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由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天阴沉,顾有悔把他摁在纪姜身边的时候,那神情,也的确带着几分不顾所有的决绝。他们是活在朝廷阴面的人,虽与朝中势力相互关联,但是,不论是顾有悔也好,还是他自己也好,都不能了解琅山与朝廷的全貌,他自然也不能想到,眼前这个弱女子,究竟还有什么方法,去破这个顾仲濂都抱着必死之心的局。
“夫人。”
外面迎绣唤了她一声,“爷来了,说接夫人去外面吃饭。”
纪姜应了一声,再次看向林舒由:“反正你们也束手无策,不如信我一次,我与宋简出去,这里的守卫定然会松懈,这是个机会,你想法子出去,我猜顾有悔在顾家老宅里同顾夫人在一起,找着他,让他一定要来见我。”
林舒由看了一眼外面,门纱上已经映出了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
“好,我试试。”
说完,闪身走到屏风后面,推开后门绕到后院中去了。
与此同时,前门被推开,宋简撑着一把伞走近来,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袍子,手上的那串沉香珠串只绕了两圈,串尾上的葫芦珠被捏在他手中。
他一面收伞,垂挂在廊上,一面拍抖肩上雨水。
“迎绣,进来给她梳洗。”
说着他接过下人递来一张帕子擦净手,坐到纪姜身旁。
“怎么想着要带我去外面吃东西。”
“刑部那边的事基本上了结,明日内阁要拟旨。听说你身子也好些,带你出去走走。”
迎绣端了水进来:“夫人这几日吃得不好,爷今儿与夫人出去也好,到能提提胃口,林先生说,药都是次要的,脾胃饮食才是调养的关键呢。”
迎绣是个心眼实在的丫头,宋简要她把纪姜当主子待,她当真十二万分的尽心。
“夫人,今儿出去可得穿身鲜亮些的色儿。”
纪姜看向一旁的宋简。
“你去西郊陵园了吗?”
宋简没有否认,迎绣却瞬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握着玉钗在纪姜鬓边比划的手也顿住了。宋简“嗯”了一声。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将顶上的一块鸡血石摆件取下来,捏在手中把玩。一面道:“不过无妨,今日不是什么日子,且我也看腻了你一身青素的模样。”
迎绣不敢再自作主张,忧虑地看向纪姜。
纪姜替过她的手,“你去吧,我自个来。”
外面仍在下雨,天阴风冷,宋简撑开伞走到门前,回头像纪姜伸出了一只手。
纪姜将自己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纤白柔软的手腕干干净净地露出来,宋简的手在半空中滞了滞,而后将自己手腕上那串常年不离身的沉香木珠串的解了下来,抬起她的手腕,绕了上去。
纪姜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这串珠串,你戴了快六年了。”
宋简应了一声,牵起纪姜的手,拉她避到伞下。
宋简的声音不大:“意义在于不忘家仇,现在不需要了。”
两人并行于伞下,走出小园,走进清净的园前巷道,迎绣与车撵不远不近地随在后面。
宋简的手很暖,在纪姜的记忆中,他们上一次像如今这样携手而行,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没有人不贪恋情爱中的温暖,哪怕那是镜花水月,哪怕的那是裂痕里偶尔烧出来的火,人也想做飞蛾,暂时忘乎所以地扑上去。
她原本还有别的话想说,但这一刻又决定不开口了。
二人就这样慢慢地行着,入城的路十分的漫长,雨天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入城中,两三个贩夫走卒站在城门公告前指指点点,宋简顿住脚步,与伞下的纪姜一道抬头看去。
其中一个贩夫道:“想不到,那位顾大人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奸臣。”
他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的人却啐了他一口:“呵,你怕是外地跑生活过来的吧,要我说,我这一家几口能活下来,都是多亏了这位顾大人给的营生。你看看这几年行的税政,哪一样不是对百姓宽松,为百姓着想的。”
旁边一个挑货担子的人接话道:“可不是这样的嘛,这位顾大人,虽然是内阁首辅,可全然没有首辅的架子,去年,我儿子遭了顺天府的冤枉案子,状告我儿子的人,听说是位阁老的儿子,我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没有办法,听说的顾首辅是个青天老爷,只能去拦了他的车撵,谁知道,顾大人居然真的问了这桩案子,我那苦命的儿子,才不至于被那杀千刀的害死……”
说到这里,周围又聚集过来几个人,人们撑着伞,围拢在那张刑部出的告示前,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指指点点的,有人甚至抹起眼泪来。是非对错或许没有公论,但是一个朝臣在民间百姓心中的形象,却是一个相对公允的评价。
冰冷的文字,人们滚烫的内心。以及百姓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阴谋,阳谋,仇恨,快意混沌在这泥泞的城门前。
宋简一面听,一面渐渐握紧纪姜的手。
“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的声音刻意地压低下来,其中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游疑。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顾仲濂在百姓们心中,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两马车从道上行过,宋简将纪姜挡在自己身后,地上溅起来的泥水沾染在他素白色的袍衫一角,他全然没有在意,只是低声道:“那在你心中,我父亲又是什么样一个人。”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他也是忠贤之人。”
“那他该死吗?”
