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年,与世隔绝的叶旌没有再发过病。
再后来,病院诊断他基本康复,可离院观察,如有情绪波动再议。
“再议?”苏萤重复了一边穆然的话。
穆然苦笑:“这种情绪病,并没有完全治愈的说法。”
苏萤终于懂了。
为什么如今的叶旌总是显得什么也不往心里去,明明是那么温柔细心的少年,却总装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所有人的嬉皮笑脸。
那是因为他不敢让自己有其他的情绪流露啊!连医生都告诉他,他没有被治愈,只是暂时得到控制。如果他不“控制”了,是不是又要回到过去?
“人不是机器,不是关闭了情绪的开关,就可以摈除喜怒哀乐。”苏萤轻声说,“叶旌他这样……太累了。”
穆然点点头:“这我也知道,但……劝了他不听的。他只会反问我:难道只有哭、闹才是真实的吗?久而久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我知道了?”苏萤站起身。
“不早了,你留在客房休息吧,我让云姨给你收拾。”
“不了,我……想稍微静静。”
苏萤执意要走,穆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人送到门口。
昏暗的路灯下,转身离开的苏萤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从叶旌那时候生病,直到如今,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不管他是生病还是痊愈,你都不会离开他?”
穆然愣住了。
没有,她的事业需要奔走在世界各地,甚至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叶旌日夜颠倒。她哪里有机会去跟一个已经独立很久了的儿子说这么感性的话?
穆然的神色被苏萤看在眼里,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穆阿姨,如果将来有机会,你试着告诉他吧。”
穆然沉默了一瞬,短促地嗯了一声。
叶宅外的路一如既往的又长又冷清,就连为数不多的别墅也已经熄了灯火,只剩院子里透出的零星光线。
苏萤踩着影子慢慢地走着。
穆然说,在封闭治疗的那一年里叶旌谁都没有见过。换句话说对少年叶旌而言,那是被世界抛弃的一年。如果他有病,如果他是病人……谁都会丢下他,谁都会不要他。
被世界抛弃,对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认知?而且,还是他那样一个敏感的人。
所以他把过去视作为不可见人的丑闻,藏得深深的,再用阳光伪装自己,生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阴郁的假面人。他大概很害怕把……怕再感受那样被全世界丢弃的孤独。
不期然地,苏萤的脑海中划过相册里那个站在父母中间一脸满足的小小少年,还有无数个形单影只的瘦削身影。
苏萤一直都知道,钟情于艺术的人对生活都有特别敏感的触觉,比如她的母亲,她有多沉溺于笔下的世界,就有多怕接触真实的生活,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波动,都有可能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所以,苏萤能够想象小小年纪就以充满灵气的设计悄悄闻名于世的叶旌,有着多么敏感的内心,有多期待家庭团圆,就有多畏惧孤独,害怕争吵,直到这种敏感累积到极点,他终于彻底崩溃了。
脑海中的想法千头万绪,苏萤甚至在想,如果当年的他们已经相识,如果在他最困扰而无处述说的时候,她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拍一拍他当年还瘦小的肩,会不会就能好一些?
走神。
以至于苏萤压根没有留心看路,在马路牙子上一崴脚,险些摔倒,人是撑住了,膝盖却撞在了用来阻拦车辆的水泥桩子上。
疼。
直也疼,弯也疼。
苏萤索性原地坐在了桩子上,跷起腿来揉捏,因为在出神,所以坐了很久都没动,直到忽然看见靠近的人影,才猛地惊觉抬头。
“走不了了?”
路灯下,穿着深灰色哑光羽绒服的大男孩,戴着黑色鸭舌帽,青色的胡渣在唇上隐隐约约,眼底一片青灰,显然是没有睡好,目光停在她腿上。
苏萤的眼眶忽然一热,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膝盖传来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回去,倒吸一口冷气。
叶旌快步上前来,半跪在她身前,麻利地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不轻不重地揉捏:“这样疼不疼?”
苏萤没有说话。
叶旌等不到回答,只好抬头,结果撞进她如水的目光之中。
苏萤看着叶旌的眼睛,双手捧起他的脸,拇指在他眼睑下的清灰上轻轻摩挲,一言不发地红了眼眶。
叶旌慌忙放轻手劲:“这么疼?别是伤到骨头了,我们去医院!”
苏萤拉住他要去抱自己的手,摇头:“你今天一天去了哪里?我很担心。”
叶旌这才恍然,她的泪不是因疼而起。刚刚远远见她撞到水泥桩,又坐在路边很久没有起身,他以为伤着了筋骨,这才匆匆现身。
叶旌放下她纤细的小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苏萤一把拉住他的衣摆,撒娇:“我膝盖疼,走不了了。”
“……”
见他不动,苏萤又再接再厉地走卖惨路线:“而且为了找你,我三顿没吃了,水都没喝几口。”
“早餐煎饼,中午拉面,晚上云姨包的饺子。”叶旌背对着她,说得清清楚楚。
苏萤眉头跳了跳,这人的记忆力简直无敌。
“所以,你今天其实一整天都跟着我吗?”
叶旌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萤说:“你今天不想回学校,我理解你。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消息也不回?”
“没想好。”
“嗯?”苏萤扶着他的腰,勉强直起身。
叶旌察觉到身后人的吃力,不由反身双手扶住她的手肘。
苏萤借势站稳了,顺手拽住他的衣袖:“没想好什么?”
