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临川,何必呢。”
  纪姜脸色苍白,“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去,还有……爷,宋意然身边,有……”
  “顾有悔,去把狱医找来。”
  顾有悔站起身,“我看不用找狱医了,我回一趟小镜湖把师兄找来,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
  说完,她松开纪姜的背,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折垫在她背后。
  “宋简,她中了毒,身上又有外伤,定然有寒,我知道你恨她,但看在她为你和你妹妹受罪的份上,你留点人情吧。”
  顾有悔走后,宋简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梦。
  同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她有一身伤,靠在黑青色的墙壁上,跳跃的灯火切割着她的影子。她话至一半,却因难受,而不得全述出口。
  宋简走到她身旁,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久了,他的脖子有些发僵,索性靠着她,撑腿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那瓷盏是我的东西。”
  纪姜咳笑了一声:“看得出来。”
  说着,她闭上眼睛,“你从前画梅花的时候,喜欢画斜枝,这很奇怪,都说梅花高洁有品,你却觉得,干弱枝蜿,才有风流之美。”
  说着,她顿了顿,侧头望向他,“我记得,你以金缮残瓷之时,常掺以青金石石粉,缮处有石脂,见火则有星点之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春墙之后漏出的细风,徐徐地铺展开金玉满堂的过去。
  离开她以后,宋简已经很少再鉴金石,缮残瓷了。一是青州军政之事繁忙,这些东西在手边,总像是鸡肋,二是没有人明白,这些清冷高傲的艺术背后,他隐秘的表达欲望。陆以芳看不懂,宋意然也不能理解,陈锦莲之流就更不用说了。
  “爷,您在想什么。”
  她的话,将宋简的思绪拽回。他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没想什么。”
  他侧过头来,鼻息就在她耳侧。
  “你帮了意然,这份恩,我记,但……”
  “你想说,恩仇不相抵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鼻尖也红了。
  “没事,我对你,对意然,都无所求。”
  “纪姜。”
  他突然唤了她名讳。
  “你懂人在逆流中,不进则将卷入旋涡的道理吧。”
  纪姜没有说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宋简望着对面的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烧在他的瞳孔之中。“你不让我入帝京,帝京的人却入了青州,你逼我放邓瞬宜,你坐在龙椅上的弟弟,放过我了吗?”
  说完,他声音寒淡下来,“意然身边的人,不管是梁有善的人,还是朝廷的人,目的都是要离间我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他们得逞,然后呢?”
  他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临川长公主,还要再赦宋简第二次吗?”
  他望向他,目光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纪姜,我不会再纵你赢第二次了。”
  一声落地,身旁的人,却流出了眼泪。
  她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膝间。宋简看向她的手腕,原本光洁的皮肤被镣铐摩擦得满是伤处。她好像真的很冷,事实上,自从来到青州,她从来没有周身温暖过哪怕一日。
  宋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
  直至她拼命忍回所有的眼泪。他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的领扣,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转而覆在她的肩背之上。他犹豫了一阵,终还是将她揽入怀中。
  “我不喜欢女人哭。”
  他未必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以至于纪姜会在自己眼前落泪。
  可当他真正拥住她的柔软的身体时,所有的猜忌,困惑都消散了。
  眼前只有一团火把烧出的火焰。还好,她没有如梦中那样被吞噬掉,否则,这个广袤的人世间,他无尽的恨意,快意,情意,寻谁清偿啊。
 
 
第36章 寒食
  宋简从府牢回来时, 陆以芳仍然立在青廊上等他。
  她亲手提着灯, 暖黄色的灯光被摇晃的叶影拨如粼粼之水,温柔地从阶上倾泻到宋简的脚边。
  “有话要说?”