他提了些声,纪姜垂下眼去,不再看他。此时的沉默令人难受。
他们都是极慧的人,其实论道并不能让彼此认可和臣服,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宋简走得就是一条绝路,可是如今看来,从纪姜嫁给他的那一刻起,从顾仲濂登上首辅之位起,甚至从父亲拟出削藩的第一条票拟起,每一个人都入飞蛾一般,冲着自己心中那片宏大的光耀,扑身而去了。
“纪姜。你想求我,可以求。”
两个人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纪姜的声音很轻柔,如同这漫天细密如丝的雨水。
“我不准邓瞬宜为了我求你,我也不会为了顾仲濂求你,你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是我纪姜一生的归宿,我信你,你虽身负血海深仇,但这一路走来,你放过邓瞬宜,逼梁有善散掉私田,你甚至救过我,你走得不易,但你有你的底线和良知。”
“你看错我了。”
“我不信我会看错你。”
宋简没有再说话,雨中的告示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声喧闹起来,一个名臣的功过被无关紧要的人真真切切的传述在口中。
宋简沉默了良久。
“七月二十日,跟我上文华殿。”
“去做什么。”
“观刑。”
第63章 护佑
后来的一顿饭两个人吃得有些沉默。
整个帝京城的人, 不论是官员也好, 百姓也好,都因为这年秋天的风波与颠沛而变得惊悸。酒楼上的人并不多, 且后来的人,在楼下看见晋王府的车马都敏感地避开了。
这边,菜还未上齐的, 外面进来一个人在宋简耳边说了什么, 宋简便起身对迎绣道:“过会儿你们带夫人去逛逛,有什么要采买的一并采买,过后好生送夫人回去。”
迎绣忙应“是。”
宋简从桌椅后走出来。沿着转梯, 走到楼下去了。他把车撵留给了纪姜,独自撑伞行入雨中,渐渐远出了纪姜的视线。
迎绣端了一碗鸡汤递到纪姜手中,“夫人又惹爷不高兴了吗?”
这些在低处的女人总是想得很简单, 纪姜就这滚烫的鸡汤喝了一口,浓厚的热气遮在眼前。她没有心思去回应迎绣的话,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皇城, 文华殿高耸的屋脊在雨中清晰可见,檐角上的兽像张牙舞爪。
纪姜的记忆一下子伸出去有些远。
文华殿上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对于朝廷的官员来说,那是一幕提及则两股战战的场景, 廷杖不仅是对官员责罚,也是皇权向臣民的示威。纪姜觉得,单纯的杀戮如果不穿上这样被残忍赋意的外衣的话, 其实世人的悲伤和仇恨,也不至于会深至此。
她不是不能理解宋简的恨意,他要把同样的手段用到顾仲濂的身上,只不过,要把一反转过来,这不仅仅是复仇,也是宋简这个人,对整个朝廷的示威。
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纪姜忙伸手摁住腰腹处,迎绣忙道:“夫人怎么了。”
纪姜摆手道:“没事。回去吧。”
***
园中已上灯,雨到是已经停了。迎绣扶着纪姜下撵来。青墙上忽然闪过一抹黑色的影子,越过墙旁的高树,落到院中去了,护卫的人立即戒备起来,“谁?”说着就要进去搜。
林舒由本就立在门口,向纪姜使了个眼色。
纪姜会意,一把捏紧了迎绣的手,“迎绣……”
“夫人还难受吗?”
