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只是胸口被划了一道浅口子,酒早就被吓醒了,正心有余悸地坐在亭子上喘气。而他脚边却躺着另外一个人,背上被捅了很身的一刀,流出的鲜血顺着青色石板砖缝隙,一路蜿蜒至亭下的池水之中。
池中养了饲腥的鲟鱼,这会儿正在那团血水中摆尾。
内园中月沉风冷,气氛阴沉。
“到底怎么回事,跟去的人呢!你们都是糊涂蛋吗?”
余龄弱奔到晋王身边,晋王见到她,像是见到观音菩萨一样,猛地抱住了她的腰,含混道:“王妃救本王,那里女蛇妖。”
余龄弱知道他又被吓出了疯傻,忙搂住他的头,轻声道:“没事了,王爷。妾妃看看您的伤。”
一旁的下人道:“王爷只是拉了一条口子,可这个人……”
正说着,陆以芳也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的血,也有一时的发愣。再王晋王脚下一看,倒是一眼认出来,背上负刀伤的人,正是西平侯府的小侯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怎么会在宋府,她并不十分了解朝廷上的政局,在此事上,宋简也与她没有默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余龄弱看向躺在地上的邓瞬宜。
邓瞬宜此时还残着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住余龄弱的裙摆,“王妃娘娘……松简要……要杀……”
“杀谁……”
余龄弱此时脑子里是混乱的,几乎只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宋简”,与“杀”这三个字。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本来整个晋王府就已经是在宋府的阴影之下,活得够憋屈了,王爷是个痴傻人,她恨自己是个女人,不能名正言顺地和宋简博弈,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到悬崖边了,可恨宋简究竟要干什么,赶尽杀绝吗?
想到此处,她忙道:“快来人,把他弄醒。本妃要停他说什么!”
下人们一窝蜂上来,查看后道:“娘娘,他昏过去了。”
余龄弱手足颤抖,“杜和茹呢,把他找来,这个人本妃一定要救活!”
余龄弱对王府的担当,在这个月冷血腥的亭上被无线地放大。嫁娶之后,以过十年,虽是个傻夫,荒唐度日,但他倚靠她,信任她,甚至把身家性命托付她,陆佳走后,她已然成为这个痴儿的支柱。
宋简,欺人太甚!
余龄弱咬牙看向被摁在地上的纪姜,“好个丫头啊,竟有这样的胆识,敢替你们主子做这样的事,你可知道,谋害皇族是要凌迟的!”
纪姜仰起头,“与宋府无关,是我要杀他!”
余龄弱冷笑出声,“呵,你要杀他,你一个奴婢,你有什么胆量谋杀晋王!你以为本妃撬不开你的嘴吗?”
迎绣已经快被吓到崩溃,摁着纪姜伤口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她喘息道:“临川,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临川回过头,“你松手,别管我,快退下去。”
辛奴一把将迎绣拽了起来,往一旁拖:“这个时候,你顾她做什么,赶紧走。”
虎口处的伤口失去桎梏,未凝结好的伤处,有甚出了血,她本就穿得单薄,又跪在寒若冰面的青石板上,只能勉强撑住是身子不倒。
“娘娘再这么问,我也是这句话,是我要杀晋王,与宋府……无关!纪呈乱臣贼子,与宋简合谋,图谋我大齐疆土皇权,人人得而诛之!我就是利用宋简杀纪呈罢了!”
余龄弱怔在那里,这话,的确不像从一个奴婢口中吐出来的。她胸口起伏着,有些不可思地凝视着纪姜,一时哑然。
“她说的是实话。”
亭下突然传来宋意然的声音,她仰着头,面色有些焦黄。
“娘娘,她不是个普通的奴婢,她是临川长公主纪姜!”
“你说什么!纪姜,我妹妹?”
余龄弱怀中的晋王突然抬起头来,“我妹妹,我妹妹在什么地方?”
余龄弱心乱如麻,仍低头哄他道“王爷,别听他们胡说。”
正僵着,宋简也从前院跨了进来,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纪姜,又看向倒在血泊里的邓瞬宜。喉咙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气。他什么也没有多说,撩袍走上石阶,走入亭中,直到走到纪姜的身旁,方低身跪了下来。
膝上寒疼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在青州,他很少跪谁,也久不体会这种膝盖的骨头,与寒凉的地面相互消磨砥砺的感。
双手轻按于地,袖面铺开,手掌摊去膝上的重量,他终得弯腰俯下身去。
“王爷,王妃恕罪,宋简失察。”
“失察”二字出口,纪姜喉咙里顶着的那口气儿,一下子舒了出来。他是低看了她,但他还是懂她的。
“你一句失察,就能把你府上这件事推得干干净净吗?临川公主纪姜,已被贬为庶人,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为什么要把她放在府中?”
