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
她含泪唤了他一声。他手指微微一握。
“不要妄图求你求不到的东西。”
纪姜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年没有仿造你的字迹,写下那封信,今日你会放过我吗?”
他在灯下沉默。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当年,如果她不背叛,父亲和宋家的结局会不会比如今要好。在他不问世事,只与公主花前月下的那三年中,宋子鸣主持削藩,用的不是武帝时期的推恩令,也不是如今顾仲濂的制衡之术。他一生坦荡,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地立在青天之下,行大道,强推削收土地,改编王军之令,这的确是落在史官笔头,也要大家赞赏之勇气,可是光无愧于心,令自己一生平步青云,令家族顺遂吗?
再换一个想法,父亲做了自己内心认可的贤臣,但百姓究竟能不能在这一“贤”字当中得到基本的安宁,宋简此时却不能替父亲下这样一个断言。
这些年,他终于沿着一条与父亲不大一样的路,走到了大齐皇朝的权力中心,如果父亲还在世上,看到如今一半鬼魅,一半如人面的宋简,一定会挥起手中的篱杖狠狠打他一顿。但他毕竟比父亲走得顺,他毕竟活了下来。没有人能用一张莫须有的书信要了他的性命。他能。在暗中抗衡顾仲濂,他能拿捏青州,能护好宋府中那些跟着他在世上砥砺消磨的女人,甚至能护住仇人的性命。
他也逐渐看明白,当年父亲主持削藩,为什么会失败。
在大齐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在朝廷与地方,在藩王与藩王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身为内阁首辅,身为皇帝身旁的最亲近的的大臣,若不似顾仲濂那般,在阳光之下做鬼魅,不在暗夜之中燃灯火,是活不过日夜之间的。
不行阳谋,行阴谋。
此时的他,和父亲绝不相同,那和眼前的女人呢。好像,也有什么不同之处。
“你告诉我,当年你若不写那封信,我们宋家,你们朝廷,会给我们宋家,一个什么下场。”
纪姜轻轻翻过手掌,扣握住他的手。
“也许河西九郡关隘大开,北族入我边境,待北方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之后……”
她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纪姜了解宋子鸣,宋简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也许真到了那一天,父亲会自缚于文华殿,亲手断送宋家满门。
第58章 公主
“我回晋王府了。”
他将这个话题避过去。手也试图从她指间抽出去。谁知她却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虎口。
“别走。”
宋简低眼,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小腹上颤抖。
宋简偏头凝向她的眼睛:“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滴泪水滚落她的唇角,顺着唇缝渗进唇齿之间, 她张开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到你父亲曾经所处的地方去吗?我怕你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宋简笑笑:“忧思伤孕。”
说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 一点一掰开她的手指:“你虽然聪慧, 但一个女人的眼睛,怎可看得透男人的前路。再说,就算不归路又怎么样。”
他抬起眼来, “从刑部大牢,到嘉峪的一条路,就已经是不归路了。至于后面的路,临川, 你不是陪着我的吗……”
“宋简,你爱我吗?”
她突然追着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她如供在莲台下的梅花,清隽优雅, 灵透彻悟。
宋简没有回应她。烛火上的暖气带出一阵细碎的薄风,绒动她耳边的碎发。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 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目光下脱身出来, 宋简才得以起身。
爱这个字,从前基于彼此尊贵的身份,他们都羞仿市井民间的小夫妻时常挂在嘴边, 后来,就更不可能再施舍与对方了。可一双慧极的人,明明相互关照对方隐秘的深情,如何不彼此伤情。
宋简往门边走去,沉默地推门。
门辅一开,却迎上了炉旁顾有悔的目光。
他正用筷子挑着药汤上的碎渣。
“气完她了吗?气完她就滚,林师兄好不容易保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不想枉费我师兄的好药。”
说完他端着药走到门边,全然不避他,左肩与宋简狠狠地相撞而过。手中药却端地稳稳当当,一滴都不曾洒。
他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门蹬闭。
屋内流泻出来的灯光一下子收敛进去。
纪姜吓了一跳,还不及抬头,药碗就已经端到了她的眼前。
“喝药。”
顾有悔的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恼气。
纪姜抬手要去接碗,谁知顾有悔又侧身避掉她的手。
“你别动了,就我的手喝吧。迎绣出去置办东西,你喝完了我不费事,端着就出去洗了。”
她没有偏执。就着他的手一口气灌了下去。
顾有悔收回手抬脚就要后院里走。
“顾有悔!”
