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她又做了个梦。
这一个梦中,女人在向她忏悔。
女人脸上充满做了错事后的局促不安,她小心翼翼望了她一眼便低下头,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说:“我当初也是没有办法,他被判了无期,那个家一点希望都看不到,我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我不想就这么断送自己的一生。”
她嘴唇嗫嚅着,犹豫着说:“你别怪我狠心,人都是自私的,我不能不为自己考虑。我是一个坏母亲,我对不起你,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那种情况,我真的是身不由己。但凡他只关五年十年,我都愿意带着你一起等他出来的……”
说到这里,女人悲从中来,竟啜泣起来。
那声音不大,却有些撕心裂肺的意味。
谢周易心情沉郁,听得烦闷极了,眉头锁起来,她正要开口说点什么,额头被轻抚着,于是脱离了梦境。
外面的黑已经淡了,泛白的光线透过窗幔照进来,房间里呈现浅浅的灰色。
谢周易撞进了周远温暖的目光中,她愣了一下,主动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他。
周远哄孩子般的语气:“做噩梦了?”
谢周易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抵在他怀里不说话。
周远一下一下轻拍她背脊,以作抚慰。
出门上班时雨还未停,天空阴沉得要命,团团乌云蓄足了水,欲要一次下个够。
周远先把车开到谢周易公司楼下,他转过头,漆黑的眸子里布满担忧,问:“真的不要我和你一起?”
谢周易解开安全带,从手提包中取出工作牌戴上,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我和他单独谈比较好。没事的,你相信我。”
第48章 48
今晨那个梦大抵是谢周易过往试着放下怨艾时的心迹, 不过在虚无世界中,借由女人的嘴说了出来。
这世上从一而终的爱人本来就少, 矢志不渝的爱情更是少之又少,而要心甘情愿承担另一半造就的苦果, 可以说万分难得了。
若女人当初选择负起责任,那么现在无论谁谈起她时都会褒奖她是个好女人,语气中一定还会带着些可怜的意味。
做别人眼中可怜的好女人和别人眼中可恨的坏女人,到底哪种比较好?
这是谢周易被挤在早高峰电梯角落时想的问题。
她没有得出结论,也许好与坏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一到公司,谢周易就被老大叫去办公室,简短的会议后她把领到手的任务安排下去, 小团队忙碌起来,中午大家都是一边吃外卖一边干活。
谢周易是专业的人,即便心事重重, 但一开始工作,她就能抛开杂念, 十二分投入。
反倒是邱燃心悬在空中, 总有些磨人的感觉。
他不清楚她昨晚看清了没有?又认得出来吗?
还有他摸不透谢周易的虚实。
邱燃始终不明白, 当初唐可心那句“姐弟相认”她是否听进心里?
若是入了心,她可以称得上实力派演员了,未露丝毫破绽, 害他白白提心吊胆了一场。
若是没入心也说不过去,她当初给出了惊讶的第一反应,之后却不好奇也不怀疑, 平静得像一粒石子丢进深海那样掀不起任何波澜,并不寻常。
邱燃此刻的忐忑一点不比大学那年少,他昨晚前半夜无眠,黑暗中反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他和谢周易的缘分,明面上感慨太巧,其实只有五分天定,暗地里还有邱燃的五分人为。
高三那年灯会初见后,邱燃为了确定某些事实,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考到A大,后来也如了他的心愿。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未想过天下再结实的墙,也留了透风的缝。
先是周远探究他有何目的,又有裴灵每每见面时阴阳怪气又饱含深意的冷笑,最后唐可心一语中的。
他有私心不假,这份私心没掺杂一星半点恶意,也准备藏一辈子。
就好像一根扎进手指的小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
邱燃哪里想过有眼尖的人拿了针要挑出这刺。
挑刺只有一时的疼,挑出来后便舒坦了。
秘密不是刺,挑穿后带来的伤害是绵长的,邱燃自问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他面无表情敲着代码,心情也乌云压顶似的,不知盼天晴和一个侥幸,还是迎接雨变成雪,在白茫茫中彻底湮没,或者在白茫茫中彻底暴露。
整整一天,邱燃心绪不宁,结果工作上居然也没出岔子。
到了晚上十点下班的时候,谢周易都没提昨晚的事,他暗暗猜测,说不定是自己太心虚才草木皆兵的。
她怎么可能认出来呢?毕竟多年前她尚在襁褓中。
