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被打开。宋意然有些嫌恶的踢开纪姜脚边铺地的干草,提裙走近牢室中,她向纪姜走近,纪姜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到了青黑色的墙前。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她肩头不由地颤了颤。
宋意然擎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身着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束缚着刑具。长发却用一根染过血的青绸带子一丝不苟编成辫子,安静地垂在她的肩上。宋意然认出来,那根被用作发带的青绸,是宋简的东西。
着实刺眼。
仇人已经沦落至此,身陷囹圄,镣铐加身,可宋简的东西还是沉默温柔地给维护着她的零星的体面。
宋意然走上前去,一把拧住她垂在肩头的辫发。
她身后跟来的人忙上去扶她的身子,“夫人啊……您可千万仔细啊,您要做什么,借奴婢们的手,伤了腹中胎儿,我们都担待不起的。”
纪姜望向她的腹间,厚重的衣衫包裹下,还看不出任何的肚幅。
子嗣对于她和宋简来说,都是有些伤情的话题。她曾经有过一个宋简不知道的孩子,在文华殿行跪求情的那三日中流掉了。后来,她再也没有与宋简说起过这件事。
如果婚姻当中有一个子嗣,或许,他们的关系会与如今不同。血脉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是非”,“正义与邪恶”,“残酷与美好”的意义都搅浑浊了,对于纪姜的皇族是如此,对于宋简的宋家也是如此。
纪姜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发疼。她伸手轻轻握住宋意然捏在她辫发上的手。
“你要这根发带,我把它解下来。”
比起宋简,更难面对的是宋意然,同样是女人,纪姜对她是一种纯粹的负罪感。
宋意然在旁人的劝说下勉强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她身子本就不好,情绪陡然被触动,腰腹上就难受不已,她松开手,撑按住自己的腰,双腿有些颤抖。
带宋意然进来的狱卒忙借着这个故出去搬椅子。
外面其他的狱卒都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道:“这夫人过来是要做什么啊,这大人的吩咐……”
“你们问个屁,赶紧去前面衙门找大人来啊。我看里面这情况,像是要出事。”
“已经有人去了,可大人不在前面衙门,今儿是节里,外面花儿粉儿的乱哄哄的,上哪儿寻大人去。”
“寻不到也得寻,我先进去看着,你们找几个人回府上找去,若再找不到大人,去宋府上寻,我听说今日是宋府那主人家的生辰,兴许我们大人喝酒去了。”
此时,里面却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纪姜解下了绑辫的发带,一头如乌瀑般的头发倾泻在肩头。
宋意然扶着下人的手,退坐到狱中搬进来的椅子上,小腹上的坠痛仍没有消退,她半弯着腰,一手弯折手腕,用手指背抵在侧腰上,一手摁在胸口,平息了半晌,方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原来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如今沦为阶下囚,尊严损尽,你为什么,还有脸这么苟活着。”
纪姜低头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意然……”
“你不配叫我意然!”
她声音虽不大,却几乎能听到牙齿与牙齿摩擦的声音。“你还当你是我的嫂子吗?”
也是啊……
怎么说呢,过去的那三年,她们之间,还是交好过一场的,在那几年,临川长公主,是帝京所有名门闺秀眼中模偶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她熏过的香,用过的脂粉,弹过的琴谱,都是她们追逐的对象。宋意然曾经仰慕过她,甚至以她是自己的兄嫂为荣,如今想起当年的自己,却觉自己蠢笨的吓人。
大齐朝廷的公主,其心思智慧,其阴谋阳谋,哪里是她看得明白的。
“你早就应该死了。早就应该死在青州府衙门口的那场雪里了。”
宋意然的声音喑哑:“从嘉峪到青州,因为你,我毁了我自己的一生,哥哥损了一双腿,因为你,我的父亲死在文化殿上,兄长和弟弟们死在断头台,你就算万死也不足以偿还一分!事到如今了,你还有脸,唤我一声意然!”