“做什么。”
他一下站住脚步,猛地又懊恼。一心意难平,洒脱不起来。
“我……有东西想给你。”
“将好,我也有东西想给你,不如我们一起啊。”
说完,他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握紧的手。
纪姜也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一起打开?”
“好。”
纪姜松开手,手掌如同莲花般地展开。不出他的意料,她掌中躺着的是那一枚连接他们生死的芙蓉玉扳指。
“我就知道你要给我这个。但是你想都别想。”
说着,他也摊开了掌心,纪姜低头一看,顾有悔手中躺着的是一枚梨膏糖。
人间很混沌,少年人的真心如同珍珠。
“你要逼我走,我偏不走。你不仅仅是我宿命中的人,你也是我大齐的公主,你是我身为臣民,要拼死守护的女人。”
他说出这句话,似乎也给自己蓬勃而生爱意找到了一个出口。胸口那舒不出来的浊气顺顺着这些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纪姜却无言以对。
她与宋简都是过于复杂的人,面对顾有悔纯粹的心,干净的爱和恨她几乎自惭形秽。
“我……”
“你什么你,纪姜,我兄弟们都说,女人难过时就给她甜的东西吃。你别说话,你吃糖。”
×××
一夜过去。
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慈寿宫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熏入女人华丽的紫锦凤凰纹大袖之中。许太后坐在云母屏风后面。殿中的青瓷盆中放着都巨大的冰块的,白烟从其间腾起,顺着宫人们的扇风直往许太后脸上扑。
殿中还立着内阁几位重臣。为首的顾仲濂立在青瓷盆前面,浓重冷烟浮在他的面上。
王正来却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的,手颤颤巍巍地抠在腰间的革带上。
“求娘娘,饶过小儿王沛吧!”
王正来的身子嘶哑,刑部尚书陈鸿渐和他自少时起的交情,如今他幼子的案子落在自己的手上,私徇不得,情讲不得,看一个在朝廷沉沉浮浮多年的老臣如今被逼到这副模样,心里很是滋味,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顾仲濂一个眼风扫过。一半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王阁老,紫荆关若是被攻破的,我等尚有话为王将军说,然而,命守将弃箭而献关,这是卖国的死罪。”
顾仲濂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像石头一样打在王正来背脊之上。
王沛是他的幼子,他原本是想让他走自己的仕途,在地方上历练之后入京,然后在入阁。谁知道,那混头小子仰慕的却是祖父,威震西北边境,却死于自己反叛部下之手的祖父。在疆场的确可以建功立业,但也着实短命,王正来虽然有心,却最终没有把王沛拧回来。
建功立业就建功立业吧。他实在想不明白,王沛为什么会献关。
“顾大人,太后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王沛自幼受臣父亲教养,一心为国,怎么会做出这种通敌卖国之事呢。”
说着,他又伏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的。
沉闷的声响传遍真个宫室。许太后吐出一口浊气来。隔着屏风看向顾仲濂。顾仲濂的手抠着红檀木的盆架上,一下一下,窸窸窣窣。
不光王正来,事实上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焦虑。
福王“打死”了晋王。这件事是原本是顾仲濂的谋划,事先在晋王的酒中下过毒,一旦血气翻涌则会暴毙而亡。之后福王被拿入府中圈禁,晋王府也被禁军看守,顾仲濂最初谋划是,若青州不反,则顺势贬废福王,收回青州军队与土地,若青州反,则开恩赦免福王,令其戴罪立功,剿灭青州叛军买,只要紫荆关能守住半个来月,则可引河西九郡之军围困青州。
可是谁能想到,具线报,在晋王身死的那一夜,青州将领楼鼎显就已经率兵奔袭了紫荆关,速度之快,就好像一早就做好准备了似的。
然而更要命的是,具前线回报,原本紫荆关鏖战艰难的,却不想青州军中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独身叩关。王沛看见她,竟让所有的人都把箭都停了。结果楼鼎显后来几乎一兵未损就架上了云梯,砍掉了城门上的将旗。
兵不血刃。
楼鼎显的军队过了紫荆关,一路奔袭。地方上虽然也在顾仲濂的安排之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是谁曾想,青州将领恨朝廷纵容福王,坑害晋王性,他们被陆佳的“忠孝节义”
熏染多年,又自尊自己是护佑幼主一路过来忠臣良将,加上宋简这一战早做足了准备,前线杀红了眼,城中粮草接上,地方上寻常的军队,哪里能与之抗衡。眼看这一路,又要杀到白水河了。
“太后娘娘,老臣愿替小儿受死啊!”
