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顾迎绣的阻拦,快步往门前走去。
谁知手还没触碰到门栓,门后却走出来一个人,她的身子猛地与那人相撞。那人退了一步,双手圈住了她的肩膀,扶她立稳。继而纪姜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我陪你。”
纪姜抬起头来,她正被宋简圈在怀中。
“你做了什么……”
宋简抬手,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做了我该做的事。”
纪姜一把捏住他顿在耳后的手,宋简没有挣脱:“你别害怕,你我当年在青州府衙前的约定,我没要推覆的意思。”
说着,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庭院往屋内走去。
“你放我下来!”
他一面走,一面垂头一口咬住她的嘴唇,与此同时舌头顶开牙关。
一吻过后,他才抬起头。
“你现在,仗着有了我的孩子,敢跟我犟了是不是,啊?”
说完,弯腰将她放在榻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姜迎上他的目光:“告诉你什么?”
宋简双手撑在床榻上,“两年半以前,文华殿外,你是不是流过我们的孩子。”
纪姜怔住,手不自觉地抠在床单上的,慢慢抓紧。
“谁告诉你的……我……”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流产?”
“没有,我们从前没有过孩子……”
“说!”
纪姜有些不明白他在气什么,然而,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分明在颤抖。
“我告诉你,你就能说服你自己原谅我吗?”
纪姜胸口起伏着,“对,一命换一命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去求我父皇放过你,但我父皇不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怀了身孕,那孩子是在文华殿前没的,也许他也有灵性,帮着我,保下了你的性命,可是宋简啊,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不过比如今更难受纠结而已!”
她把他的心看得那么透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明。宋简的眼眶发烫。
她害他满门,他图谋她的家国。但他们也同时痛失骨肉。
第61章 荣寂
宋简的心肉如同被一块滚烫的铁在烫烙。
一命换一命, 何等生死纠缠。
纪姜似乎还想说什么, 然而宋简没有让她吐出声来,一个爱恨情仇尽皆包含的吻压下来, 她柔软的身子往下缩滑,宋简侧过身,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人在情、欲之峰, 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在保护彼此。
纪姜蜷缩起身子, 宋简将背抵在冰凉的墙上。口舌痴缠又不得忘乎所有,渐渐得,宋简在她的口中尝到了一丝眼泪的咸味。他这才松开她。
长发凌乱地贴在纪姜的脸上。
她抿着嘴唇的, 隐隐地在啜泣,宋简埋头望着她微微发红的脸,由着她的哭泣,没有出声, 只是抬起手来,一丝一丝缕开她脸上湿润的碎发。
良久,她终于渐渐地平复下来。只剩肩膀还在清轻轻地抽动。
厚重的宫装退去的这大半年来, 她的骨骼,她的皮肤, 甚至她最本真的灵魂都渐渐呈现在他眼前,这种的真实的柔软在他眼中泛起斑斓的色泽。他疼惜这个女人, 越隐忍心中之爱,她的存在就越发耀目。
“哭够了吗?”
