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忍住扇他耳光的冲动,屏息问:“你怎么知道的?”
“翻墙啊,你上那个意大利摄影师大卫的ins看,你们的那组照片底下,还有在米国见过叶旌发病模样的老美留言,一看就知道了。”
果然,是邱礼源干的。
苏萤冷笑,一把推开了靠在身侧的男人。
毫无戒备的邱礼源重心一歪,险些摔进路边草丛,勉强站稳了,一眼正看见苏萤大衣下露出的纤细脚踝,鼻尖前还有刚刚贴近时的少女芬芳,顿时方寸一乱,不经大脑思考地从身后搂住她。
苏萤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马路上胡来,抬脚就重重踩上他的鞋面。
邱礼源吃痛,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恶向胆边生,俯身就要强行亲吻苏萤。
混合着酒气的粗喘和他口中絮絮不止的胡言乱语,逼得苏萤顾不上留情,弯起手肘以关节重重地捶向他的下腹。
邱礼源闷哼了一声,向后酿跄,捂着腹部在地上□□。
路灯将苏萤的身影拉得老长,阴影将邱礼源盖住,而她背着光,声音里寒得刺骨:“叶旌是怎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最后警告你一次,邱礼源,你最好停止侵犯个人隐私,否则算上之前在活动中心的骚扰,我们法院见!”
说完,苏萤转身的瞬间,那个厌恶至极的眼神,完完全全地落入邱礼源的眼中。
从片刻之前开始就一直处于非正常状态的大脑终于闪过一丝清明,邱礼源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对自己最真实的认知:这个女人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唾弃他。
第39章 第39宠
从楠大去叶旌家, 乘公交格外不便,车从繁华的大学城驶出,一路之上万家灯火。
车上人不多, 非常安静, 苏萤坐在最后排, 那正是每次叶旌与她同行时最爱坐的位置, 对着窗外灯火怔怔出神的她, 并没有留心到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公交的私家车。
被邱礼源激怒的情绪,在漫长的车程中终于逐渐平息。
苏萤给林锦锦发了条微信【是邱礼源。】然后又凭记忆, 把在他手机上看见的那段乱序的用户名也发了过去。
林锦锦很快就回了过来:【收到!】
公交正行驶在高架桥上, 四周环绕桥身的灯火绚烂,城市的霓虹安静里带着烟火气, 这是苏萤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她曾无数次地想, 有朝一日赚了钱,生活不再捉襟见肘,要在这城市最高的大楼买一间房,北边临江听风,南边正对满城烟火。
这样想着,她拍了一张亮着灯的住宅大厦,发给叶旌。
【等C&R的报酬拿到了,我们搬到这里好不好?】
那个“们”字,她盯了好久,删了又打, 打了又删,终究还是原样发了出去。
到叶家别墅的街道那一站,车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苏萤跳下车,拉起围巾裹住半张脸,余光里觉得街口有人影闪过,可她回头去看,那里分明只有路灯清冷,空空荡荡。
出乎苏萤意料的是,穆然竟然在家中。
见到苏萤,穆然似乎并不意外,吩咐云姨倒了茶,观赏书房的门,招呼苏萤坐在自己手侧,才缓缓开口:“事情罗姜告诉我了。小旌不在家。”
……竟然也不在家。
叶旌虽然好说话,和什么人都可以迅速打成一片,但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在外面瞎逛,比起玩闹他更喜欢跟苏萤两个人呆在阳台,她画图,他敲代码,或是干脆两个人一起看书。所以他平素爱去的地方两只手数的过来,而苏萤已经都找过了,都不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知道她在找自己,并且刻意在回避。
这个幼稚鬼……苏萤想。
穆然依旧化着精致的妆,锈红的唇膏不减气场,可再怎么精致,眉眼之间疲倦的痕迹也掩藏不住,她显然并没有休息好,而且同样心事重重。
“您别太担心,他可能只是需要点时间整理情绪。”苏萤把自己给叶旌发消息,而他一直在的情况也一并告诉了穆然。
穆然闭上眼,胸口起伏,许久,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终究不舍得让你担心。”
苏萤抚摸着手机背,像是那里有她的慰藉。
“阿姨,从前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去哪里?”