  宋简走上台阶, 深夜仍不减春寒,他不着外袍,轻薄的青罗衫随风扬起一角, 搅颤着阶旁应季而生的翠微。
  “妾不该说那样的话。”
  宋简伸手握住她的下巴, 轻轻抬起。年过三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好,眉目间总有那么些浅浅的肤纹。
  这也算是一种肌肤之亲吧。尽管久违, 却还是能点沸一时凉冷的热情。
  然而,就在她尽力仰起脖子回应他手上的力道,以至于脖颈上的血管都因吞咽而颤抖时,他却突然开口道:“意园的人大多是你挑的, 你亲手来杀吧。”
  “杀……”
  她猛然睁开眼睛:“您说什么。”
  宋简松开她的下颚,“动手就好。”
  说完,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往西桐堂内走去。
  背儿高的香烛烧成了一滩软泥,幔帐深垂。
  宋简疯狂地在陆以芳身上要了一回。对于陆以芳来说, 那毫章法的冲撞和揉捏仅仅带来了疼痛,吮吸她情和欲的疼痛。宋简似乎急只是急于证明什么, 将她的身子几乎当成一块毫无知觉的肉。她起初还能那么喊两声,后来甚至连嘴都被堵了。
  黑夜里,宋简没有看见陆以芳的眼泪。发泄过后, 除了身旁滚烫的身体之外,他竟然从这件人间第一大乐事上感受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
  三更天。
  外面起了大风,穿过青墙,走廊,把万物摇出了鬼魅般的笑声。窗外的金竹其叶如雨如针,顺着裹挟生灵的风,卑微地扑打在无名的素窗上。
  陆以芳赤、裸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
  她狭小心地避过宋简的身体,轻轻下了床,弯腰穿好鞋袜,又从满地的凌乱中捡起自己的亵衣,接着窗外悬灯光,在镜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而后将外面的银绣如意纹褙子披在肩上,一个人推开西桐堂的门走出来。
  外面答应的人是迎绣,听到声响忙跑过来。
  “夫人,您怎么这会儿出来了。风太大了,您不歇了吗?”
  陆以芳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迎着风迈了出来。
  她抬起头,往幽暗的庭中望去,根雕石架上放着嶙峋不知其名的怪石,春梅长出了叶子,干遒枝斜,宛如风流的鬼影。
  梁有善的那一句话,剖白了她的整段婚姻。
  白日是热闹的表面,夜里才是孤独的里子。
  她享阖府认同,享清州满城尊敬。但他不曾舍与红尘里零星半点的恩情。
  所以,意义又何在呢。
  夜风凌冽地吹起她的衣裙,一只惊鸟穿过广大的凤凰树树冠,冲入寒空去了。
  陆以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沉默的西桐堂。
  “迎绣,去备水,我想沐浴。”
  ***
  四月。寒食节。青州城所有的酒馆都闭门谢客,雨水的季节来临,青檐上滴水如帘,过了午时,路上无行人,也没有烹调油烟的气味,所有的草木都干干净净地浸在朦朦胧胧的烟雨中。
  杨庆怀坐在府堂上,手扣着一本公文。
  “宋简,朝廷的回文下来了,要青州府衙押送行刺晋王的人犯进京议罪。你怎么说。”
  宋简立在府堂门前,抬头看着头顶如珠帘一般垂挂的檐上雨流。
  “这是你青州府衙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杨庆怀往太师椅背上靠去。“除了刑部的公文,还有一道圣旨。许太后大寿,召各地藩王入京朝贺。宋简,这一道公文一道圣旨,一齐在这个时候下来,我摸不准啊。”
  宋简依旧没有回头。“朝廷要试地方的忠心。”
  杨庆怀望着他的背影:“依你看,晋王应该去吗?”
  宋简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圣旨下了就要接,否则就以兵抵紫荆关来抗旨。”
  杨庆怀差点没重太师椅上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逼着我反朝廷了……”
  他一下子拉跨了眼睛:“宋简啊,你给我和你妹妹几日安宁吧,她才有了身子。”
  宋简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杀伐局。”
  “什么意思。”
  “这道圣旨有意思得很,召众位藩王入帝京,但凡有人不至,则立时把不臣之心,在自己的兄弟叔伯面前摊出来了,你觉得朝廷的下一道旨会怎么下?”
