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一大段话,其实祁昀就听到了几个字。
娇娘没事就好。
他站起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却很快就站稳了。
祁明忙过来扶:“二哥,不碍事吧?”
柳氏则道:“不如你坐坐,我抱孩子来给你瞧?”
祁昀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其实还能闻到些许血腥味,但是祁昀却心思安宁。
他想要去看看叶娇,瞧瞧她好不好,可是刚刚生完的妇人最忌讳见风,祁昀就忍了心思,想着等下到了正午再去,哪怕他再想娇娘,也总要顾着娘子的身子。
他又想到刚才那个哭声盖过小黑的孩子,那是自己的儿子,是娇娘千辛万苦生下的……
就是有本事,哭的都这么大声。
莫名的有些骄傲,不过祁昀也没有非要见他:“那孩子留在娇娘身边睡着就好,我不急,等会儿再看就是了。”
如今到了秋日,柳氏也不想要这么早就把孩子抱出来,怕受了凉,听了祁昀这话便点点头:“也好,二郎你正好趁着这时候去休息一下,别累着。”
换个人,怕是不会明白在外面等着的有什么累的。
但是祁昀现在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就知道怕是叶娇生了多久,他就急了多久,瞧这模样似乎恨不得能和叶娇一道使劲儿似的。
祁昀并没有强撑,揉了揉额头,起身准备去一旁的小室里躺躺。
祁明也跟了去,他其实也是半宿没睡,一直帮着撩帘子烧热水,就算没有祁昀那份儿心急,但是力气是出了不少的。
现在祁昀去小室里面躺着,祁明索性也不回自己院子了,用炕桌在软榻中间摆好,祁昀躺左边,他躺右边,囫囵的就睡了过去。
等醒了的时候,外面天已大亮。
祁昀先坐了起来,他昨晚没怎么睡,现在虽然早上睡了一阵,可到底不是寻常的作息,哪怕现在醒过来也是晕晕乎乎的。
迷糊到让他觉得自家娘子生孩子也像是做梦似的。
下意识地就往旁边看,结果,看到的不是叶娇,而是自家三弟。
祁明睁眼时偏巧就对上了祁昀直勾勾的目光。
每次祁昀这么盯着他看的时候,多是祁明做错了事情,已经被二哥吓习惯了的祁家三郎立刻起身,头一句话就是:“二哥,我错了!”
这倒是让祁昀愣了一下:“你错哪儿了?”
祁明没说话,一脸无辜。
其实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但是先认错总没坏处。
好在这次祁昀也没心思追问,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认出这是自家院子的小室,只是还是和祁明确认似的问了句:“娇娘,生了?”
祁明乖乖点头:“嗯。”
祁昀这才确定不是做梦,松了口气,而后瞧见外头天大亮,便想着可以进去瞧瞧,祁明赶忙也打了个滚,从榻上下来跟着。
可刚一开门,就瞧见了外头站着的宋管事。
其实宋管事一早就来了,本是想要来和祁昀商量事情的,结果一来就听说祁家二少奶奶生了小少爷,祁昀现在正睡着没起来,宋管事便没打扰。
偏偏事情又很重要,他不想白跑一趟,就先去书房里等着。
眼瞅着到了中午,宋管事坐不住,就跑到院子来等着了。
宋管事正研究着院子里头的药材花打发时间,瞧见小室门开,立刻快不过来道:“二少爷大喜。”
祁昀脚步顿了顿,对着宋管事回了个礼。
可是他却没问宋管事的来意,而视线看向了外面守着的铁子:“娇娘醒了么?”
铁子摇摇头。
祁昀犹豫了一下,他若进门怕是要吵到叶娇,便把跨出门的脚又给收了回来。
宋管事惯是知道祁昀对叶娇的好,刚刚没说话,现在瞧着有机会,立刻开口:“少爷,我有事儿想和你说说,急事儿。”
祁昀心里记挂着叶娇,可是现在等着也是等着,便对着宋管事道:“进来说吧。”
“是。”
“用过午饭吗?”