穆然有些尴尬,如果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去哪儿愿意告诉她,那么当年的叶旌压根就不会得那样得病。对这个继承了她的艺术细胞,甚至比她更加敏锐的儿子,她也好,叶儒也很好,作为父母都了解得太少,亲近得更少。
“叶旌十二岁出国之前,我和他爸忙于工作,云姨持家,他都是自己生活,喜怒哀乐从来也不和我说。”穆然边说边起身,从书柜最便利的地方取出一本精装的册子来,“回国内来读书的这几年,他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就算你冲他发火,也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听不见响。我居然会以为,这是因为他一切顺遂,没什么值得不高兴。”
“这世上哪有人会真的无忧无虑,只不过是藏在心底,不愿让亲友担心。”
“你说的对。”穆然把册子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有些年代感的相册了,缎面金箔线,苏萤家也曾有过类似的册子,只是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她在没往里面添过新照片。
翻开的第一页,就是个白嫩的大头小子,刚出生不久,头发绒绒的还是胎毛模样,眼睛只往上下方向长似的,又大又圆,放在现在多半要被疑心是P图。
看见幼年的叶旌,苏萤的神色缓和下来,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小旌早产,刚出生的时候干瘪瘦小,我都没答应人给他拍照。”穆然显然也因为这张讨喜的旧照而愉悦了一些,“这是满月照的,好看多了。”
未来,他的孩子也会是这个模样吧?
苏萤胡乱想着,一边往后翻,相册里的叶旌一点点长大,白皙的肌肤,黑亮的大眼睛,从单眼皮到渐渐露出桃花眼的端倪,从笑得一脸稚气,到眼神里渐渐有了潜藏的东西。
感谢世上有照片这种东西,让人能把错过的岁月找回一二。
不过,也许是因为叶家夫妇太忙,没有太多机会陪伴叶旌,照片里亲子三人一同出镜的次数少得可怜,一多半的画面里都只有小小的一抹身影——画画一个人,看蚂蚁一个人,就连爬树也是一个人。
“大多是云姨拍的,”穆然低声说,“我和老叶都很少在家。”
“他看起来很寂寞。”苏萤说。
怎么可能不寂寞呢?小小的个头,套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细胳膊细腿,十张照片有五六张都是背对着镜头,显然并不想配合云姨拍照。
画面那么大,背影那么小,孤孤单单地做着本该与父母、玩伴一起做的事。即使看不见正脸,也能想象得出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面无表情的寂寞。
正因如此,当相册里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张三人全家福,上面十多岁的少年叶旌站在父母中间,左右手都被牵着,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隔着时光与相纸,谁都能一眼看见他打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满足。
“这是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硬是推了一场重要的会,才逼着他爸回来。”
所以,照片上叶儒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严肃的。就算这样,小叶旌也那样知足,可见平日里见到父母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苏萤慢慢地往后翻,没想到,那页之后竟就是空白了——这本相册,到这一张合影就戛然而止了。
苏萤抬头正对上穆然的视线,那双与叶旌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有些犹豫,像是不确定到底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之后,叶旌生病了,被你们送出国治疗了,对吗?”苏萤打破了僵局。
穆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被儿子深爱的女孩儿。
苏萤解释:“我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参加Soul Pub大奖赛时应该就这个年纪。”
“你怎么会知道他参加了那场比赛?”
苏萤抿唇:“因为我也参赛了,听说和Ser一起入围决赛还曾兴奋得睡不着。”
“他居然把化名也告诉你了。”穆然惊讶,同时也释然了。
原来这孩子真的连这段从不对人提的往事也向她坦白了……穆然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戒备,垂下了眼睫。
从这一刻起,始终包围着这个时尚精英那种强势尽退,剩下的,只是一个心怀愧疚的普通母亲。
“他生日的那天,旌歌有场安排在海外的会议,叶儒和我都应该出席。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连续三年没能为小旌办过生日,所以我此前答应了他,如果入围SP大奖赛的决赛圈,一定陪他过生日,这是和他的约定。”
“所以您推掉了那场会议,但叶董其实是反对的?”
