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外唤了一声,猛地惊醒了靠在榻前相陪的陈锦莲。
“爷要什么,妾去替你取。”
宋简摁着头坐起身来,太阳穴一阵钝痛。在他的印象里,他很少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辰了。”
陈锦莲看了一眼外面,“快掌灯了,前面兴许都散了。听说今儿小姐害喜厉害,爷回来以后,杨大人没喝几杯,也去了。”
第35章 金缮
竟已快掌灯了。
宋简仍觉头发沉得好厉害, 他咳嗽了一声, 对陈锦莲道:“去端水来漱口。”
“是。”
陈锦莲应声站起身,弯腰整了整膝裙上的褶皱, 往门前走去。还不及推门,门却从外面猛地推开,张乾慌慌张张地撞进来, “爷, 府牢出事了!”
宋简抬起头,“说清楚。”
张乾看了一眼门前直给他使眼色的陈锦莲,倒也顾不上得不得罪谁, 促声道:“晋王府的人去府牢了。这会儿要拿我们小姐去问话呢。”
宋简一怔。“意然在府牢?”
话一问出口,他一下明白过来,陆以芳借宋意然,劝他做了这个闭门的生日, 又将他灌醉,无非是要让府牢的消息送不进来,给宋意然留出这个下手的空档。对于宋意然要杀纪姜这件事, 宋简并无十分的意外,只是, 为什么晋王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插进来?
“牢里的人呢?”
张乾道:“还不知道,府牢前都是晋王府的人, 来报信的人这会儿也进不去了。”
宋简想起之前那个梦,不由得背脊隐隐发冷。
“去青州府牢!”
他正要起身,却被陈锦莲拽住了衣袖。那女人扑跪在他脚边, “爷,您别走,夫人说了,爷今儿醉得沉,若妾未好好伺候,要对妾动家法的。”
宋简心中正有焦怒,不得往陆以芳身上倾泻,被她这样一拉扯,又提的是陆以芳的名字,一下子如一根芒刺,刺到了他的背脊上,对陈锦莲宋简从来不谈尊重,美丽的肉体,听话就对了,如若不然,甚至不如窗外一株斜枝旁生的矮树。
“放手。”
“爷……”
陈锦莲那双眼睛里蓄了晶莹的泪,抬起头望着他:“您心疼妾吧……”
宋简一把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纤长的指甲与柔软的寝衣一阵划拉,撕开一条口子来。宋简抬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袍。
“家法是吗?不用你们夫人,来人,拖出去打。”
张乾见宋简动了怒,忙跟过去替他更衣,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之声,却愣是一句都不敢劝。慌乱中,连革带都系错了一次。
不多时,外面的哭喊声停下来,转而城了一阵悲哀的啜泣。
下人们传话,“爷,车备好了。”
张乾替他推开门,自个先一步跨了出去,却见青廊上,陆以芳交叠的着一双手,端端地立在门旁。
“爷……这……”
宋简理着袖口从里面跨出来,却见顾陈锦莲瑟瑟地跪在陆以芳身后,满脸泪痕,妆脂也被冲散了,身上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外头罩着陆以芳褙子。她见了门口的迈出的靴子,还不及分辨是谁,就忙伏身下去,“爷,妾错了,妾错了,您饶了妾吧……”
陆以芳低头望向陈锦莲,“爷要责罚的人妾。她是个糊涂可怜人。”
宋简也往向地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可怜过她这个糊涂人。”
说完,抬脚下了石头阶。
“爷!”
后面追来一句:“意然也是为您好。妾也是为了阖府之幸,你若真把临川当成是个奴婢,喜则宠之,不喜则撵之也就罢了,妾也不会为难她。可您一而再再二三的护她保她,阖府众人,如何能心平,如何能安宁啊!”
