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谁教的她的,临川公主猜不出来吗?”
  那声音久违了。是极准音的官话腔调。纪姜在雨中回过身去。
  柳影下先显出一把油伞,握伞的女人手骨纤细,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粉黛不施,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
  “殿下,您都是受奴婢教诲长大的。”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纪姜,直到手中伞覆上纪姜的头顶。
  大雨轰隆隆地砸伞上。
  “你曾经明明教过我,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那些……”
  “纪姜,我教给你的东西,我自己都不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那样的听话,一样一样学得那样的好。其实,当初在青州第一次见你,我也很心疼你,你的确是大齐当之无愧的殿下,也是我用尽心血雕琢的女人,若不是……”
  她说着说着,莫名地笑出了声。
  “纪姜,我后来也有仔细地想过,我恨得不是你,是宋简。他那个人啊,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甚至也对得起你,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他内院里熬油一般的女人。”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与梁有善……”
  “呵,殿下,我是早就告诉过你,有气节的宫女是看不上阉人的,若不是宋简逼得我无家可归,毁尽我的余身,谁会委身给一个太监!”
  她的话声癫狂,在纪姜的记忆里,陆以芳从来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陪伴过她的幼年时光,是她少年时代全部的精神倚靠。就连母后都会在恼怒后失态,失语,只有陆以芳不会。那个时候女君子,甚至在替她受过刑责之后,也会扫平容色替她端茶。
  “你死得早些,或许我就不会这样对宋简。”
  她身子往后一仰,同纪姜之间拉开些距离来。一样的是熟悉容貌的,可当年熟悉之感却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这样可真好,我真是喜欢看你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这些所谓的良善之人,不过是踩着我们这些人的人生在苟延残喘,你以为,你真的很高贵吗?你眼睛干净得太久了纪姜!”
  她陡然提高声音,混着一声闷雷劈入她的耳中。
  “你没有看过宋意然是如何在军营里挣扎的吧,你也没有看过,我为了你这位公主的过错,挨过多少的痛责,你也没有看见,陈锦莲是怎么惨死在宋简面前,更看不见,宋府那些女人!她们是怎么一夜一夜地熬着,熬红了眼睛,熬枯头发!”
  大雨滂沱。
  除此之外,一切都像从前那绵长的夏日午后,她举着书,替她挡着骄阳,挑出女则,女戒中的大公案来,轻声与纪姜行辩。纪姜很少的辨得过她,面前的她广博浩瀚,总是和那些无暇的阳光,融为一体。
  此时,她也几乎融入这场阴暗的雨里。阴阳一体。人至善也是恶极。
  她有一句话是对的。有人活,就一定有人死,有人登高,就一定有人坠落。但这仍然是诡辩。
  “你说的每一样,我都问心有愧。但我这样的人,活着便有亏欠,死了偿不干净。我无畏世上有人恨我,也无畏因果轮回给我报应,我不是你,你教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信,我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无悔。”
  陆以芳听到了她最忍受不了的两个字——无悔。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说这样的话,一生活得鲜血淋淋,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颠沛流离,失去子嗣父母亲人,几乎被揉成了水上浮絮,却还能在人前,坦道:“无悔”二字。
  她是女圣人。她都撕裂了自己,凭什么纪姜还是完整如新瓷。
  “无悔是吗?”
  她逼近了她的脸庞。“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后悔的事情。纪姜,跟不跟我赌,我赌你,今夜姜悔恨至心碎万片……”
  说着,她抬起手来,指向黄洞庭怀中的那个孩子:“纪姜,这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吧。”
  七娘忙道:“黄公公,您快带孩子走!”
  陆以芳摇了摇手:“走吧,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我还能拦得下你们吗,走,黄洞庭,尽管带他走,走得越远,你们殿下的心碎得越彻底。”
  “你什么意思?”
  陆以芳将额前的湿发挽向耳后。
  树枝的阴影鬼魅一样地在她脸上舞动。
  “宋意然去了你的府上,是不是求了你,让你救她的孩子。”
  纪姜的心脏又是猛的一阵绞痛。七娘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殿下……”
  纪姜忍痛抬起头。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以芳仍将伞移近她,由着自己身子全部曝露在雨水中。
  “没什么意思,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救了宋家的孩子,但是纪姜,你要记着,你的孩子,是你亲手杀掉的。”
  “什么……什么……”
  疼痛几乎钻入脑中。她忍不住屈膝蹲了下去。以手撑地才勉强得以不倒。
  陆以芳撑着伞蹲下身来:“纪姜,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宋简把你们那个死在陆庄大火中的孩子安葬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着,她掰起她的下巴:“我告诉你,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死,宋简连他的尸首都寻不到,能拿什么下葬。”
  “你带走了他……”
  “你带走了他吗!他在什么地方!”
