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啊!她真的是临川长公主啊!”
“这个阉人的走狗竟然敢对公主无礼,真该死!”
话声凌乱,李旭林正无措之间,不知何处砸来一块石头,正砸在他的脑门心上,李旭林没有防备,被砸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瞪时傻了眼。
“混蛋!是谁!给我拿下!”
所谓法不能责众,他此时是真切感受到了,纪姜身边旁围绕着帝京的百姓,东厂的人拿着刀也近不得她。混闹的人群被这一块石头激起了波澜,一时之间,乱七八糟的东西朝着李旭林砸去,砸得他慌忙命人上来挡。
“你可真蠢。”
纪姜的声音透过混乱的人声灌入他的耳中:“你知道,梁有善为什么不肯来,而要派你来监刑,残害忠良,罔顾天理到头来,终要横尸于市!”
“你给住口!你们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刁民都抓起来!”
“李大人,人太多了,这个……怎么拿呀……”
“拿不住,就给我杀!见了血,看谁还敢跟着这个女人起哄!”
民怒如滔天怒火,一波一波朝着他们的门面的扑来。东厂的人被眼前阵势给吓住了,手上握着刀,却都在犹豫,不肯先动手。李旭林大喝道:“一帮废物!”
说着,从身旁一个锦衣卫腰间抽出刀来,跳下刑台,朝着面前的一个人就砍了下去。得谁知,刀还未砍下,却听不远处“嗖”的一声飞来一只响箭,猛撞在他的刀面上,力道之大,逼得他一下子松了手。
李旭林还来不及看清楚箭是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又是一箭朝着他飞来,这一箭没有丝毫犹豫,直扑他的眉心,他喉咙里连一声惨叫都还没有发出来,就被射中面门。
真应了那句话,残害忠良,罔顾天理到头来,终要横尸于市!
与此同时,城门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纪姜回头看去,人群后已经依稀可见青州军旗。
身旁传来顾有悔的声音:“你没事吧。”
纪姜侧过身,少年青衫干净,弓箭搭挂在肩。
“你回来拉。”
“回来了。赶得及时不?”
“及时。”
顾有悔明朗笑开:“纪姜,我今天算是知道了,公主就是公主,就算是个没有封号的庶人,你在这些人心中仍然是公主。”
说着,他走到纪姜身后,抬手指她望去。
“ 赵鹏的人控制了城门,梁有善之前指望的孙,刘两家军队,全部被楼鼎显的军队的堵在了白水河对岸,如今知道帝京城这个情景,都不敢有调动。现在兵部瘫痪,除了东厂和锦衣卫之外,整个帝京城无兵可调动,青州的大军现在驻扎城外十里地,楼鼎显带了五百骑兵入城,但现在怕的是引起城中的动荡。”
纪姜凝向那越爱越近的旗帜。
“没事,帝京城和青州不一样,这座城是宋子鸣,顾仲濂两代辅臣的心血。发展至今,无论是市井百姓,还是商贾士卒,都受圣贤教化,不全然是愚昧浅薄之人。只要不践民利,不伤人命,不至于引起动荡。”
“好。接下来怎么做。”
纪姜道:“邓舜宜已经去皇宫了,你与楼鼎显一道过去。我随后就来。”
说着,她走上刑台,亲手替刘恒志等人解了绑。
“委屈各位大人。”
刘恒志颤巍巍地握住纪姜的手,“老臣是从先帝爷登基起就跟在先帝爷身边的人了,自从公主离京之后,老臣日夜有念,不想有生之年的还能再见到公主……老臣实在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喘息了一阵,才颤声接道:“只是公主,大齐百年的基业啊……老臣世代的忠心啊……如今,是不是就要毁于一旦了。”
顾有悔在旁道:“你个老糊涂,除枯枝,长新叶,不好吗?”
刘恒志抬起手来,颤颤地指向他:“你个黄毛小儿懂得什么!你……你们家的顾老大人,还有当年惨死的宋首辅,还有……还有牢中的宋大人,我们哪一个不是拳拳忠心,大齐倒了,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算什么!算什么!”