“没呢。”何止是午饭,早饭都没吃就来了,宋管事早就肚里空空。
祁明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也饿。
而后祁昀便对着铁子道:“摆饭,简单些就好。”这才侧了下身子,让宋管事进门。
祁明眼巴巴的瞧着祁昀:“二哥,我也想吃。”
祁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行。”刚刚祁明也辛苦了,祁昀不至于吝啬一双筷子。
祁三郎立刻笑了起来,乐颠颠的跑去桌边坐下。
菜上来的很快,祁昀只是吃了两口就撂下筷子,心里有事确实是难以下咽,倒是祁明,吃的开开心心,光是饭就添了两次。
宋管事年纪大了,喝两碗汤就觉得半饱,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的,却不耽误和祁昀说话:“二少爷,之前商队回了信儿,说是已经出关了,路上没遇到什么阻拦,人的话,除了一个护卫病了一阵,其他人都好好的。”
祁昀点点头,让自己心思安定了些,声音也沉稳不少:“这便好,让他们不要断了联系,该说的话说清楚就是了。”
“我记下了。”宋管事声音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个事儿,可能不好今天拿出来说,但是事情发生的急,还要二少爷拿主意才是。”
祁昀拿了个包子递给祁明,眼睛则是看向宋管事:“但讲无妨。”
宋管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咱们酒铺里面的陶罐,有一部分是林家供的,只是我昨儿个听说,林家五郎出了事儿,得了病。”
祁昀微微皱眉,若是寻常病症,宋管事不会拿来跟自己说的:“什么病?”
宋管事瞧了瞧卧房方向,念着里面还有二少奶奶和刚出生的小少爷,脸上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只能模模糊糊的说:“似乎是脏病。”
如今能被称呼为脏病的,多是烟花柳巷里染回来的恶疾。
哪怕不是逛窑子逛出来的,生活作风也很有待考究。
闹得让宋管事都知道,怕是动静不小,祁昀微蹙眉头:“以后他家的罐子不用再采买了,换一家就是。”
宋管事没想到祁昀这么快就下了决定,有些惊讶。
而祁昀神色平静:“他家五郎生病,本与我们的生意无关,可是这样的事情都摁不下去,想来也管不住什么旁的了,这么一闹,林家的名声就败了。贩瓦罐的那么多,没必要牵扯上他们。”
恶症,不同于普通病症。
即使祁昀当初病的要死要活,也没有人说祁家的长短。
但是家里出了这么一个恶疾的,怕是要全家蒙羞,掩盖起来尚恐不及,居然让事情传了出去,估计也不是什么靠谱人家。如今是个重名声的年代,名声坏了,很多路就都堵死了。
祁家和他们本就是生意往来,断了就断了,没什么可犹豫的。
宋管事立刻应了一声,而一旁旁听的祁明则是眨了眨眼睛。
以往祁昀给自己说的,多是书本上的知识,学堂里学的,也只是孔孟之道,但是这活生生的人世间并不是完全能套用书本的,一些为人处世祁明并不清楚。
这会儿听了祁昀和宋管事的话,祁昀的眼睛转了转,似有所得。
可是下一秒,就被祁昀用筷子打了脑袋。
祁三郎有些懵,捂着头看着祁昀。
就见自家二哥淡漠着脸对着自己道:“这些事情你捡着听就是了,莫要全学了去。三郎你以后身在仕途,万事要光明磊落,算计人心只是小道,你要做的不止于此,也就不用学这些。”
可还有半句话,祁昀没说。
官道的沉浮,远比商场来的波诡云谲。
寻常的算计到了官道当中,什么都不算,真正的生死之局祁明还没瞧见过。
可是祁昀却不让他过多接触这些,是为了不把他养歪了。
现在的自家三弟年轻,读书读的为人方正刻板,这样很好,有了一个立身本性才能去对着未来有可能跌宕起伏的朝堂。
而那些为官者的只会,祁昀自问不懂得,也教不会他,那就索性都不管,都不说。
现在只要稳住了他的本心,让自家三郎能方正的长大,日后若是真的能考个举人之身,到时候自然能去拜个官家学堂,到那时再学不迟。
若是早早的就琢磨人情世故,反倒会养歪了根基,妨碍了以后的路。
但这些祁昀一个字都不会告诉祁明,只是淡淡的同他道:“好好吃你的饭,等会儿还要去习字,莫要忘了。”
祁明应了一声,乖巧的扒着碗里的饭,格外专心致志。
宋管事瞧着他们兄弟相处也觉得有趣,声音里则是带了些感慨:“那林五郎说起来还是三少爷的同窗,可如今瞧着这境遇不同,到底还是家教不同。”
祁昀听出了宋管事的奉承之意,只是点点头。
可是祁明的筷子却停了停。
同窗?
似乎,一个月前是有个姓林的说是自己的同窗,要把自己往青楼之地拉扯的,他似乎,就是行五……
突然觉得后背发凉,祁明下意识的道:“幸好……”
幸好没去,幸好当时自己跑得快,幸好义兄帮自己吓跑了林五郎。
不然,现在蒙羞的还不知道是谁家呢!