宋简没有直身,他的手臂轻轻挨着纪姜的肩膀,衣料厚重,但二者身体的温度,却莫名贯通,他感觉到她很冷,她却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被隐怒烧起来的热烫。
“宋简,不论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个奴婢,我都要带回王府,亲自审问。”
宋简仍旧没有抬头,“娘娘,那个男子您可以带走,但是她,您不能带她回王府。”
余龄弱低头看着他,“你怕本妃审出你宋简的狼子野心吗?”
宋简笑了一声,“宋简没有狼子野心,但宋简,怕您问不出来,会要了她的命。”
余龄弱的声音尖起来:“本妃要撬她的嘴而已,再者,她是朝廷的弃女,是你府上的一个奴婢,她此举,上可说是犯上,下可说是弑兄,杀了又何妨。”
宋简沉默了一阵,慢慢直起身来,抬头凝向余龄弱和纪呈,平声开口道:“她犯上作乱,行刺皇族,是朝廷要犯,该教府衙看管,侯由刑部议罪,娘娘,要私设公堂,宋简无力拦阻,但请娘娘,询一询知府大人的意思。”
第32章 两全
这个话头一下子就甩到了杨庆怀头上, 他也灵光, 立即明白了宋简的意思,顾不上宋意然在下面掐他的手腕子, 上前拱手道:“娘娘,按齐律,此人是定是要带回去审理, 行刺皇族是重罪, 人绝不能放在府牢外面,不然,臣无法交朝廷的差。”
这本就是在宋简的府中, 杨庆怀又是他的妹婿,应声虫一样宋简说什么,就接什么,余幼龄搂着怀中痴言不断, 瑟瑟发抖的男人,无力之感深深的席来。
很多时候,她像一只巨大的蝴蝶, 撑开斑斓炫目的翅膀,而翅膀之下, 酣睡梦呓的是她这一生唯一苍白的指望。蝶翼有多薄呢?恰如她肩上不知何时被枝丫勾破的披帛。
但她就是那么护短,容不得别人半分侵害到这个痴人的性命。因若他垮了, 她余龄弱现在走的路才真的是不归路。
“好。”
沉默良久,余龄弱终于吐出了这个字,她扶着晋王站起来, “本妃和王爷就等你杨大人问案的结果。”
杨庆怀应下,转对旁侧道:“去府衙传人过来,把人犯人锁走。”
这边的乱正稍平,那边杜和茹被人连拎带推地拽了过来,他原本就是跟着晋王一路从帝京过来的,对晋王很是尽心,见他受伤,慌得就要上去查看。余龄弱扬声道:“王爷是皮外伤,先看看这个人,千万不能叫他死了。”
“是是是。”
杜和茹蹲下身,地上的血已经有些凝固了,空气里的腥味惹得众人发晕。杜和茹是太医,寻常很少见这样大的伤口,一时下手有些困难。查人面色的时候,却猛地愣住了,口舌也开始结巴。
“啊……,这不……不是……是平西后府的小侯爷嘛,这怎么……”
余弱龄闻话一怔,她虽不甚明白帝京的朝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东厂的人找这个小侯爷已经找疯了。此人怎么会来了青州,还在宋简的府上。听他的意思,像是知道宋简要对晋王不利。
她生怕人死了问不出那句“宋简要杀……”的后半句话,忙促道:“他是王爷的救命恩人,您先不管别的,就说有没有性命之忧。”
杜和茹挽起袖子,剪开邓瞬宜的衣服。见伤口虽是血流不止,却不见得有多深,且也不在要害之处,忙回头道:“回娘娘,没在要害上,人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当务之急是找个干净的地方止血。”
陆以芳道:“扶人去厢房吧,奴婢叫人收拾出来。”
余龄弱却一句堵了回去,“何敢再这里再呆下去,怕是有人一计不成,还要再坑害王爷和小侯爷的性命。把小侯爷给我带回王府。”
她这样说了,就再也没有拦的道理。
陆以芳看向宋简。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内园小亭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宋简仍与纪姜跪在一处,挡住纪姜面前所有的光,他阻隔灯火而落下的阴影沉默地将身旁的女人包裹了起来。
“宋简恭送王爷娘娘。”
他松口了,余龄弱也松下一口气,这也算他宋简表面上还认王府这个主,余弱龄明白,至此不该再纠缠,留下一句,“杨知府审出结果再来回话。”后,命人将邓瞬宜架起,出府登车去了。
王府的人也如群游的鱼一般退了出去。
