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抽了血,皮肤收缩紧绷,两眼合上复又睁开,风寄娘对着他灰白的双眸,忽然心念一动,不慌不忙地收好最后一针,熄了无味香,见屋中没有提灯,拿了盏油灯出门,怕夜风熄了烛火,拢掌小心护着,问值守的杂役道:“我有要事禀告副帅,可可否烦郎君引路。”
两个杂役听猫犬闹得慌,不敢远离,为风寄娘指了方向,道:“副帅若在司中,或在议事厅,或在住处,娘子只管去找。”
风寄娘谢过,不良司的屋舍横平竖直,规整方正,雷刹的住处并不难找,她也是一时疏忽,失了礼数,推门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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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嫌身上脏污,一回司中便先回住处沐浴更衣,习武之人不畏寒冷,又没什么讲究,拎了两桶水,在院中脱了上衣,舀水冲淋,听到推门声,回头见是风寄娘,慌忙捡起扔在一旁的衣袍遮掩。
“等等。”风寄娘出声阻止道。
雷刹披衣的手一顿,斥道:“不知羞耻。”
风寄娘哪理会他板着脸,上前将灯盏塞进雷刹手中,雷刹怔愣接过,竟也忘了拒绝。
“原来如此。”风寄娘将雷刹身上的湿衣褪开,他雪白的后背,纹着一副色彩艳丽、 活灵活现的毗沙门天,天王端坐于莲花宝座上,满身璎珞,宝相庄严,一手执慧伞,一手抱宝鼠。他之威,修罗夜叉拜服,他之仁,赠诚心顶礼的信徒财富。然而,这幅纹绣遍布鞭痕刀伤,以致法神扭曲狰狞。
风寄娘纤长的指尖一点点抚触着雷刹背后纵横交错纠结的伤疤,引得他肌肉随着她指尖移动瑟缩。
“难怪你不与鬼交。”风寄娘感叹,“毗沙门天降众魔,护正法,邪不敢侵。”雷刹身后的纹绣不知耗了多少心力,尊神身上须发根根分明,衣褶流畅细腻,莲花宝座花瓣颜色层层晕开,宛然如生。“针刺神像,非九死一生不可得。”
雷刹回过神,转身捉住风寄娘的手,哑声道:“够了! ”
风寄娘道:“曾有恶徒也将毗沙门天刺于背上,他因犯事判杖责,左右差役脱去衣物,见天王,遂不敢下棍责打,纷纷弃棍于地。恶徒因此有恃无恐,大笑不止,偏上官是个不敬鬼神,亲自执刑,责打了恶徒。”她抬首问道,“不知副帅陷于牢狱时,可否也是如此?”
雷刹将湿溚溚的衣袍重穿于身上,讥讽一笑,道:“恶徒将毗沙门天纹在身上,是为仗势,妄图他的庇佑。我身上的毗沙门天,却是为降我这个邪物。”夜凉如水,他忽然有心倾诉,“姨母欲接我回家时,外祖父生怕我祸及姨母全家,寻文绣师耗时几日,在我后背刺了这幅图。”
他冷笑:“看来,也不是全无用处。”
风寄娘道:“后来你犯事遭鞭笞拷问,天王渐失全貌,其力渐消……”
雷刹垂眸不语,他深恶身后的毗沙门天,在牢狱中时不惜言语激狱卒,惹得对方杀心四起,盛怒之下挥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伸手越肩去碰后背,伤痕累积,背上花绣,早非当日模样。忆及风寄娘言行出格,扫她一眼,道:“你一个女娘,莽撞荒唐,我暂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走。”
风寄娘吃惊:“郎君真是翻脸无情啊。”屈膝一福,“奴家有事相求。”
“何事?”
“烦副帅查查齐家三十一遇害人的生辰八字。”风寄娘道。
雷刹一愣:“里面有什么缘故。”
风寄娘想了想,道:“副帅若得信得过奴家,事后奴家一丝不落,细细告知副帅。”
雷刹沉吟片刻,绕着她转了一圈,风寄娘落落大方,一味笑脸相对。
“查到后再告诉你。”雷刹扔下一句话,回屋换了衣袍,又道,“十一郎有话回我,你随我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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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刑司在外跑了一天,饿得饥肠辘辘,叶夫人心疼儿子辛劳,又嫌不良司中无可吃之物,三不五时令小厮送吃食过来。
阿弃闻着味过来,也不嫌叶刑司一板一眼,说一句话还要琢磨半天的磨叽性子。二人搬了两张胡床对坐,拖过食盒,也不管冷菜凉羹,胡吃海塞一通,填得肚中有物这才细嚼慢咽。
阿弃摸摸肚子,道:“总算祭过了五脏庙。”又叹气,“有娘惦记就是好,孟娘子也好,叶夫人也罢,对于自己骨肉,都是日日悬心,时时记挂。”
他感怀身世,叶刑司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切下一块羊肉给他,阿弃接了肉眉开眼笑,顿将伤感忘到了脑后。
雷刹过来时,这二人将整一提篮的吃食吃得七七八八,阿弃不曾想风寄娘竟也一道过来,手忙脚乱地将提篮收好,又讪讪地拿了一盘没怎么动过的糕点摆在案几上,让于雷刹与风寄娘吃。
雷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阿弃屁股底下胡床让给风寄娘,问叶刑司道:“如何,可查到什么?”