顾有悔压根不想理他,他理解不了这些人心中的执念。
他一把扯去他们手臂上的绳锁。“你们这些人,就是觉得自己的命轻如红毛,天下姓什么,比泰山都重。结果都是糊涂蛋,自己死就算了,有的时候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子嗣,自己的妻子都送到断头台上……”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也是在说自己父亲,言辞过于激烈了些。
自怔了怔,索性闭了嘴,去替其余人解捆缚去了。
纪姜望了他一眼,对刘恒志道:“大人不要和他计较,赶紧回家去,夫人在府上等着您。”
一句话,让他执拗的骨头一下子软了下来。刘恒志的肩猛得松垮下来,也不知是想起了幼子还是弱妻,眼睛里蒙起了水雾。他颤巍巍地走下刑台,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口中不断的重复着:“好……好……”
谁不念妻儿,谁不贪恋一方暖土。纪姜望着那些佝偻的背影,不禁又想了宋简。
他望着自己的时候,一直温着目光,那份眷恋伴着决绝,是这世间每一个有信念的男人的宿命。一面成全,一面辜负。
“你要去接宋简吗?”
纪姜没有说话。
“欸,你呆什么。”
“算了,先不要去接他,去皇宫吧。”
顾有悔跟上她:“为什么?”
“他在,我怎么狠得下心。”
第117章 尾声(五)
纪姜所行的那一路, 曝露在秋季惨白的日光之下,风把枯萎的树叶, 蛰伏依久的尘埃全部卷起,顺着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面,逃命似的从她身边退却。丽正门前, 刚历经一场砍杀, 血腥气似乎才从皮肉里迸溅出来,陡然经过干净的和炙热的阳光度化,气味竟然不是很熏人。
赵鹏站在门口等她。
丽正门后空场上, 楼鼎显横刀立马停在正中央。他穿着灰褐色军铠,压住马蹄子,反手将刀横放在马背上,亲军递上一张白绢子, 他用马鞭子柄挑扯过来,一把抹去刀面上血,明晃晃的刀面映在日头下面, 又成了另一个炙热的光球。
“临川。我们大人呢。”
楼鼎显在青州带兵很久,对纪姜这个女人的记忆还停留在青州城和白水河旁的陆庄上。那个时候,宋简叫他临川, 府里的人和他也都跟着这么叫。但如今是在帝京城里。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唤出来,还是让赵鹏这些人侧目。
但楼鼎显显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对。
他拼杀惯了, 连平日里行走都是大步流星的,翻身从马上跃下来, 径直走到纪姜面前。
“妈的,我在青州带着,刀都给锈了,之前在涂乡大人遭了那么大的罪,这狗屁朝廷还嫌大人过得好,呵,我们青州的兄弟早就想跟着反了!大人怎么想通的,你……”
他不顾什么礼,逼得近了,纪姜也闻到了他身上的那阵被体温酵出来的血腥气。
邓舜宜从后面赶过来:“楼将军,你在这里等着做什么,文华殿那边要您坐镇呢!”
楼鼎显回头喝道:“又是你这个软脚虫,我来是救我们宋大人的架,要不是他的手令,谁到你们这宫里来受这些阉狗的酸臭气,我等着见我们大人!他人在哪里。”
楼鼎显望了纪姜一眼,纪姜垂着头并没有立即应他的话。
倒是顾有悔和他是一路子的脾气,迎在纪姜前头道:“你给站远些!谁准你这样跟她说话的,等你们大人从刑部大牢里头出来,不打你大棍子。”
“什么,妈的,老子们进城了,这帮东厂的狗还敢拘着他,走,带人跟我迎我们大人去。”
“站住,楼鼎显!”
他被一个女人喝得一愣,马蹄子都跟着绊了一下。这不是当年青州府上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奴婢吗?这会儿是吃了什么东西,养出这样的气焰来了。
楼鼎显回过头。将刀往腰上一挂。
“我是大人手底下的人,什么时候要听你的调遣了。”
顾有悔道:“听你们大人的调遣,你现在还在青州喝大风呢,能把马蹄子压进帝京城来?”
楼鼎显被他说愣了:“什么喝大风,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我说什么,告诉你吧,你收到的手令,是纪姜写的,你还说你不听她的调遣吗?傻愣子!”
“什么?你写的?那……大人呢……”
刀子拉起来,劈下去,顷刻之间就是几条人命,死没死简单明了,但是楼鼎显显然是搞不懂这皇城里的人事手段,一下子有些慌了。眼见着自己数十万的大军,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帝京城,兵部那群办事的就跟化了脓包一样,连个泡都没有鼓起来,他虽然是个粗人,还不至于因此而迟疑,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如今听顾有悔这样一说,吓得他几乎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又是这个女人的数段,要瓮中捉鳖,灭了他的十万大军吗?他想着还在城外十里地生火做饭的军队,不由扬起了马鞭子。
“你这个刁……”
他还没把话说完,却听面前的女人道:“先别慌骂我,我并不是要害宋简。”
“那你为什么要伪造大人的手书!”