心头一松的同时又想赶紧离开谢周易视线,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刚把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里,桌上手机屏幕显示一条短信。
学姐:“等我两分钟,我有事问你。”
邱燃心中咯噔一跳。
窗外天空黑压压的,风雨大作,不是静夜。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过得分外缓慢,等到谢周易拿起包起身了,邱燃也站起来。
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冷橘色的光,这会儿无人光顾,营业员百无聊赖低头玩手机。
他们进去的瞬间,她给出职业反应,迅速放下手机笑着友好招呼道“欢迎光临。”
两人只是想就近找个说话的地方,随意买了点关东煮,到最末排货架后空荡荡的用餐区坐下来聊。
店里播着时下流行的歌曲,歌手动听的嗓音恰如其分地为他们打了掩护。
谢周易从手机相册里调出最新拍的那张照片,递给邱燃。
邱燃一眼就明白,她昨晚看清楚了,也认出来了。
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反而定住了,因为已经沉到了底。
谢周易注视着邱燃,观察他的表情,她看见他右眼皮急促跳动几下,满脸郁色。
谢周易说:“我本来不想冒昧找你,让你为难。”
邱燃听懂她的意思了,一直以来的困惑有了答案。
他抬头瞧她,灯下她皮肤更显得白,眼睛更显得清澈。
她的眼睛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也是最熟悉的。
他有时对着镜子时看到自己的眼睛就会想到她。
“你想问我什么?”邱燃猛吸了一口气,拿了主意,决定不逃避。
他直接的态度倒使得谢周易怔了一下,然后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很早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坦言道。
已经开了头,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不用谢周易问,邱燃接着讲下去。
这是一个比较俗套的故事。
女人跟了另一个男人后,次年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最初的浓情蜜意逐渐被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销蚀,不顺心的时候免不了争吵两句。
有一次吵得厉害,男人口不择言,他牢牢记着她抛家弃女的罪名,没良心拿出来攻击。
这种话说了第一次,此后就有无数次。
刚开始还会避着邱燃,被邱燃不小心听到之后,便无所顾忌了。
有段时间,邱燃经常见母亲抹泪。
那会儿他小,不懂他们话里真正的意思,便天真地问:“为什么不把姐姐接回家?”
他挺想要一个姐姐的,因为好伙伴的姐姐经常给他们买糖果吃,他可羡慕了。
母亲听了他的话,泪落得更凶了,哽咽着告诉他,不要在爸爸面前说这种话。
后来邱燃稍稍大了一点,懂得意思了,悄悄问母亲关于姐姐的事,可惜她也知之不多,只晓得她的名字,还有熟人捎来的她被有钱人家收养的消息。
每次母亲带他去买衣服时,都要看看女孩的裙子。有时售货员以为她要买,便热心问她女儿多少岁了,她总会露出悲伤的神情。
父亲的脾气时好时坏,犯浑的时候戳母亲脊梁骨。
虽然女人对于谢周易来说是坏妈妈,在邱燃眼里却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邱燃更大一些了,正是叛逆的时候,看不惯她总受这份气,让她离婚。
“哪有孩子劝自己父母离婚的?”她惊讶着嗔怪。
“爸爸对你又不好,看你们吵架我都替你觉得累。”邱燃认真说。
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妈妈已经让女儿没有了妈妈,不能再让儿子也没有妈妈。”
邱燃表示:“你们离婚的话,我跟你在一起。”
母亲眼睛湿了,却没有说话。
再后来邱燃上了高中,才发现父母并没有领结婚证,大概是由于她之前那段婚姻没有解除的缘故。
他这才明白,她离开家,是带不走他的。
邱燃望着谢周易,不大自在:“我也不是要为妈妈辩解什么,她做错了事,这些年都在遭受良心的惩罚,她过得不痛快。”
谢周易感到意外,将女人钉在耻辱柱上的,反而是给她勇气逃跑的人。她孤注一掷跟着他远走高飞,日后却成了他伤她的利刃。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是很难过,也没有觉得舒坦,心情像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谢周易将头扭向了窗外,心想,这雨下得真是漫长啊。
邱燃的故事还有下半部分。
下半部分是他一个人的私念。
一切源于他和她百分之五十的天定缘分。
