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胡辫,你会吗?”女子坐在了她的身前,仰着脑袋望着那滴水的气孔。
“不会,不过我会编流云辫。”
“行,就这个吧!”
没有梳子,花柔只能以指当梳,但在拆发、梳发时,她发现这女子的头发都锈住结团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三年了。”
“什么?”花柔被答案吓了一跳。
“很久了,对不对?”女子看着气孔,脸上没有苦色也没有了怨恨。
“那你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不知道。”
花柔再一次惊讶:“刑堂不是惩戒门人的地方吗?每一次惩罚不都有时限的吗?”
“那不一定,基本上进了苦牢的人,就别想再出去了。当然,你不一样,她只是把你丢进来关几天,三天撑过了,你就会被接出去,还会得到……嘉奖。”
“嘉奖?”
“对啊!”女子转头看向花柔,竟对她笑道:“别看你进了苦牢,但……得失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得失?什么得失?你为什么知道这些?”花柔充满了疑问。
女子的笑容里泛起苦涩:“因为,我以前就是毒房的人!”
“啊?”
“我是被你师父,也就是毒房的主管亲手关进这里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花柔摇了摇头。
女子伸手指向了对面的牢房:“你觉得她们可怜吗?”
花柔立刻点头。
女子的嘴巴撇了一下,似乎是嫌弃,她转了回去看着那气孔不说话,花柔见她不吭声,就默默地继续为她梳头发。
“你听好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低声道:“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犯了错……是犯了大错的,我也不例外。”
花柔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梳:“你,犯了什么错?”
“我杀了人。”
花柔身子僵住。
“她总是欺负我,我忍了她很久,真的很久,但是,我忍不了了,她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都没还过手,可是她居然骂我是野种,骂我娘是巷中妓,我……就杀了她!”
花柔感受着女子身体的颤动,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激动是因为心里的恨意还是因为后悔。
“你……后悔吗?”
“如果我知道,会被这样关着的话……我一定不会杀了她,但现在……”女子哂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我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一滴泪从女子的眼里落下,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一条洁净之路。
花柔深吸一口气,继续轻轻地给女子梳头,编发。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安慰的话,希冀的话,咒骂的话,不管是什么,在此刻,在这个苦牢里只会苍白无力。
花柔沉默着,将女子的发抚平,编花,扎好,而后看着编好的流云辫,她忍不住地一摸再摸。
“你喜欢这样的发辫?”
花柔的眼睛湿润了:“嗯,小时候每到生辰,我娘就会给我编这样的辫子,大了反而不辫了,我挺想的。”
“那我现在一定很好看。”女子摸了摸发辫:“可惜没有镜子,我看不到。”
花柔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安慰,而女子似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已经默默地爬进了那片黑暗中,连个谢谢都没有。
花柔看着女子露在黑暗外的那一只脚,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闭上了双眼。
娘,爹,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了热乎劲儿呢?
气孔处,水流突然变大了些,很快沙沙的雨声飘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气。
入夜落雨,雨比白天大了许多……
一夜的雨,苦牢里气温越来越低。
蜷缩迷糊的花柔被冻醒后不得不起身跺脚来取暖,却在抬眸间,发现昏暗里有什么在眼前晃。
花柔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随即一边冲向前方,一边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绳子还在晃,那女子显然是才上吊的。
花柔情急之下扑上去,双手抱着女子的腿直往上送,避免她被勒死不说,口中更是大声呼救,希冀着有人来帮忙。
“你放开我!让我死!”裤腰带勒不住脖颈儿,女子不得不伸手抓着它,一边试图挣扎出双腿,一边强调:“让我死!我要解脱……”
“你胡说什么呢?”花柔气急败坏:“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你爹娘给你的命吗?”说着她扭头继续呼叫:“快来人啊!”
“什么叫随便?你告诉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里暗无天日,永无未来!”
“你别这么说!活着总还有希望出去的!”
“没有!根本就没有希望!”女子的声音带着悲凉:“我只能永远待在这片昏暗里!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零二十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二个日夜,我真的绝望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痛苦的眼泪,它滴答着悲伤,滴答着生命里没有希望。
“不,你不能绝望,如果……”花柔灵机一动:“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会得到师父的嘉奖,我会求她放你出去的!”
“真的?”女子的声音有了一丝生气,双腿也不在挣扎。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我说过,你不要胡乱给别人希望,那会让人更绝望。”
“你不是已经绝望了吗?那就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一次机会,看看会不会有所改变?”
女子沉默了,那一瞬间花柔觉得看到了她求生的意念,但转瞬她听到了女子否决的声音:“别做梦了,她不会答应的。”
“没试过怎么知道?”花柔激动地大喊:“你又不是她!谁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啊!”
空气再一次寂静下来,花柔倔强地抱着女子的双腿努力往上举,哪怕她手酸腰痛也不敢放松分毫,她期待的看着那女子,一遍遍地重复:“试试好不好?我们一起试试好不好?”
女子终于把头从腰带里撤了出来:“放我下来吧!”
花柔看她不寻死了,立刻松开双腿,女子落地,一张布满泪痕的脸清晰得对着花柔的双眸:“如果……我真得能出去,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她说的很慢,且带着哽咽,但字句却十分有力,充盈着她的赌与最后的期望。
“我不需要你的命。我只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
女子眨眨眼:“你,叫花柔对吗?”
“嗯。”
“我叫玉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我……没有姓氏。”
花柔闻言伸手拉上了玉儿的手:“相信我,你会出去的。”
第100章 别叫我师父!
“你在干嘛?”