她几乎涨红了脸,全然不顾周身血液奔涌。看得周围的下人们心惊胆战。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纪姜的眼眶也泛了潮,当权力的争夺抽脱成宋家与纪家两个家族的博弈之后,她悄悄地从宋意然的身旁,走到了她的对立面的。诚然,她比这个女人敏锐聪慧,当她向宋家举刀的时候,宋意然却仍然天真地向她捧以香花。
纪姜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刀,在宋意然身上和心上落下伤口有多深。
想着,她仰头,忍住眼中的泪。
慢慢地走近她,“子嗣得来不易,不要因为我折损,我明白,你要我向宋家认罪,要我以命抵命……”
喉咙哽咽。
她的话声顿了顿。“你也好,你兄长也好,你们若要我的性命,我真的无话可说。只是,不要在青州大牢里杀我,我如今是朝廷的钦犯,杀了我,你脱不干系。”
宋意然喉中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杀了你,我兄长就再无掣肘之人,就可以一路杀过白水河,要那些朝廷白脸戏子的狗命!替我父亲报仇!”
“宋意然,青州政局没有那么简单。我是行刺晋王的重犯,你若在清州府衙杀我,就是替你兄长灭口,晋王府不会坐视不查,你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他的。”
若是陆以芳,或许会明白纪姜话中的意思。但宋意然毕竟不是陆以芳,她被纪姜的话怔了怔,却没有完全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这么复杂呢,难道不是以命抵命,血债血偿吗?
宋意然脑中嗡嗡作响。她扯声道:“你不要试图骗我以活命,宋意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兄长。“来人!把酒端上来!”
狱卒被她这一句话吓得魂都没有了,忙上前道:“夫人,万万使不得啊,这个人犯死了,不说小的们了,夫人也……”
宋意然寒声道:“你只管在旁看着,我自会和大人解释。”
说着,已有人端来了酒。
钧窑出的瓷壶瓷盏,其上以金缮的手法绘着金梅。纪姜一眼认出来的,那金缮修缮的手法是出自宋简。
宋意然亲自拿起酒壶,倒出一盏。
“纪姜,我原本是想让你受尽酷刑而死,不过,恐我兄长见了会难过,反而对你有死后生怜之情。”
她站起身,将酒盏举到纪姜的眼前。
“这酒里的毒叫牵机。宋太祖杀南唐李后主,用的就是此毒。你从前,也是皇族,我用此酒送你走,也算留给了你的体面。听说,服下此酒会疼痛至头足相接,佝偻而死,虽见不得你凌迟之刑,但此毒之痛苦,也许够你偿还我宋家一二分。”
纪姜已退至墙角处。
“你手上的酒盏,是谁备的?”
宋意然压根就不想再与她磨蹭:“废话少说,是你自己接过来喝来,还是我让人灌你喝。”
纪姜凝着那金缮梅花的酒盏。
以流金修补破碎的瓷器,这种“抱残守缺”的技艺是文人与贵族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宋简擅长金缮之法是闻名于帝京,无人能出其右的。宋意然若是知道,这套酒壶与酒盏是出自宋简之手,一定不会取来盛毒酒。
有人利用宋意然来杀她,再以灭口的罪名,要引祸与宋简吗?
“宋意然,听我说,你身边有……”
宋意然觉得她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便也不再多等,将酒盏递给身旁的人,“你们给她灌下去!我不想听她再吐一个字。”
纪姜根本来不及开口,已经被人掐住了咽喉,她被迫仰起头的,酒杯已经抵到了她的牙关前,眼看毒酒已有半口入喉,那灌酒的人手上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击,其人吃痛,大叫一声,酒盏应声落地,与此同时,后面有人大喝一声:“松开她,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
众人人一愣,回头一看,却见宋意然的脖颈处不知何时抵上了一把白刃。
“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来青州府牢不安好心,果不其然。”
说完,他冲纪姜道:“糊涂公主,你是不是要把我吓死,你才安心啊。”
宋意然稍稍侧面,谁知脖颈上就是钻心的一阵疼,刀刃破了皮肤,一下子拉出一道浅口子。
“又是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脖颈处一样,“我劝你别动,那糊涂公主欠你,我可是你和宋简的恩人。”
说完,他又将刀刃压近一分。“松开她!”
“再给她灌,我今日一定要她死!”
她虽这样说,下人们却并不敢不松手。忙放开纪姜退到一旁。
纪姜蹲下身子,捂住喉咙,一阵呕心呕肺地咳嗽。
“顾有悔……别伤她,她有身孕……”
“有身孕?”