叶刑司起身整了整仪容,回道:“齐家宅院确有些古怪处,我查到历任旧主,多少都死过人,因此转手频繁,几经买卖。上一任的旧主姓施,家中薄有资产,施大郎贪花好色,又畏妻如虎,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因此买了宅院将相好养在外面只作外室。施大娘子曾闹到宅前,看雕栏画栋,骂施大郎花费过巨,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施大郎被他娘子打得抱头鼠蹿,一面讨饶一面道,这宅院是捡起了便宜才买的,不过几十贯钱。施大娘子哪里肯信,骂他扯谎,施大郎便道:这宅院死过人,知底细的嫌晦气,不敢接手,这才落得贱价。”
“施大娘子言道:她曾托人打听,那宅院确实死过人。她初时也不过觉得心中膈应,左右不是自己住,也未曾多加理会,谁知,那外室竟真的一尸两命死在宅中。多嘴邻舍还疑心是施大娘子暗地动得手脚,倒是平素与她吵嘴不和的施大郎信她,说那宅子阴森古怪,偶宿那边,夜半似有人在床前偷窥。”
“施大郎疑心外室之死,是宅子的缘故,葬了外室后寻牙郎,言道不拘多少银两,有人要便将宅院卖掉。”
雷刹问道:“施大郎自何人手里买的宅院?”
叶刑司回道:“这人倒有些来头,是八王的门客。八王宠信他,常有赏赐,他手头宽裕后,便买屋置宅,将家小接了过来。两三年间,门客的一个小郎君与他母亲相继过世。”
“死因是什么。”
“他家小郎君因顽皮从树上摔下来,不治而亡;他母亲因是岁老身过。”叶刑司道,“门客触景伤情,另寻了落脚处。”叶刑司道,“不过,他也道:夜半似有人在床前窥看。他只当是梁上君子,命护院查看,都道不见贼人了踪迹。”
“门客又是与谁买的屋宅。”雷刹再问。
“门客之前的户主姓牛。”叶刑司道,“不过,他不曾在此住过。他自王姓人家低价买下屋宅,试图转手卖个高价,挣些差价。”
第35章 凶宅(七)
“这牛富商是个窦爻式的人物, 最擅从瓦砾堆里淘金玉。”叶刑司与雷刹道, “他知是凶宅,一时不好出手, 便先贱价赁与来京的书生、商人,待得日后流言消退,再高价卖出。先时日获利颇丰, 半载后, 每有租户不及半月便另寻客舍屋宅,牛富商动问,租户也道夜间有人窥伺, 不是有贼便是有鬼,再一探听,原先死过人,自是纷纷搬离。”
“牛富商听得心里发毛, 有心想请和尚做场法事,却被友人劝告,道:牛兄此举不妥, 大谬啊,你大张旗鼓请了和尚念经, 岂不是明白告与众人此宅确实不吉?牛富商一想,深觉有理, 遂将此事掩下,一面照旧将屋宅赁与外来不知底细的商客,一面托了牙郎转卖。其间, 众租户里,有个书生命丧屋中。”
“可知什么死因?”雷刹问。
叶刑司摇了摇头:“时日已久,怕不好追查,不过,他虽是曝毙,但亲属不曾报官,想必非外力所为。倒是牛富商提及他,多有嫌弃,说他虽是读书人却是个志大才疏的措大,花用着他家娘子的嫁妆不说,在京中还要寻美娘吃花酒,常常醉熏熏被抬回来。书生死在宅中,还欠着牛富商不少租费。牛富商一来心中有鬼,二来也不愿落井下石,反施舍一副棺材给书生的小厮,好让他扶灵回乡安葬。,”
雷刹不曾想这间宅院居然转了这么多手:“再先时的王姓人家又为什么卖了宅院。”
叶刑司怕自己有遗漏,翻了册子,正色道:“凶宅之名,怕是自王姓人家起。”
“哦?”雷刹眼睛一亮,招呼叶刑司坐下,“十一郎请详说。”
叶刑司点头,道:“算起来应有三十多年的光景,王家的家主单名一个皋字,家有兄弟三人,他行二。王家家产颇丰,有田地屋舍商铺若干。但守着祖产,也是好衣好食出入有车。王父王母死后,三兄弟便分了家,王大郎承了祖宅祭田,王皋与其弟搬去另外的屋宅,自行开枝散叶。”
“齐家与孟家的宅院,都是王家私产,为王皋所继承。其时,这两院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后来出事才辟做两家。”
阿弃听得大惊:“那……孟小娘子现住的屋宅岂不是也是凶宅?”