宋意然忙走上亭去,扶住宋简的手臂,“哥,你快起来。”
宋简没有借她的力,一手撑着染血的地面,缓缓地站起来。杨庆怀衙门上的人也到了,杨庆怀先摆手让他们先侯在下面,抬头对宋简道:“人我是必须要拿走,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宋简低头望了纪姜一眼,喉中气灼黏。
“没有。”
杨庆怀有些不忍,“宋简,你是知道的,过堂不脱一层皮,是说不过去的。”
宋简闻话,却嗤笑,“堂上你有什么好问的,她已全招了,无非因青州谋逆,害其被贬庶人而生恨行刺。你往朝廷写折子,等刑部的意思吧。”
说完,他低头沉默地再次看向她。看向她虎口的伤处,她的双手是被反绑在身后的,血把褐色的绳子都染红了。
宋简抬手,松解开自己束发的绸带,弯腰,一手抬起纪姜的手腕,寻到伤口处,他一圈一圈缠地不急不慢,脸就在纪姜的肩处,咫尺之距,心跳都渐渐相并。他手上的力道柔和,呼吸温暖。
“你赢了。”
血腥之浓已经快被夜来的风吹散了。他将最后一截绸带扎紧,直起身来。
“带人走吧。”
说着,他望着她的耳侧。
“我就不送你了。”
天光大亮。
宋府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后,青州府无论官民,都在议论晋王在宋府遭遇刺客一事,然而,晋王毕竟只是受了轻伤,所以这件事仍就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之资。
“听说刺客是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是那个被贬废的长公主。”
“哦,说起来也是惨淡,好好的一个公主,成了朝廷和青州一战的牺牲品。难怪她要杀晋王。”
“谁说不是呢,听说宋府已经把他交给知府衙门了。这可怎么判啊……”
市井还是市井,人们用一种看似讳莫如深的口吻,将晋王与其年轻的老师之间的关系,杜撰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
近三月,青州的整个阳春彻底热闹起来。无边的仙客来染红了所有歌馆楼台的墙。
升仙楼上,李旭林掐断一朵翠微的花茎。
“你的意思是,督主今年春天,都看不到邓瞬宜这个人了。”
淡绿色的茎枝汁水渗进他的指甲缝里,李旭林一时有些厌恶,招手要了一张帕子。一面擦,一面续道:“宋简啊,人都已经在你的府中,怎么还能逃出去。邓瞬宜那软脚虫子,凭空长翅膀了吗?”
宋简背对着他立在窗前。
下面是喧闹的春市,青州的春极短,因此不论是从女人春裳上明艳的绣纹,还是盆中忍了一个冬天的花卉根茎,都要竭尽全力地延伸。广袤的人世间,岁月是唯一仓皇的东西,其余再孱弱卑微的生命,都仰着头,蓬勃地向高处,远处涌动。
他无端想起纪姜。
距她入狱,已经近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但他想起很多过去自己在狱中的事,那种阴冷和潮湿,至今都还回旋在他的膝盖之上。
好似真的有些冷,宋简端起一杯升仙楼新沏的碧落春,吹开热烟,喝了一口。
“我不想看女人以命相搏。”
李旭林不解,“什么意思。哪个女人?”
“临川。”
李旭林直起背,“怎么以命相搏了?难道以死相逼,逼你放了邓瞬宜?”
宋简不禁一笑。也许很多人仍然觉得,被朝廷抛弃的公主,身为下贱的奴仆之后,除了一条贱命之外,不会再有任何的筹码。这无可厚非,但她毕竟是纪姜,是那个亲手断送宋简一生的纪姜。
宋简不觉得有必要和李旭林去解释。
他将茶杯放在窗沿上,指腹顺着杯沿划了一个圈。转道:“让你们梁督主放心,老侯爷留给邓瞬宜的那样东西,已经在我手上了。”
“什么!”
李旭林跳起来一步跨宋简身后,“他怎么可能把那东西带在身上。你怎么问出来的,难道你宋府,还私设了刑堂啊。”
宋简没有回头,手指沿着杯沿儿又划了一圈,“邓瞬宜是软骨头,痴情种。”
他淡笑了笑,带有一丝鄙夷,“你们东厂该学,让鞭子和板子去攻心。”
“诶……”
李旭林语窒,东厂撬人嘴的手段,已经是登峰造极,被他这么一揶揄,却还真分辨不得。
宋简抬手放下窗帘子,外面的热闹一下子被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