祁明到底还是年纪小,一想到就阵阵后怕。
祁昀则是瞧了他一眼:“幸好什么?”
祁明立刻道:“没事,我是说,幸好……今天的饭多,不怕不够吃。”说完,祁明就又加了碗饭,哪怕已经饱了,却还是强撑着塞了进去。
他才不会说实话呢。
要是让自家二哥知道,自己差点去了那种地方,就算没真的去,只怕也是要完蛋的。
这种时候,还是命要紧。
宋管事则是笑着道:“三少爷一看就是个好身板,吃得多才能长得壮。”
祁明低着头,瞧着吃得开心,其实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候,铁子在外面喊着:“二少爷,二少奶奶醒了!”
祁昀一听,立刻起身出门,祁明也终于能扔了筷子,准备也出去消消食。
屋里,叶娇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外面天亮了。
屋里有人收拾过,血腥味道已经被淡淡的香味盖住了,而叶娇的身上也清爽了不少,纵然依然觉得腰部以下酸的慌,好在不太疼了。
小人参侧了侧身,感觉又疼起来,便重新躺平,眼睛直直的看着床帐。
能感觉到耳边有人咂么嘴的声音,叶娇扭头看这小襁褓,伸手戳了戳。
他刚才趴在叶娇怀里吃过奶,小东西该是饱了,但是嘴巴依然嘟嘟的,时不时的嘬一下,似乎睡着了还要想着吃。
大概是自己生的,直接吃奶也不怕补大了。
叶娇则是细细的打量他。
这是自己生出来的孩子,肚子里揣了好几个月。
小人参在怀着他的时候和肚子打过招呼,现在终于出来了,也要细细看看,记得样子才好。
母子连心或许是有的,可是最终叶娇还是觉得认清楚脸最重要。
孩子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依然是粉色的,软的很,脸上肉嘟嘟,叶娇看不出像谁,只觉得嘴唇和相公一样。
薄薄的,软软的,很好看。
正盯着瞧,叶娇就看到有人推门进来。
她现在还不能随便动,窗前挡了屏风,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谁,索性叶娇开口问:“谁?”
“是我。”祁昀说着话,就绕过了屏风。
他坐到了床边的竹杌子上,眼睛看着叶娇,并没说话。
叶娇见他不言,自己也不语,由着他瞧。
可是男人瞧着瞧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伸手捂住了眼睛。
叶娇有些奇怪,用手去拉他的手:“相公,你怎么了?”而后声音一顿,“是不是我现在不好看?”
祁昀轻轻用拇指蹭了一下眼睛,便反握住了叶娇的手,眼睛瞧着她:“没,娇娘好看着呢,我刚才……来急得了,沙子迷了眼睛。”
叶娇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祁昀也不问她想做什么,便倾身过去。
而后就感觉到自家娘子的手软软的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呼了两口气。
“还迷眼么?”
祁昀微微低头,而后闭上眼睛:“还有点,娇娘吹吹。”
小人参乖乖的给他吹,格外认真。
等吹好了,根本没迷眼的祁昀坐回到了杌子上,眼睛看向了小娃娃,终于注意到自己还有个儿子:“就是他?”
叶娇也很郑重其事的给祁昀介绍:“对,就是他,咱们儿子。”
祁昀盯着他瞧,倒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却还是道:“是好看的,娇娘辛苦了。”作为父亲他很满意。
而后,祁昀就见叶娇把手伸进襁褓,似乎在摸着什么。
这让祁昀有些好奇:“怎么了?”
叶娇一本正经的回答:“我找找。”找找有没有多余的草啊须须啊的长出来。
要是有,揪掉就是了。
好在除了自带的那个,其他的没有。
终于安心的小人参则是重新提起了起名的事情:“相公,大名你起好了么?”
“就之前说的那字,单名一个策字,小名还没想呢。”
叶娇又戳了戳小娃娃:“小名的话,我瞧他脑袋大,不如叫大头吧。”
祁昀:……
心想着娇娘好不容易生的孩子,这么直接否定似乎不大好,祁昀只能换了个法子。
左右看看,眼睛就看向了窗外。
这孩子出生时,天刚破晓,晨光熹微,朝晖初现,旭日东升。
于是,祁昀道:“若是叫旭宝呢?”
旭宝?
叶娇想了想,在心里念叨了两遍,点了头,脸上带着笑道:“好,挺好听的,相公起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