花柔不解地看着一直在牢房里转圈的玉儿,从早上醒来,她就在转,转到了日上三竿也未停歇。
“我害怕,我……紧张。”玉儿的声音带着颤音,一双手更是止不住的哆嗦。
“害怕?”花柔有点懵。
“你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她一会儿就会来接你了。”
“哦,我说你害怕什么。”花柔起身来到玉儿身边拉上了她的手:“别怕,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玉儿的眼里闪过希冀之光,而花柔却歪着脑袋,口中念念:“奇怪,这几天子琪和子画怎么没再来毒罚我们?”
“你难道还希望她们来吗?”玉儿话音刚落,唐九儿从石门而入,玉儿抽手就躲进了阴影里。
唐九儿板着脸伸手把牢房的门打开:“出来吧!”
花柔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你不想出来?”
“想。”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
花柔扭头看了眼黑暗中的玉儿:“师父,请您放她出去吧!”
唐九儿沉默地看着花柔,几秒后才出声:“你凭什么要求我放了她?”
花柔略一沉吟,抿唇道:“凭每个人都会犯错,凭她还可以改过自新,凭大家都……心怀善念。”
唐九儿打量着花柔:“你可知道她应何被关在这里?”
“我知道,她……杀了人,她是不对,但是她已经被关了三年了,也许您觉得这样是对的,可是如果她可以改过自新的话,您把她关在这里,不是让一个人再没了向善的机会了吗?”
唐九儿此时向前两步,走进牢中,站在花柔的面前:“你知道为别人开口意味着什么吗?”
花柔摇了摇脑袋。
唐九儿伸手指向花柔背后的黑暗:“意味着这个人如果以后再做恶,那就是你的恶!”
花柔身子微微一颤,继而咬唇道:“她如果做了善事,那也就是我的善,对吗?”
唐九儿的眼神犀利如刀,她盯了花柔一声不吭,而花柔也看着她,没有畏惧,没有气馁,甚至她的脊背越挺越直,她的眼神也越发的坚定。
片刻后,唐九儿横跨一步,看向那片阴影:“你听到了吗?她居然认为你出来后会一心向善。”
“我会!”玉儿冲出了黑暗,“扑通”一声跪地:“我可以的师父,我……”
“别叫我师父!”唐九儿的眼神不仅冷漠还有疏离:“你进来时我就说过,我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再是我毒房的弟子,即使我可能会放你出去,我们也再不是师徒。”
玉儿的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人匍匐于地,卑微如蚁:“毒主,我真的会改过自新,真的……不会再杀人了,我发誓!”
唐九儿此时斜眼看向花柔:“你确定要救她?”
花柔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好,我答应你,现在,你先单独随我来。”唐九儿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花柔没有立刻跟出去,而是伸手将玉儿拉起来,并捏了捏她的手,冲她微微一笑,而后才走出牢门。
玉儿愣愣地看着她们出去后,先是破涕为笑,随即抱着牢门大哭起来—她终于要出去了。
“谢谢师父您给玉儿机会……”
花柔站在草坪上冲唐九儿致谢,只是话没说完就被唐九儿冷冷地打断了:“我不是给她机会,我只看在你的份上,为了你那句‘心怀善念’,但结果会怎样,与我无关,只与你有关。”
“我相信她。”
唐九儿抬手示意花柔别再说玉儿:“行了,我叫你出来不是说她的。现在有两件事,你听清楚。
“师父请讲。“
“第一,因为你的表现,你未来所学会和子琪她们有所不同,这是你选择的结果,不必惊讶;第二……”
唐九儿拿出一桶香来递给花柔:“以后,每晚入睡时,将此香点了,子夜时分你独自来我房间修习,此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告知。”
“是,师父。”花柔将香接过,收进了袖袋里。
唐九儿此时竟然伸手拍了拍花柔的肩膀:“师父希望你永远记住你的‘心怀善念’。”
花柔一愣,点了点头:“我会的。”
她没有提及这次测试的事,也没有去问子琪子画毒罚的事,但是在唐九儿转身要离开时她追了一步:“师父!”
唐九儿回头看着她。
花柔鼓足了勇气:“师父,苦牢里的人……”
“花柔,善意固然好,但也不能失去锋芒,更不能没有边界!”
唐九儿的眼神充满了告诫:“我同意放玉儿出来,是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每一个决定的得失,而你,并不是救世的神,你更没有资格再去要求更多。”
唐九儿说完一甩袖子大步离去,留下花柔一人站在原地,许久后才回了苦牢将玉儿带了出来。
三年未出苦牢,当玉儿踩踏上那草坪时,她的神情份外激动,她会看着花草微笑,会伸手触摸沿途的树木,而当她同花柔一起走出刑堂,看到熟悉的甬道,院落时,她深吸了一口气。
“活着,真好。”
花柔沉默着看着玉儿欣喜的背影,脑袋里回想的全部是唐九儿的话。
……
玉儿沐浴更衣重新倒持之后,不再颓废苦怨,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对新生活的珍惜与贪恋。
“你先和我住吧,师父说她不会再收你为徒,但你可以先在毒房打打杂,等过阵子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好!”玉儿正点头,屋门推开,琳琳抱着几本书入内。
玉儿非常自觉地退去一边自己铺床。
“花柔,这是我在外门时所学,你应该没接触过,送给你吧!可以看看,有用的。”
“谢谢你!”
琳琳将《针穴丹典》两册和《毒解谱》三册放在了桌上:“别说什么谢谢,之前很多时候,我都没有出手帮你……”
花柔拉着琳琳的手:“你有你的难处,我心里清楚,何况你还给了我们解药呢!”
“应该的!”
“对了,这么热的天,怎么你们东厢的门窗全关着,也不怕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