纪姜仰起头:“你和你们大人,已经被逼上贼船了,我为贼,你们也得跟着我为贼,想你们大人和你自己都有出路,你只能听我的,成王败寇,翻掉帝京城这里的天和地,我们才活得下来。”
楼鼎显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想不通,自己希望宋简造反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跟着一个弱女子举起的大旗。可是等一下,她从前不是大齐的公主吗?当年,不是她为了所谓大齐的江山天下,才把宋简一门送上绝路的吗?
骨肉屠戮骨肉,信念颠覆信念。
他活得太粗,只能从其中闻到焚烧人肉的肉香,还不能看到切割人情伦理的血腥。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跟着你去逼你们大齐的宫吗?”
“差不多,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她说得很浅淡,秋风把军旗吹动得猎猎作响,她素色的裙摆扬起,呼应着楼鼎显刀柄上的大红穗子,这一红一白相互招摇,诡异得很……“我怎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了。”
楼鼎显一怔,随即又笑了开去,哪里知道越笑越张扬放肆,竟有几分顿悟之时,看脱世间万象的荒唐禅味来。
顾有悔道:“你这个人,得疯病了么。”
楼鼎显道:“混小子,你休放屁,老子是在想,我们大人何等人物,这是要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得,临川什么公主,今儿爷跟你去开刀子,你说砍哪里,爷就砍哪里。若大人出来,要赏我大棍子,我就把你供出去,让你去挨。”
面对一个不知人事变迁,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的粗人。
他的话却莫名得痛快,痛快到纪姜也想让宋简听一听。她隐忍了太久,矜持了太久,她困在花浓宫深,金镀岁月的梦里也太久了。面对宋简,好像必须要抛掉宫廷雅言,浑说一通市井糊涂话,才能扎扎实实,不遮不掩地告诉宋简。
她有多心疼他的这一生。而她这一生,又有多爱他。
***
文华殿前此时正式剑拔弩张的时候。
梁有善才在东厂的人那里听到了李旭林惨死在午门,尸体还被百姓践踏,至今无人去收敛。人正气得发抖,就听人来报,说楼鼎显的人马已经破了帝京城的大门,冲入大齐皇城来了。
“什么!孙刘两家的人马呢!”
“那些人……在白水河就交一次手就吃了憋,不动啊……”
所谓无根之人的权势之路,就是连树倒猢狲散的资格都是没有的。树好歹还有根,倒了之后,枝头的残叶还要在风中呜咽一阵,为他哭一场。然而他如今的处境,却真的只是一根独木,连一片叶子的安慰都寻不到。
他手上还捧着伺候皇帝盥洗的金盆,明晃晃的晃眼睛。
底下的人大多慌了,“督主,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千算万算,不曾算到纪姜竟然真的会纵楼鼎显逼宫。她真的不顾小皇帝的命了吗?
正想着,李娥打帘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梁有善。
“梁公公怎么还站着,万岁爷在唤您呢。”
做奴才伺候人,总要有所求,财路被宋简撬断,党羽也被人杀得杀,流得流。伺候人的这层皮早就没有必要披了。
他将金盆放下。
“把慈寿宫给我围起来。”
“来不及了,督主,邓家的那个小侯爷刚刚就带人把慈寿宫封护起来了!”
“什么!”
外面喧声四起。
“来了呀……来了呀……”
梁有善喝道:“慌什么,让东厂的人全部给我到文华殿来!”
李娥道:“你要做什么。”
梁有善一把推开他:“伺候你们万岁爷归西!”
李娥本就是刚烈的女子,听他这样说,哪里肯放他就这么走了,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敢对万岁爷下手!必被碎尸万段的!”
梁有善随手抄起一把花剪子对着李娥的肩背狠戳去:“那也死得磅礴大气,和这天下的皇帝一道陈尸。”
李娥吃痛松力,黄洞庭见状忙上前来摁住她的伤口,将人楼入怀中。
梁有善道:“你们这对假鸳鸯,也跟着那小皇帝去吧,等咱家伺候完了正主,再来和你们了结。”
“你……”
话未说完,殿外却有人在唤梁有善的名字。
李娥吐出一口气来,对黄洞庭道:“听见没,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