别扭相处的这半年,宋简真的还寻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与她说话。
过去在公主府的那三年, 他从未看见过纪姜脆弱的那一面,她不流泪,也不伤怀。来到她身边以后,纪姜的美才终于生出了裂痕,从而因此有了撩动他真情之力。宋简诚然是个骄傲的人,但人吧,总是有表大之欲的。
“临川,别再哭了。”
宋简犹豫了一时,终于将抚在她耳后的手覆在了她的眼角。
天虽然闷热,但她的眼泪却是凉的。
宋简一点一点拭去纪姜面上的泪痕,纪姜也渐渐地将身子挪近他身旁。
宋简将她的头搂入怀中的。轻声道:“好了,我不会再让这个孩子有事,但是临川,不要犯傻。”
怀中的人背脊一僵。
“宋简。”
她轻声唤他。与此同时口中呼出一口温暖的气来,这阵温热一下在宋简的胸口铺开来他,宋简低头看向她。
“你说”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简仰起头,青灰色的床帐上绣着玉兰花纹的暗花,花瓣的纹路细腻,被宋简眼中的潮气晕染开来,渐渐成糊絮。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一回我都不会再给你任何的机会。”
他的下巴触到纪姜的头顶:“临川,你早该把你自己彻底交给我,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赎给我,我活着,我就要你活着,在我身边活着。”
怀中的人没有再出声。
窗外花影轻摇。繁闹的夏日即将沉寂下来,岁月最动情的时节,万物生灵都在竭尽全力的烧尽最后一丝蓬勃的激情。一切张扬又隐含悲凉的预兆。恰若他说尽的情话。
宋简抱着她,直到她沉沉地睡过去。
方轻轻松开她,起身走到外面。林舒由去熬药去了,院中只有迎绣在洒扫,见宋简出来,忙迎上去道:“爷,临川她……”
宋简回身合上门,平声道:“以后,唤她夫人。”
迎绣一怔,但她也是聪慧的人,明白过来宋简的意思之后忙道:“是,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好夫人。”
宋简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门前。
“晚些我会遣人来护卫,也会从晋王府调几个人过来伺候,这几日,你们照顾好她,不要让她出去。”
“是。”
宋简走出小院,日渐偏西。所有的物样都被拖长,齐刷刷地投向一个方向。
初秋竭力而放的深花奉出了最后的幽香,随着晚来风送送入浅巷。晋王府的马车在巷口等他。
宋简刚要上撵,背后却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宋简回头看,却见一个青衣少年手的摁剑立在他身后。是顾有悔王府的护卫见此,忙道:“保护好宋先生!”
说着,几个人拔刀挡在宋简与顾有悔之间。
“宋简,让他们退下。”
宋简笑了笑:“然后呢,纵你杀我?”
“若我真想杀,你以为你面前这些人挡得住我吗?”
宋简抬手示意护卫让开一条道。
“说吧,你来这里寻我有什么话要说。”
顾有悔将手指的剑往前一指,剑未出鞘,剑鞘的一端却几乎抵在了宋简的鼻尖。
“换一个地方。”
“先生!”
宋简并没有退,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青锋剑。
“为何要换一个地方。”
顾有悔冷声道:“她有孕在身,这一次,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宋简,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我和你来了结。”
“好。如今满城的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若想寻一个安静说话的地方,就跟我走。”
说完,宋简翻身上了马,又点了点一个护卫的肩膀:“把你的马给他。”
两匹马一路朝帝京西郊奔去,大约行出去半个来时辰。宋简终于在一座青园前勒住马头。顾有悔抬头看去,一座灰石砌起来石门映入眼中,门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宋简竟然把他带到宋家的祖陵来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宋简下马,将马系在一棵高耸入云霄的老松旁。
“因为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说完,他回身来,半倚在古松枝干上。“说吧。我听着。”
顾有悔低头望着他,宋简的嘴角擎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四周古木森然,虽是在初秋,却依旧令人背脊发凉。
“怎么不说了。”
宋简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树干,“自从顾仲濂和我父亲改建帝京城之后,西郊的这块地方,就被京中的大家族们圈了个七七八八,都说这里风水庇佑子孙,你们顾家的来祖坟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得见了。”
说着,他往前一指:“顾有悔,我待你们顾家还不算狠,待顾仲濂伏诛,你这个做儿子的,还可亲手葬他入陵园。”
他清淡地吐出着一袭话。顾有悔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诚然,他离开帝京很早,他没有经历过宋子鸣的惨案,他也没有见过宋家上下八十口人被斩于午门血流成河的场景。可是生死为大,在这个阴与阳的交界之处,在生之美好与死之惨烈交叠之处,仇恨反而是隐秘于人间的大悲之下的。
“宋简,自古父债子偿。我……”
“这句话,我从来都不认。”
他一言打断顾有悔的声音:“该偿我宋家的人是顾仲濂,和你无关,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会平我心头之恨半分!”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顾有悔,我知道冤冤相报完结不了,不过,看在你对临川有恩的份上,我还是不想杀你。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顾有悔跳下马来,走到宋简面前。“宋简,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宋简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敢吗?”