高三国庆节去了古镇玩耍,好友兴冲冲将他和漂亮小姐姐的合影展示给大伙儿看,有人瞧出端倪,指出她与邱燃眼睛神似,玩笑道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姐姐这样的存在令他心中悸动,忍住了不看屏幕中的陌生女孩,以一句自己是独生子打发了他们。
他看起来淡定,那不过是欲盖弥彰。
旅游结束后,好友整理了此次出行的照片上传到网络上,邱燃心中一动,点进去瞧,浏览到有她的那一张停下来。
她的美并不凛然,是那种用细笔精心描绘出来的不露痕迹的漂亮。
皮肤玉白,五官每一处都是生动的,特别是那双眼睛,明净得像六七月澄澈的天。
邱燃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睛,刚开始只觉得的确如朋友们所说那般神似,多看了一阵子,他竟移不开目光了,心底滋生出奇怪的亲切感。
他胡思乱想,她会不会真的是自己那位姐姐呢?他的姐姐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应该遗传到母亲的美貌了吧?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一系列的问题萦绕心中,邱燃不可避免对姐姐产生向往,且一发不可收拾。
那年春节灯会偶遇谢周易本人,她的形象不再隔山隔水,更真实更立体,那双眼睛晶莹剔透,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指引。
邱燃知道周远就读于A大计算机学院,他猜想他们可能是大学校园情侣,刚好他的成绩也拔尖,为了证实自己的感应正确与否,他高考后填报A大。
很容易就证实了。
邱燃几乎在知道她叫谢周易的那一刻,就肯定她是他姐姐。
相像的眼睛,天生的熟悉感,除去姓氏的相同名字,还有不谦虚的说,他们都长了一颗极聪明的脑袋,重重叠合,不是她还能是谁?
邱燃当然没想过演一出姐弟相认的狗血戏码。
他看她如今有富贵的家庭背景,有知心体贴的恋人,前程也是繁花似锦,替母亲松口气。
多年来她内心深处担忧着的女儿,生活得相当不错。
校园里不缺谢周易的话题,邱燃也和她接触过几次,越了解她,越喜欢她。
没有欲念的那种喜欢。
由此邱燃便多了些想法,他想待在能看见她的周边环境,默默关注她,好像这样做能减轻母亲的一些罪过一般。
所以他也研究视觉算法,和她产生专业上的联系。也正是这一个选择,才让他们现在成了工作伙伴。
他以后还能看着她结婚,看着她生孩子。等到母亲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才这样告诉她:
“我找到姐姐了,她像你年轻时一样漂亮,她的爱人很疼她,她的孩子和她一样也是世界名校高材生,是很优秀的年轻人……”
邱燃想得长远,母亲一生愧疚,他希望她最后的那一刻能心安。
这是他在不打扰谢周易生活的前提下,作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体谅。
可结果他弄巧成拙,反而造成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邱燃坦白完所有,心脏紧绷着,他为了缓解紧张,吃了颗已经凉透心的鱼丸,却适得其反,冷了的油腻在喉咙里,越发不舒服。
他又喝了口水勉强压下这份腻,对谢周易说:“对不起。虽然这样的发展非我所想,但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你觉得看到我心里不舒服,我会提出辞职。”
谢周易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他分毫,何况她是个感情饱满顶柔软的人,当邱燃讲出他要对他母亲说的那番话的时候,她的心仿佛泡在柠檬醋里,有苦又酸。
她摇了摇头,望进邱燃充满歉意的眼睛里,递给他一个真心的笑容:“我是这么公私不分的人吗?”
这句玩笑话一下子轻松了氛围。
“显然你不是。”邱燃背脊不再那么挺直。
谢周易和邱燃的初衷一样。他证实自己感应是否正确,她证实自己她没有认错人。
昨晚的女人就是照片中的女人,照片中的女人就是邱燃的妈妈。
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不让困扰折磨自己,也免了他为此不安。
眼前的雾拨开了,谢周易心里变得安宁。
这时她脑中浮现出戴悦的样子,她温柔的妈妈挂着笑,似乎是在赞许她做得好。
曾经谢周易对女人抛弃她耿耿于怀的时候,戴悦给她讲了《边城浪子》的故事。她把傅红雪得到的一句教诲说给她听——
“仇恨就像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仇恨愈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那时是初春,连日阴雨后天空放晴,她们坐在后院的梅花树下晒太阳。
和煦日光将谢周易的小脸蛋照得粉红,戴悦含笑对她道:“妈妈希望你每天都快乐,希望你心中只有爱,没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