在那还隐隐带着泪光的眸子的注视下,叶旌无处可躲,只有哑声说:“怎么面对你。”
苏萤仰面,直视对方。
那张总爱带笑的脸上有种惹人怜惜的惶惶不安,在她的注视下,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苏萤想到了惹祸的金毛,委屈的眼神,无处安放的四肢。
可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啊……难道要逢人就昭告天下自己曾经得过病?那才是真的有病好不好?
苏萤抬手,从背后扶住也叶旌的背,稍微用力,使他贴近自己。
叶旌没料到她会主动抱紧自己,身子僵了一瞬,终于轻轻地拥住她。
苏萤说:“有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连你最无赖的模样都见过,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话说了一半,被她抬头封在唇齿间。
苏萤闭着眼睛,全心地感受着这个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从没有这样深刻地理解过这句话。
手掌心下,年轻的身体贲张的肌肉,这个阳光得仿佛没有半点阴霾的家伙,居然让她忘了,他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男孩,他再怎么早熟,再怎么想逞强保护爱人,也终究还是有脆弱的一面。
温热的呼吸落在两人的唇间,只有一瞬的分离,又瞬间被加深成下一个吻。
直到两个人终于分开,都已经是气息不稳。
“其实我很感谢当年的你。”苏萤依偎在他胸前,手指摆弄着羽绒服的拉链。
“为什么?”天知道,他有多么恨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机会看到爸爸从泥潭里走出来,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苏萤顿了顿,慢慢地说,“感谢当年的你从来没放弃拉扯自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你都走过来了,这才给了我机会,让我遇见你,所以……我不该感谢‘他’吗?”
叶旌沉默一会,低头,拿下巴在她发顶用力地揉了揉:“阿萤,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他这个动作……好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
“他们说我是精神病,”叶旌说话的时候,下巴在苏萤发顶有一下没一下地碰触,“我跟叔叔不一样,我不是抑郁症,是躁郁症。”
“是曾经。”苏萤纠正,顺手拉开了他的羽绒衫。
内里是一件黑色针织衫,大领口。
叶旌意外,见她微微弯腰,侧耳贴在他胸口。
“你喜欢……不,你爱我吗?”
女声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羞涩和说不出的妖娆。
叶旌觉得自己本就加快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要跃出胸膛,喜欢的,很喜欢,喜欢到想要永远只让她看见最好的自己。
爱吗?
爱的。因为爱,所以奢望她能连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也接纳。
因为爱,所以极度害怕那不堪的往事无法被接纳。
耳边普通擂鼓的心跳,混合着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爱。”
明明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下这一个音节。
即便如此,苏萤还是笑着抬起头,食指轻轻戳着他的左胸:“呐,它说你没撒谎。”
他的心脏,他的心跳。
叶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真的不害怕我吗?”明明连他都害怕自己。
“叶旌,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这副乖乖仔的模样是装的,”苏萤拉起他的手,揉着指腹中间薄薄的烟茧,“我见过你抽烟的样子,在学校,你以为我在上课,但我提前出来了。我还见过你跟邱礼源斗气时候的眼神,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大概可以死一百回。”
叶旌任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包括第一次,在飞机上,我拿错了的行李包,”苏萤轻轻笑了下,“是你调的包吧——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在左,你的在右。”
没等叶旌回答,她又接着说:“当初在旌歌拍广告,刘瑞脚踩两只船的事是你揭发的,狗仔队是你叫来的,包括群起而攻之的模特也都是你让人号召的,对不对?”
“这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他圈里的朋友,苏萤不该认识啊。
苏萤挑眉:“诈你的。”
“……”
叶旌耷拉下眉眼:“你学坏了,阿萤。”
“近朱者赤。”苏萤戳了戳他的胸口,“拜你所赐,我都学会了。”
叶旌就势握住她的手,微凉,连忙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衣襟里捂着。
苏萤目光一柔,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怕,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就不喜欢我了。”
苏萤看他,他又说:“之前你跟林锦锦通电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了。”
苏萤记起那天的情景来。她拒绝他的好意,两人不欢而散,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在电话里对林锦锦说起自己不受控制的心情。
苏萤反问:“想象中的样子?什么样子?老实憨厚的大金毛吗?才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就一大尾巴狼——嘶!你轻点儿!”
叶旌放开捏紧的手,似笑非笑地问:“你说我是什么?”
大尾巴狼……苏萤想了想,好女不吃眼前亏,改口道:“就一小狼狗,会咬人的那种。”
叶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想想狼狗也挺好的,起码能保护心爱的女人,也就懒得再跟她争论。
苏萤松了口气:“所以我才不是喜欢什么想象中的样子,叶旌,我喜欢的是你,没什么先决条件,不是因为你怎么样才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才不在乎你到底什么样。”
叶旌把她拉进怀,头靠在她颈窝,闷声说:“知道了。”
苏萤看着他脖子后面短短的发桩,心里说不出的柔软:“你回国以后,还有过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吗?”
“没有。”事实上,他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永远伪装成没心没肺的模样,尽可能避免冲突,尽可能什么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苏萤吸引,他以为自己能一直戴着面具活下去,就算是伪装成正常人也行。可是在苏萤面前,他做不到,他似乎总是在失控的边缘上,她能轻易地让他笑,也同样可以轻易地激怒他。
正因为如此,叶旌才试图将那些不稳定藏得深一点,更深一点,不能容忍有半点伤害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