对啊,他敢吗?杀他容易,可是,父亲的性命还能救得回来吗?还有,杀了他,他自己要如何去拼起纪姜那颗破碎的心呢。
顾有悔觉得无比颓然。手中的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一怔,继而将拳头越攒越紧。声音也压低下来。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死的。”
宋简突然笑出了声,“当年,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我面前的。钻心之痛,永生难忘。你到提醒了我,或许我该给你一个机会走上文华殿,送顾仲濂最后一程。”
“宋简!你……”
“血债血偿,顾有悔,这可是江湖规矩。”
对啊,这可真公平,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除非经历同样的痛苦和灾难,然而即便人生经历重合,却又因立场的不同而要变成终生的宿敌,顾有悔终于明白纪姜身上那永远如阴影一般随行的悲哀是什么东西了。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握入手中。
天色昏黄,风将遥远的松林吹出了波浪来,灰色的苍穹之下,松涛声里,人与马齐默如谜。顾有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随风而摆的剑穗之上。
“宋简,即便我最后要败给你,我也不能一事不为。眼看父亲受死。我这半生在江湖行走,从未求过任何我人,今日,我也绝不会求你,但我有一句话,你若敢带给纪姜,你就带给她。”
说完,他抬起头来,迎向宋简目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很喜欢她,若接下来的路,我失言不能陪她一直往下走,请她信我心有执念,不要怪我。”
说至此处,他又顿了顿:“至于你,我若有命活下,一会回来找你。”
“好,顾有悔,宋简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两人身后的马不约而同地仰蹄长嘶了一声,嘶鸣声送入松林,被阵阵的松涛声吞没。
一方天地之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惆怅与伤情。
小园中,纪姜抱着薄毯抱膝而坐。迎绣进来唤了她一声夫人。
慈寿宫内,宫人们点起了灯火,许太后跪在观音相前,念过了一百声佛号。
白水河上,余龄弱扶棺立在船头。满身素孝的女人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荒诞的死将热闹结束,也同时剪断荣华之锦,人生漫长寂寞,靠着过去的情意与如今的仇意,还是有办法往下走去。
第62章 功过
七月十八那一日。下了一场极冷的秋雨。晋王的灵柩与余龄弱等人一道度过了白水河, 与此同时, 王沛被楼鼎显送回了帝京城。而此时,河西的军队频繁调动, 距离的帝京已不过百里了。
宋简将晋王府的下人和护卫遣了一大半到纪姜的身边。
小小的一个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迎绣有些不自在。
雨水哗啦啦地在窗外浇,林舒由将一碗药搁在纪姜手边。侧身在纪姜身旁坐下来, 屋内点着灯, 纪姜害喜害得十分厉害,林舒由在室中点着一炉定神的香,香烟袅袅腾在黯淡的光里。
“殿下, 忧虑真的伤身。”
纪姜看向黝黑的药汁,“林舒由,你有没有办法找到顾有悔。”
林舒由叹了一口气,身子往椅背上靠去。
“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 是为当年宋家的惨案平反,刑部牵头再重查当年废太子当年的某逆的案子,顾大人的府邸已经被围了, 现在顾大人在刑部受审,顾有悔……”
“你得让他见我, 宋简如今派人守着这里,我是出不去, 但是,他若肯,还是进得来的。”
林舒由用手背试着汤药的温度, 沉默须臾,继而续了一声叹:“他不来,是不肯让殿下为了他去求宋简。”
纪姜垂下眼来,雨中的风有透骨之寒。
“林舒由,我怕他会为了顾大人拼上性命,这是在帝京,凭一人的武力是无可能成事的,只能赔上自己,你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告诉他,他的事情,我不会求宋简,但我别的法子,兴许能保全顾大人的性命……”
“殿下能有什么法子,这件事情是在刑部议罪的,看似是陈鸿渐牵头,但背后的人是宋简,顾大人不知道答应了宋简什么,听刑部人说,大人全然不抗辩,刑部怎么问,他就怎么认。”
说着,他皱眉坐直身子:“虽然太自某逆之事涉及河西三王,此时不会翻案,但是陷害忠良一罪若是坐实,那必是要杀头的啊。”
纪姜的手指慢慢捏紧,“你不明白,这是在帝京我在这些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是非对错,并不见得像刑律中写得那样清明,政坛各方的势力,相互倾轧,若能寻到其中症结之处,就有可能扭转局势,林舒由,你让他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