这是清朝立国以来首次有皇帝驾幸孔子家庙, 意义自然非同小可。
  “出来的时候, 朕带你登了泰山。现在回去的路上, 又要去拜祭孔子, 懿儿可知朕是何用意?”明日就要入孔庙, 是夜康熙按例当然要沐浴焚香, 斋戒一日以示诚意。此时正是十一月十六, 皓月当空, 康熙与佟懿儿踏着一地清辉在行宫内散步, 他怕佟懿儿冻手, 只将佟懿儿的柔荑仔细藏在自己银狐毛镶边的袍袖里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小心留意地上的冰霜。
  “今年是大清立国以来第一个甲子年,万象更新,天下初定, 您这是要告诉天下人, 大清与前朝历代皆是一脉相承, 周礼与孔孟之道文脉未断。”学了几年历史专业的童佳意,可以算得上是这种意义类的问答题的行家了。佟懿儿现在与康熙聊天时, 常常发现自己过去的积累的知识储备其实是有大用处的。在月色朦胧中看见康熙满意的笑容, 佟懿儿好像当初历史论文拿了优秀一般高兴。
  “其实自五岁开蒙读书, 与那些汉族学士学习四书五经时起, 朕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到山东看看就好了……只是那时候朕还想着,应该是和汗阿玛一道来看罢!”月圆之夜人在他乡,就总会不知不觉想起亲人。三十出头的康熙已经暌违父母二十余年,现在连顺治的音容笑貌都已模糊了,年幼时的小心思他倒还记得一清二楚,“其实汗阿玛若还在世,现在也不过四十来岁呢!”
  不知为什么,佟懿儿忽然想起千万里之外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他与顺治是不折不扣的同龄人,马上就会和康熙产生交集。同样是一国之君,路易十四寿终正寝,顺治却早早地离开人世,实在是令人感慨。
  “懿儿,想什么呢?”康熙与佟懿儿站在一座七孔桥上观月,康熙说着说着低头看佟懿儿却仿佛在出神,便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莫不是在想那两个小冤家?”
  “懿儿是在想……当年先帝宠爱孝献皇后,称荣亲王为‘朕之第一子’的时候,您心里难道不曾有怨么?”听到康熙发自肺腑地说自己希望顺治现在还活着,佟懿儿心头不禁涌出一股暖流,看着他澄澈的眼睛,就像孩童的眸子一般清澈见底。
  “坦白说,小时候是有的——”康熙笑着摇摇头,伸手揽过佟懿儿的肩膀道,“可是现在想想,汗阿玛不过是因为年轻气盛真性情才这样说的,当初……朕不也因为尼楚贺去世,任性地隔三差五往巩华城跑么?无论先帝是怎样的人,他终究是朕的阿玛,百善孝为先,可……朕已经没有机会了。”
  “现在您羽翼丰满,给了老百姓一个安定的环境,先帝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欣慰的……”佟懿儿知道康熙一向重视亲情,因为这是他最稀缺的东西,但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于这样一个天降大任的君主来说,有些遗憾必须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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