迎绣心里焦急,忙出声拦住护卫:“夫人不好,你们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林先生,赶紧替夫人瞧瞧。”
林舒由道:“林某先安夫人的身子。迎绣姑娘,扶夫人进去。”
三人进到堂中,正堂的后门却是开着的,雨水刚停,穿堂而过的风还带着凉意。林舒由对迎绣道,“你去替夫人烧些热水来,让其他也在外面候着,夫人这边需要安静,让我先看看。”
“是。”
迎绣生怕纪姜出事,宋简处自己交不了差,林舒由怎么说,她就怎么听了。忙合门出去传话。
林舒由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确定外面的人都散去了,方饶过屏风走到后门前。
“出来吧。”
屏风后面门帘被剑柄撩起,纪姜正在点灯。
灯火陡然燃起,顾有悔的影子一下子投到了的对面的那副海棠图上。纪姜回过头来的,迎面而来的是那张熟悉的脸。顾有悔瘦了很多,身上那件青灰色的袍衫松松垮垮地贴在他的身上,他下颚发青,眼睛也有些红肿,傍着屏风孤零零地站着。
“纪姜……”
他张开口,唇上粘连着意思唾液的黏腻,在纪姜的印象中,无论是在长一部之间取人头的少年,还是在紫荆关救她于千钧一发之际的男子,顾有悔都是鲜活快意的模样,这还是纪姜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颓然憔悴的模样。
“你去哪里了?啊?”
林舒由道:“你们长话短说,我去外面看着。”
说完,林舒由闭门出去。
顾有悔却仍然立在屏风边。
虽被叮嘱长话短说,但两个人还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纪姜心中又酸又软的发疼,一个悲哀的雪球越滚越大,甚至摧残掉了她身旁为数不多的阳光。
“有悔,你过来。”
顾有悔摇了摇头:“殿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师兄骗我说你病得凶险,我才来的。不然我绝不会来见你。”
“那你要干什么!”
纪姜的声音赫然提高:“你是要去刑部劫狱,还是要去劫法场?顾有悔,你不会以为,在大齐的这个年代,江湖之远真的可以颠覆庙堂之高吧。”
“那你要我怎么样!”
他也没有示弱,一句话硬生生地抵了上去,纪将胸口一窒,小腹处又传来一阵隐疼,她忍不住弯下腰去,顾有悔见她如此,眼神有些乱了。
忙走过去道:“我去叫林师兄过来。”
“别去……”
纪姜拽住顾有悔的袖口。顾有悔的肩膀一松,一时颓然下来。
“纪姜,我这几日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说着,他仰起头的,这么多年来,他的人生颠沛也顺遂,江湖广袤,风光霁月,朝堂离他很远,他几乎是从纪姜身上,才稍微窥见一二其中的残酷,然而他不曾去想,曾经在下江南的路上,还揶揄过邓瞬宜的懦弱和无能,如今杀伐落到父亲的头顶上,他才终于明白,这种穷途末路的生离死别,对人而言,是一种多么凄惨的消磨。
但他不想在纪姜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以前我说什么,你都会听的,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听我的。”
顾有悔摇了摇头:“你越这样说,我顾有悔越不能纵你。纪姜,我明白,你的心在宋简身上,不在我这里,你与他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个孩子,他好不容易能稍微放下过去,我知道你或许真的有法子,可是,你若为我出手,日后,你要如何自处,我又如何再面对你。除非……你肯跟我走。”
纪姜没有说话,天已黑尽,后院中的树影摇若鬼魅。
“看吧……你不肯的,你……”
“有悔,我不光是为了你。顾仲濂是我母亲和滴滴唯一的倚仗,如今的内阁,王正来因为王沛的缘故,是不可能再做辅臣了,如果顾仲濂死了,皇帝的内阁就彻底垮了,如今梁有善把持整个司礼监,蒙蔽万岁,万岁身边,除了李娥和黄洞庭,都是梁有善的人,我也见不到万岁的面,顾仲濂一死,万岁则生死堪忧。”
顾有悔沉默,纪姜的话涉及整个朝局,他并不能全然听明白。
“纪姜,要么,跟我走,我就让你去行你的法子,要么,你就给我远远站着,生死是我父子的命!”
纪姜慢慢攒紧了拳头,她何尝听不懂顾有悔的意思。
“你要替我考虑,我万分感怀,可是,顾有悔啊,我坚狠一颗心,和朝廷宫闱相处多年,我早已不能说服自己,躲到宋简背后只求温情与苟活,我知道你要护我,我也要护大齐的臣民!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你还当我是大齐的公主吗?”
他当她是公主吗?
他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辱没她的身份,但他也不想再看着她牺牲。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听我的。”
说完,她站起身,走到妆奁前,从其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到顾有悔眼前:“后日文华殿廷杖,我若在文华殿看见你,不管你做不做傻事,我这一生都不会再与你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