  杨庆怀掐着手上的一只青瓷杯,到真是认真凝神想了想。
  “借力打力,集其他藩地之军力攻不臣之人。”
  宋简嗯了一声,“对。”
  说完,又添道“这些藩王在地方上,不一定受朝廷节制,但人在帝京,相互之间,却天然有掣肘和制约。彼此监察猜忌下来,最后没有人敢不出兵。”
  杨庆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晋王必须去了。这……”
  “你怕什么。”
  杨庆怀坐直身,正色道:“怕这道圣旨分明就是针对青州下的。晋王是个痴儿,余龄弱吧,虽说有那么几分魄力,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帝京有顾仲濂,王正来那么些人,哪里是对手。”
  说完,他不由得呛了一声:忙追道“你不会要随晋王一道入京吧。”
  宋简没有立即回答他。
  漫天的雨声大起来。
  杨庆怀从案后走出来,走到他背后。
  “对了,宋意然身边的人,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宋简笑了笑:“牢里的人喝了毒酒,却没有死,还有什么好查的,顾仲濂利用临川,恨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榨出汁水。”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画面感,杨庆怀觉得自己背脊有些发痒。
  犹豫了一时,还是问道:“你让那个顾家的小子去给她治病,当真不怕他劫走她啊。我要给刑部复公函了,到时候,交不出人犯,你得救我。”
  宋简不想回应他这句话,杨庆怀却自顾自地笑开,自接过自己的话。
  “也是,也是……”
  他低头重复着这两句话,“她千里万里来寻你,附为奴籍在你宋简府中,她能去哪里。”
  说着,他撑开双臂,舒展肩膀上僵了半日的老肉。转身往内堂走去,一面走一面朗声笑道:“我多问了,她不得走,不得走啊……”
  “杨庆怀。”
  宋简唤住他,杨庆怀站住脚步,“怎么了。”
  “行个方便。”
  “行什么方便。”
  “我明日要带临川去一个地方。”
  杨庆怀沉默了一阵,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道“你都开口了,我能说什么,反正她不得走,夜里仔细把人送回牢里就是了。我明日回府过节,过问不到府牢的事情上去。”
  说完,他揉着肩膀,绕到后堂去了。
  寒食这日,牢中供一种用艾草碾碎后和面蒸出的糕饼。
  顾有悔口中叼着一块,双手则捧着一碗汤药,小心地端到纪姜手中。“诶,快……喝……”
  他口中咬着东西,说话很含糊。
  纪姜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想笑。“我自个来吧。”
  顾有悔忙避开,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口中的艾草羔吞了下去。“你别动。你手上戴着那些劳什子,伤成那样了。稍不注意,仔细给我洒了。”
  他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林师兄说,这是最后一道药了,喝了过后,毒就算解了,这药贵得很,你要是撒了,宋简跪着求我也没有了。”
  说着,就要往她嘴边送。
  “过会儿吧,真喝不下。”
  顾有悔一下子提了声,“东西你也不吃,药你也不喝,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头上那顶并不合适的狱卒的公帽就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顾有悔索性把头往边上一歪,帽子应声落地。惹得纪姜笑出了声。那笑声如消融冰雪后,一下子开塞的春流。温柔地流进顾有悔的眼底。
  “你终于笑了。”
  纪姜抬手掩住嘴唇,“一个好好的江湖少侠,在这青州府牢里充一个狱卒,还能有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顾有悔避开她的目光:“我自得什么其乐,我是得公主之乐而乐。”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愣,忙道:“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好。”
  纪姜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咽下了那碗苦药。
  “诶,这就对嘛。”
  说着,顾有悔又像变戏法一样的,从袖中取出了一包甜杏铺。
  “我去问了宋简府上的那个什么迎……哦,迎绣,她说,你在宋府的时候喜欢吃这个,吃一个,压压苦吧。”
  纪姜抬起手,镣铐摩碰到青肿之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放下手来,低头吸了一口凉气。
  顾有悔想帮她,已经拈出来一颗,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似乎有些冒犯她。一时有些尴尬。
  “宋简为什么不肯把这些铁链子给你解下来。”
  纪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顾有悔,你知道,他的腿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吗?”
  顾有道:“我师父替他看伤的时候说,是因为磨损之故,骨肉皆受了伤,还好在之前得到了些治疗,不然肯定是废了。”
  纪姜姜背靠在青墙上,“当年,他受了那三十五斤之重的枷锁,帝京去嘉峪千里之远,他根本走不得。只得以匍匐。”
  顾有悔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了一回那个画面,不由得的牙齿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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