宋简顿住脚步,陆以芳往前追了几步。
“意然说过,您与她都是天地间浮絮,再无所依,但妾,陈氏,还有宋府的这些人,都仪仗着您在人世间活着,我们是宋府的人啊……可是,临川是什么,她是宋家的劫!你不能对她再留情了。”
宋简仰起头,天已极暗,四处的下人正在点灯。
春夜有其柔情万种的模样。
正如他披挂在身,慎重的保护着伤口的皮。
可是,陆以芳,陈锦莲,还有那些温柔美丽的女人撑给他的那张俗世温热皮,仍然与他龃龉。而青州府牢里那个被皇族抛舍出来,孤零零地立在苍茫人世间的女人,明明给予的他的是一半滚烫,一半冰冷的东西啊。
宋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独自往前,出府而去。
车行至青州府牢前,却见王府的府兵在门前把守。
宋简下车,正见前前面迎面跑来来宋府报信的狱卒,“先生,王妃来了,里面现在进不去。”
宋简侧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小姐呢?”
“宋意然在里面。”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宋简回过头,背后的阴道上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顾有悔。
“宋简,宋意然迟早害死你。”
说着,他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来,将一块梅花金缮的碎瓷片举到火把下面。
“宋意然今日拿这样瓷盏装毒酒过来,要毒死纪姜。还好我见她独自来府牢不放心,一路跟来了。”
“临川呢。”
“临川,那个糊涂公主,你不让她死,她自己敢死吗?”
他说完这话,又朝旁啐了一口,“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样东西,整一件碎在牢里了,余龄弱进去的及时,我不能全带出来,纪姜说,这个东西若是落在余龄弱手里会出大事,究竟是什么。”
宋简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不禁一怔。
这是去年他亲手修缮了一套瓷杯,烧金为液,顺着的瓷杯的裂黏画梅花。后来,陆以芳说喜欢,他也就给了她。怎么会到宋意然手中,宋意然为什么又会用这个东西来盛毒酒呢。
来不及理清所有。但他也看明白了一点,有人利用宋意然杀纪姜,将灭口的罪名引到自自己身上。
想着,宋简将碎瓷扣入袖中,越过顾有悔往府牢门前走去。
“你去哪里?”
宋简没有应他,转而道:“我问你,她喝了毒酒吗?”
顾有悔垂下头,目光有一丝闪烁。“喝了,但那毒……不致命。”
“不致命?”
顾有啧了一声,“哎,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
宋简不再追问。眼看着已经要走到到府牢门口,宋简顿住脚步,回头道:“余龄弱不认识你,你跟我一道进去。”
此时府牢中烧亮几十把火把。
纪姜的牢室前,余龄弱立在宋意然面前,宋意然已经站不住了,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上隐隐地渗着冷汗。余龄弱是突然进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走出牢中正堂,就与她撞了个正面。
这边,杜和茹将替纪姜诊过脉,一路皱着眉出来。
余龄弱的目光没有从宋意然身上移开:“怎么样了,杜太医。”
杜和茹齿缝里吸进一口气,“这……娘娘,犯人虽有呕血之状,诊脉却诊不出什么什么毒啊,牢中也没有看到有什染毒的东西。”
宋意然松了一口气,抬头道:“娘娘,您把奴婢等人也过了一遍身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寻到,奴婢说了,奴婢只是来看看她。绝非要灭口。我们大人,等着奴婢回去呢。娘娘还是放奴婢出去吧。”
余龄弱皱了皱眉,“你住口。”
而后对左右道:“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吗?”
“娘娘,搜过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有人来回报:“娘娘,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接宋家的小姐。”
“打走!”
“这……娘娘,是宋先生亲自来了。娘娘见吗?”
余龄弱正烦没个应正,听他还敢亲自来,心里气儿不打一处来。“让他进来,本妃正愁问不清楚呢!”
宋简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牢门,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纪姜。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重逢不过三月有余,凌辱,责罚,牢狱,大齐的明珠,几乎被碾作粉尘,这残而寂美的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像立春前的那长大雪,一片令人心疼的孤冷洁白。
宋意然见他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哥……”
宋简伸手将她护入怀中。“娘娘,意然有何处冒犯,还望娘娘念在她年幼无见识,宽恕其过错。”
余龄弱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抬手指了指牢室中的人。
“宋先生,你与本妃装糊涂么,这个人,入了青州的府牢,你们一不许我王府过刑讯之事,二不呈报审问结果,如今更要杀人灭口!”