少年人哪里知道这种事,含混地觉得,有身孕的女人都是精贵地脚不沾地,受点点惊吓就要见红出血。他在江湖多年,人到是杀过,但还没要过女人的命啊,想到这里,忙想挨着个火炭似的弹开。弹到纪姜身旁,撑起她的身子。
“你……你被灌了多少……”
纪姜摆了摆手,她的喉咙如同被火烫了一般,热辣辣的疼,实在吐不出话来。
意园的下人们见此,忙退到宋意然身边,“夫人,咱们走吧,这个人在这里,僵下去事情回闹大的。”
宋意然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衣袖,“顾有悔!你为什么非要护着这个女人!”
顾有悔扶着纪姜靠到墙上,“小爷见不得她死了,怎么了,你给她灌了什么,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你做梦!”
下人们深怕在闹下去,宋意然会有什么闪失。
“夫人,咱们走吧。”
说着,就有人要去推牢门,谁知道顾有悔一把将手中匕首掷了过去,将好插在那人的手边,吓得他赶忙缩了回来。
“想走,有那么容易,要不交出解药,谁都别想从这……”
他话还没说完,手腕却被纪姜握住了。
她喘息着仰起头,面上有一丝苍白有无奈的笑,孱声道:“顾有悔……你是……傻了吗?她既然要毒死我,又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解药。放她们走……她们再不走,就要出大事了……”
说着,她望向宋意然:“快走,为了你兄长……出去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日的事。”
宋意然仍然不明白她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然而顾有悔在这里,她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杀手。
“纪姜,我不会放过你。”
纪姜闭上眼睛,额头已有些许冷汗渗出来了。
“好,我不逃,我等着你。但是意然,你身边的人不干净,想法子……捋一捋……”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又是一阵要命的呕。
“还不快滚,留着等小爷动手吗?”
众人被他喉地一惊,回过神来后,忙扶着宋意然往外面去了。
顾有悔将纪姜搂入怀中,隔着单薄的衣料,他感觉她的身子在发抖。
“他们究竟给你灌的是什么?”
“牵机……”
“你喝了多少?”
纪姜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地上捡起一盘碎瓷器:“顾有悔……把这个全部捡出去,一片都不要留下……”
顾有悔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碎瓷,不由吼出了声,“你疯了吧,中了毒,你还有空顾这些东西,不行,我要去把宋简找来。”
纪姜摇了摇头,“你听我的话吗……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去宋府。”
“为什么!”
纪姜连嗽了好几声,“他若来,才真的是要中圈套。”
顾有悔有些无奈,他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一时却觉得有些异样,忙放到鼻下闻了闻。
“纪姜……不对啊……这不是牵机。”
“什么?”
“这是……”
顾有悔觉得其味无比熟悉,不由心疼一冷。
青州府衙的大牢中发生了什么,宋简并不知道。
离开帝以后,每年的三月十八这一日,都是他刻意想要回避的。但这一日也有无数的回忆。年幼时母亲煮的寿面,后来在仕途中与年少轻狂的少年郎饮酒话苍穹星空,再到公主府中,纪姜设宴与他灯下把酒,听阳春白雪的宫廷曲调。
总之,都是俗世的温馨和乐趣。
今日陆以芳与陈锦莲这些人也算是用尽了心意。在内园中摆了花阵,酒汤得暖,那日又逢风晴日朗,陆以芳调琴吟曲,陈锦莲和之以舞,这些红尘里女人们捧上来的温暖,几乎如同一种恩情,令他受之有愧。
莫名地,他醉得很快。
陆以芳见他乏,便让陈锦莲扶着他去西桐堂小歇,其间,宋简做了一个极其混乱的梦。
梦里,纪姜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她似乎张嘴在说什么,他却听不见声音。
背景是一片混沌的黑色,她身着白衣,耀眼地立在那片茫茫的虚空之中。然后从头至脚,一点一点被吞噬。她的面孔也变得有些扭曲,唇瓣张合之间,好像再向他呼救,可是究竟呼喊的是什么,却还是听不清楚。
他猛然地睁开眼睛。
身旁却是陈锦莲那张脂粉厚重的脸。像曾经在西桐堂的纪姜一样,趴在他的榻前,呼吸匀净。
宋简匀平呼吸,仰头望着淡青色的床帐。
所以,他真的想见到那个女人下场惨烈吗?
“张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