“嗯,这件事不过是□□而已,”穆然说,“不怕你笑话,我和小旌爸爸之间早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没离婚只是因为旌歌的共同股份。但在此之前,小旌对此毫不知情。”
这样的家事,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不会想要说给人听。
像苏萤猜测的一样,叶家父母都出身世家,门当户对,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结婚了。叶儒有商业头脑,穆然有时尚细胞,一拍即合,在叶旌出生的那年,旌歌公司应运而生。
可爱情到底不是商业合作,即便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家庭关系却一天天的亮起了红灯。连孩子都没空去陪的两个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雅致彼此嘘寒问暖?日子久了,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生意伙伴——见秘书的时间比见伴侣都多。
叶儒认为女子应当相夫教子为重,希望穆然能花更多时间在儿子身上。而穆然从年轻是就是个在时尚事业上颇有野心的女人,怎么可能突然收山甘做全职太太?
谁也不肯自己退让,成全对方,于是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只不过为了照顾叶旌的情绪,又或者为了维系夫妻共持股价的稳定,这段婚姻始终没有正式瓦解。直到叶旌十二岁那年……
为了履行给叶旌过生日的承诺,穆然感情用事地做主推掉了海外的会议,这件事令叶儒非常不满,觉得妻子不知轻重,会惯坏儿子,三言两语不合两人便冷战化作口角,唇枪舌剑,句句伤人。
等气头上的两个人冷静下来,才发现端着生日蛋糕的少年,已不知在门口冷眼旁观了多久。叶儒甩手而去,穆然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儿子,可少年已经扔下了手中的蛋糕,扯下头顶的生日帽,摔门而去。
那一晚穆然通宵没睡,在家等着,云姨说叶旌此前从没有彻夜不归过。
很可悲,连这种事一个母亲都需要靠管家来告诉自己。
但叶旌确实没回来,第二天清晨,穆然是被警察的敲门声从沙发上吵醒的。
“叶旌的监护人吗?叶旌因涉嫌蓄意伤人,需要监护人出面处理……”
从来安静乖巧的天才少年,居然在网吧里因为被不良少年打劫钱财而埋伏在深巷,在带头的小混混落单之后一根钢棍夯在对方后腰,导致对方住院长达半个月,差点就再也离不开轮椅。
所有人都惊诧于叶旌会只为了十块钱被抢而下这样的狠手,穆然也不例外。
但当她到警局,见到被锁在椅子里的叶旌时,忽然有一种陌生得不敢相认的恐惧。
那是叶旌吗?能安静地在书房里绘24小时稿子都不出门的少年?
不。眼前的男孩明明是一只嗜血的小兽,只要解开绳索,随时能用双手把看见的一切撕成碎片。
后来,和伤者达成和解之后,叶旌的精神诊断也出来了:躁郁症倾向。
苏萤听见穆然说起这三个字,顿时想起了网上那些照片里判若两人的叶旌。死水般的眸子,困兽般的眸子,或死寂或阴鸷……除了五官一致,找不出一丝他平日的轮廓来。
“躁郁症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穆然怕苏萤不懂,“其实他从前的沉默孤僻并不是因为个性喜静,而是一直处于抑郁的边缘。他为了参加SP的大奖赛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足不出户,事实上是抑郁发作。可我们不知道……把这些都当成了小孩的创作热情。”
“如果多关心他,哪怕一点点,都会知道他生病了。”
穆然怔了怔,苦笑:“你说得对。”
苏萤喉头有些发苦。她不仅仅是在说穆女士对叶旌啊,一样是在检讨当年的自己对父亲。
麻木,冷漠,才会一步步把挚爱的人推向边缘。
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叶儒立刻拍板,帮叶旌办理了退学,谁也没有通知,很快就将人送到了大洋彼岸,一边上学一边接受治疗。
他们以为以米国的治疗技术之发达,叶旌必然会有所好转。没想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酗酒伤人,撞车逃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外,彻夜狂欢,几次三番险些要被遣返回国,而每一次,都因为他有精神诊断证明而脱身。
更何况,在不发病的时候,他确实是华人之光,无论是语言还是社科,无一不出类拔萃。
他成了一个天才的疯子,疯了的天才。
最终,穆然在无奈之下,只好把叶旌送入封闭式的精神病院,隔离所有刺激,不允许他再做任何设计相关需要激发灵感的工作,甚至连她和叶儒也不得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