她看向宋意然:“还好本妃来得及时,人才不至于被你们毒死,但她已然中毒,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毒。”
宋简握住宋意然的手,“可又人看到意然下毒。”
牢中的狱卒忙道:“小姐是来探看人犯的,并没有……并没有下毒之举啊。”
“是啊是啊,我们大人说了,他是朝廷的钦犯,要我们严加看守,外面的东西,但凡带进来,我都是要搜的,宋小姐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么有带啊!”
余龄弱被这杨庆怀的应声虫气的憋闷。
“那她是凭空中毒了么!”
宋简扶着宋意然重新坐下,侧头对狱卒道:“搜过了吗?”
“搜过了,牢室里里外外,包括宋小姐……身上都翻了一遍。”
宋简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查过,则必另有蹊跷,意然身子重,受不得惊吓,还请娘娘仁慈,放她回去。宋简留下,听娘娘问话。”
正说着,杨庆怀也赶来了。
他在宋府吃了酒,这会儿醒了一大半,走路还有几分踉跄。
“娘娘,是下官管制不善,惊了娘娘亲自过来过问,这……”
“杨大人,你是我青州的父母官,百姓皆仰仗你的明断,你青州府牢就是这样管制,一个民妇都可以随意进出吗?”
“是是是……”
杨庆怀拱手挪到宋意然身边,“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负王爷与王妃信任,还请娘娘,给下官一些时间,下官查明原委,一定回报娘娘。”
杨庆怀为政,最大的一个拖,余龄弱听多了这样的鬼话,这会让只觉得无力又恶心。想着邓瞬宜还未入王府就被人劫走,这个女人又险些被灭口,自己得了消息,赶来是赶来了,又偏偏拿不住实证,心里懊恼。
宋简看了一眼杨庆怀,杨庆怀会过意来,忙开口垒台阶。
“娘娘,您看,这会儿也寒起来了,牢里湿得很,娘娘这样的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住呢,下官陪您出去吧。”
余龄弱无法,正要转身走。
却听宋简道:“娘娘留步,宋简有一事不明,娘娘今日,为何会来府牢之中。”
余龄弱闻话手指一握,递消息进王府的人并未露面。宋简这么陡然一问起,她竟不好答了。
“宋简劝娘娘一句,宋简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娘娘,不要听信谗言,抹杀宋简一片赤忱。”
反将一军,偏生说得又在情在理,余龄弱心里的气焰全然被压了下去。
她咳了一声,顶直自己的脊背,“宋先生的话,本妃明白了,宋小姐今日受了惊吓,本妃心有不忍,日后令有赏赐相慰,望宋小姐身安,也望宋先生,与王府同心同德。”
说完,甩袖去了。
府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
宋意然走到宋简面前,垂头道:“哥,我……”
“你也知道怕啊。”
杨庆怀忙道:“宋简,今日的事,真的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意然有这个心思,宋简,这是我的过错,她有身孕在,你千万别怪她。”
宋简看了一眼纪姜,又看向眼中含泪的宋意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手将宋已然被冷汗润湿的一缕额发挽向耳后。
“回吧。好生歇息,杨庆怀,找大夫好生看看。”
杨庆怀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伸手扶住她,将人圈入自个的怀中,连声道:
“诶诶,我懂我懂。”
说着,圈着她往外走去,宋意然一面走一面回过头,看向牢室之中蜷缩的纪姜。经历了将才的一幕,她终于稍稍明白了些什么,想起纪姜的话,她有些后怕。纯粹的家仇与复杂的政局叠加在一起,她太年轻,但还是隐隐有了畏惧。
牢中的人都退尽。
只余下宋简,顾有悔与纪姜三人。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寒气从缝隙里渗出来。纪姜嗽了好几声。顾有悔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袍与她,却见宋简已经走了进去。
纪姜抬起头,火把的影子跳跃,也将他的轮廓烧出了毛边儿。
“爷……扶我一把……”
她的声音很孱弱,宋简却立着没有动,顾有悔“哎”了一声,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背。
“你明知他这个混蛋的血是冷的,使他做什么,你……”
话还未说完,却吓了一大跳。
她腰下压着的,是一摊碎掉的瓷片,有些割破了她的皮肤,沾着鲜红的血。
“天啊,你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身下……”
宋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与刚才顾有悔交给他的那片一样是梅花样的金缮瓷。他低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纪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