  她抓捏住陆以芳的袖口,陆以芳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两个人一道扑跌下去。伞滚到一旁,失去唯一的遮蔽,两个人曝露于雨中,一瞬之间就被淋了个湿透。
  陆以芳全然不在乎。
  她盘膝,用了一个极荒唐的姿势在纪姜面前坐直了身子。
  “你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纪姜,我告诉你,他一直都在你身边。”
  说着,她低头,似乎有些悲悯地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女人。
  “你现在一定很心疼吧。梁有善说,你是个柔韧至极的人,放眼整个大齐,恐怕连宋简都不见得毁得了你,能毁掉你的也许只有你自己。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曾后悔吗?”
  她弯下腰,伸手将那柔软的身子撑起来。
  “你的孩子,就是窦氏的弟弟,我们不薄了,纪姜,我们让他在你和宋简身边,陪伴你们享了那么久的天伦之乐。现在,因该已经成了一滩血肉糊糊了。”
 
 
第108章 燃烧
  五雷轰顶之大恫。
  磅礴大雨不肯给她一丝怜惜。
  陆以芳凝向纪姜的眼睛:“你是聪明, 你以为换出了宋意然的孩子, 李旭林那些人就不敢伤窦氏的弟弟是吧。你以为,凭你一个人, 就可以事事周全,不见血光是吧。公主殿下,在这个世上行阳谋的人, 死的死, 伤的伤,宋家父子如此,顾家父子也如此, 你也注定一样!想见你的儿子,地狱里见去吧。”
  女人同女人执刀剥心,与男人之间的皮肉相割不同。
  那种切入魂魄的削切不在顷刻之间要去人命,却如同蚂蚁啃噬一般, 一点一点地心肉掏弄空掉。
  纪姜张口,却吐不出一丝声音,雨水肆意地往眼耳口鼻里灌去。身子摇摇欲坠。黄洞庭忙唤人过来。
  “来人, 快扶殿下回太后宫中。”
  “不要……”
  “殿下……”
  “七娘,走, 回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而不去的哭腔,七娘不忍心, 忙撑住她道:“殿下,还是回去禀告太后娘娘,再带人回去吧。”
  陆以芳道:“这丫头的话对, 纪姜,一切都晚了。”
  纪姜仰起头来,脖颈上的筋脉颤抖,此时她甚至不敢吞咽,害怕拼尽权力顶起的那一口心气会被咽下。梁有善和陆以芳的用心,她此时是看懂了。将她的孩子送回她的身边,朝夕相伴,又算准了今日她会行这一步,一切都不过是要摧垮她。
  宋简身陷囹圄,弟弟还蒙困文华殿,她若弃避不顾。那大齐这一代,真的要被这些厌恶的虫蚁蛀食个干干净净了。
  心痛难当。
  两次失子,失而复得,却当下又要相别。
  “黄洞庭,把她捆了,关入慎行司。”
  “呵,纪姜,我有何罪?”
  “谋害皇族血脉!”
  “笑话,你的孩子是你自己杀死的。”
  “对,是我自己杀死的,但是,我要你来替我顶罪,陆以芳,和从前一样,公主之过,由奴婢来受,我把你教给母后,我认我自己一个死罪,你顶去吧!”
  “你……你荒唐!”
  “荒唐什么?啊?我大齐的朝廷,千疮百孔,为了天下太平,公主可以为奴,贤臣可以赴死,即便你无罪,杀了你又何妨?你要问公道,一样,跟我去地狱问吧。”
  她少有得说出了这样诛心拆骨的话。陆以芳有些发怔,被人扭按下来也忘了挣扎,喉咙里半晌逼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样做,梁有善是不会放过宋简的。”
  纪姜陡然寒锐了声音:“这样最好,我正好也不想放过他!”
  说完,她看向黄洞庭:“带她走!”
  人被拖走。远去了口中仍在胡言乱语。
  纪姜摁住上下起伏的胸口,漫天大雨迎面浇来,黄洞庭怀中的沛儿,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一声骇人的雷声之后失去了桎梏。顷刻而出。纪姜似乎也寻到了一个恸哭的出口,然而她却不肯让周遭的人看见。
  好在雨太大了,混湮了眼泪。雷声掩去哭声。她连七娘都甩在后面,一路踉跄,却又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要踩实,独自撑伞,向公主府而去。
  **
  府门前的火光已经散去了。
  将近天明,淡淡的灰色从东方天边泛出,雨渐成丝,淅淅沥沥的弥漫眼前。顾有悔满身是血,他握着剑,靠着布满刀剑砍痕的大门怔怔地坐着。
  血腥之气在四周游走。等着雨后的烈日起来,就要蒸腾而去。奈何天仍阴着,血气和亡魂一样,仍捆缚在人间纠缠。
  凤仙花顺着含血的雨水流淌过来,流到门槛前,又被挡住,便在门口积了一层厚厚的艳色。顾有悔轻轻地用剑尖拨翻着这层人间惨艳,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要抽手,却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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