叶刑司思索半会,道:“虽本为一家,不过,孟家这边却不曾听闻出过事,是不是凶宅,不好定论。”
雷刹眸中星光一沉,有意无意地看了风寄娘一眼,自他命杂役在齐家院划道挖尸,捻着那些鲜泥,心里隐隐便感在齐家挖不到怨尸。若是齐孟本为一家,说不得……
“十一郎继续。”他道。
叶刑司一点头,续道:“王皋这人虽无什么大恶,却性好渔色,后宅极为混乱,他非长情之人,有了新人便将旧爱赠于好友亲朋。王皋姬妾虽多,然而子嗣不丰,正妻无出,唯两个妾各生了一个小娘子,即便如此,其中一个还无服而殇。王皋心里也发急,领着妻妾求过佛吃过药许过愿,可惜膝下仍旧荒凉。”
“一直到王皋又纳了一房妾室,这个妾娘家姓梁,虽出身贫寒却是薄有姿色,颇得王皋的喜爱,且梁氏很有运道,先后为王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梁氏自此成王家的得意人,王皋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连王妻都退一射之地,避其锋芒。”
叶刑司稍顿,带了点自己都不未曾察觉的不忍,又道:“只是,花无长好,月无长圆。王小郎君长到三岁时,一病不起,遍访名医却是救治不得,王家上下俱悲恸不已,王皋长吁短叹,悲自己是个绝户命。梁氏更是日日求神拜佛,盼儿子早日康复。”
“王小郎君好好坏坏拖了半年,王家出一件丧心病狂之事。那梁氏与王皋不知听了哪个游方道士的邪说,道:梁氏新生的幼女与兄长八字相克,兄活妹必亡,妹生兄必死,二者只能活其一,又授二人求子之法。”
“王皋生怕仅有的一子夭折 ,遂将幼女掐死,梁氏掩面长泣却不救。”
雷刹等人悚然而惊。
叶刑司道:“自此,王家怪事频发,不过三年间,或死或伤或疯散个干净。宅院空置几年后,王大郎这才请工匠重新修缮了门窗屋瓦,又封了一道院门,隔成两院售卖。初时无人问津,一年才有一个银钱不丰的贼大胆,买了孟家院,入住后却是平安无事,康顺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两天比较,回家都挺晚的,我又短小了。不过,明天应该能粗长、
第36章 凶宅(八)
阿弃大早起身, 等得坊门一开, 拖着雷刹去西市徐老七家买了一包七返糕,又撺掇雷刹买几个给风寄娘。
雷刹侧着头看他半晌, 怀疑阿弃宿醉未醒,怒问:“我为何特地买糕点给风寄娘?”
阿弃也很吃惊,委屈道:“风娘子虽是司中仵作, 验尸是她本份, 可是,再如何她也是弱质女流,阿兄将她当牛使, 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雷刹咬牙:“风寄娘哪是弱质女流?”不悦地摸出银钱扔给食铺伙计,“她看活人仿若看蝼蚁,待死人倒是温柔可亲。”
阿弃想想风寄娘切尸缝尸时的脉脉温情,摸着后胸勺噤了声。
“烦伙计将七返糕装匣送与不良司的女仵作。”雷刹另拿赏钱给食铺伙计道。
食铺伙计眼法灵舌头快, 接了钱笑着奉承道:“郎君放一百个心,小人铺中的糕点,连贵人都多有青睐, 娘子接了郎君的心意,定然心花里开出。”
雷刹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 憋了一肚的气,有心想解释一二, 又深感多此一举,只好瞪罪魁祸首阿弃一眼。
阿弃难得见雷刹进退两难的模样,面上装着心虚知错, 心里哈哈大乐,一本正经道:“啊,我为斛斛买糕点,倒将正事耽搁了,阿兄我们快走。 ”将到延兴坊,阿弃缓步,迟疑问道,“阿兄,你可要挖了孟娘子的宅院?”
雷刹道:“齐家若是挖不出怨尸,自然要在孟家找一找。”
阿弃担心道:“孟娘子和斛斛少不得要受惊吓。”
雷刹问道:“你与她们不过几面之缘,何时有了深交厚谊? ”
温软的七返糕隔着衣裳暖暖地熨着阿弃的胸膛,他的笑脸如万里晴空,松快道:“我不过看她母女相依为命,虽艰苦,里间情谊,却如冬夜暖烛,远远见了,便感心里温烫。”
秋冷如霜,寒风瑟瑟,凡人过客越加贪恋起炉暖汤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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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不好,孟娘子将斛斛拘在屋中,勒令她不得外出。斛斛惦念着七返糕,千叮万嘱地让阿扣在门前张望。
阿弃来时,阿扣正等得心焦,喜出望外地福了福礼,接过一包糕点红着脸道:“家中小娘子岁小不识礼,累郎君费了银钱。”又将一个提篮交给阿弃,“家里娘子过意不去,炸了些寒具作回礼,虽简薄,吃起来了还算松脆,郎君切莫嫌弃。”
阿弃愣了愣,双手接过,笑眯了眼道:“不会不会,孟娘子有心了。”听孟家院落静悄悄的,又问,“你家小娘子身体可好些了?”
阿扣掩嘴笑道:“小娘子惦着稀奇的吃食,一碗五谷粥愣是剩了半碗下来。”
阿弃摇头:“这可不好,她生得太瘦了些,逢秋冬好好补养,到春夏百病皆消。”、