“够了!”
许太后厉声呵住了他,压下胸口的起伏:“王沛现在何处。”
陈鸿渐道:“在楼鼎显的军中。青州军要求朝廷七日内送晋王灵柩渡河,否则就杀了王沛。”
许太后冷然一笑:“王阁老,你看看,不是朝廷不念你一门忠良,朝廷现在根本就杀不了他!”
王正来说不出话来。
强兵临于城下,此时的局面和去年冬天何其地相似啊。唯一不同的是,去年的冬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奔赴大雪之中,独自应了整个大齐的劫难。现在呢,许太后的眼眶发红,被她狠心抛出去的女儿,现在就在京城,可是,她还有脸再见她吗?她还有脸逼着身心俱伤,被世人作践入尘埃的女儿,为眼前的风雨飘摇筹谋吗?
“顾仲濂,当如何?啊,你告诉哀家,如今当如何?”
顾仲濂垂下眼来:“河西九郡的军队已经在调动了,朝廷赦免福王,九郡之力并上朝廷在白水河的军力,完全有把我歼灭青州的军队。如今,是要拖住青州军。太后……应该见一见公主殿下。”
“顾仲濂!你给哀家住口!哀家就只有一个女儿,为了大齐的江山安定,已经被你们折磨得遍体鳞伤了,她虽然是公主,但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你们这些男人,啊?献关的献关,推责的推责……”
“太后娘娘!当年娘娘有大义,公主明大义,我大齐江山才得以稳固,万岁的皇权才得以彰显,公主既受万人供养,自当救国家于危难!”
“顾大人,你不要以为你将你的儿子……”
“太后娘娘!”
许太后内心之痛,口不择言,险些就要说出秘辛之言,顾仲濂顾不上君臣之礼,陡然提高声音喝住她。
第59章 执念
其实, 在混乱的局势中求胜求稳, 谁没有一点牺牲呢。
太后被顾仲濂呵得一怔,终垂眼沉默。她一沉默, 殿中的其余人也都跟着沉默下来。王正来老泪纵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被陈鸿渐扶起来后, 垂头忍回泪默默地走到一旁。
顾仲濂道:“诸位大人请先回去。我与太后娘娘详谈之后再议王沛之事。”
众人退过殿门外。顾仲濂伸手亲自闭合殿门。
那日在下雨, 天闷得厉害。殿门一启一和,雨声和光色也都跟着一盛一平。顾仲濂回过身来,望向面前那盏云母屏风。
“一旦白水河被攻破, 青州就兵临池下。许闻邵,青州不灭,你纪家的天下,是坐不稳的, 如今是个困局,但也是剿灭青州唯一的机会,不蹭此时借河西之力, 灭青州,你与万岁, 终究将再受宋家节制,我组出的这个局, 不是为我顾仲濂一人的私欲,为的是大齐,为的是你。”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之音。
顾仲濂心头一痛。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闻邵, 我和青娘唯一的一个孩子,已经把性命交到你女儿手上,她死,我则断子绝孙。你是太后,我无法逼你做什么。”
说着,他垂头笑了笑:“事实上,比起历朝历代其余的皇族,你与你的女儿,已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别说了。”
屏风后来的人声若游丝。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逼你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恨我逼他与纪姜一道……”
“闻邵。”
他唤她的闺名:“你我虽然自幼相识,年少相知,哪怕先帝死后,你我能续前缘,你肯将你这个人给我,却仍怕我会图谋纪家江山,要以吾子性命为筹码逼我为臣,青娘恨了你我一辈子,她可以恨,我没有资格恨你。没有你,我顾仲濂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来,但既然我身为内阁首辅,就必须为大齐皇权的稳固谋划。”
许太后弯腰,双手撑额。宽大的凤凰纹袖子遮蔽了她的脸。
“你如今是冠冕堂皇了,对……对!”
她声音颤抖起来:“你是一心都为了大齐,不惜舍掉子嗣的性命,你是个男人,你肯,我不肯!你说我懦弱也好,说不识大局也罢,我已经断送了我女儿的婚姻,毁了她的一生,我不能亲手把她逼到绝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